54.逃难

“恩, 然后呢?”重耳此刻的语气是如此低沉而稳重,他挺胸而立,双眼漆黑且深邃, 仿佛根本不曾沾过一滴酒, 他又恢复成了平日的自己。

介子推看了看他, 压低声音道”秦国有客来访。”未申之间, 夕阳的余晖已快渐渐消逝, 黑夜又即将来临。

“子推,我们回去,好好招待招待客人。”重耳转身欲走, 广袖生风。

“哈哈,不用不用, 我人都已经在这了。”来者的声音婉转, 带着一丝调侃, 又带着一丝邪气,他青丝不系, 紫衣精绣,瓠犀皓齿,眉目如画,笑若三月桃花。

时过境迁,故人又重见。

秦国来客, 一共四人, 任好为首, 后面一排, 站着百里奚, 丕豹,还有......我曾在客栈里痛扁过的那个由余!

看样子, 我的宿敌们,全都跑到秦国去了,然后一下子,悉数登场。

“从雍城到这里,日夜兼程,也要四天,而里克弑君之乱,不过今晨才发生。”重耳昂首而立,抱拳对任好施礼,高旷如松“秦王能如此料事如神,鄙人实在佩服。”

“哈哈,过奖过奖,秦晋两国世代交好,寡人又是晋国的女婿,按理,应称公子一声贤兄。”任好说着,朝重耳恭敬的鞠了一躬“小弟只是挂念贤兄,前来相探。”

他收敛起笑容道“宫中惊变,寡人也是刚刚听闻,岳父尸骨未寒,就生出这种事,当真令人寒心。小弟本是来探兄访友,谁料竟变成吊唁。”

“不知大王是怎样一个吊唁呢?”任好不笑,重耳反到勾起一笑,他的笑却是冷冷的,似凝了千年寒冰,远不及任好的媚笑来得勾人。

任好的双眼就笑成了一对月牙,正对上重耳墨黑的一双冷眸“比如,小弟来的是翟地,不是梁国。”

夷吾现寄居梁国。

重耳并不回答任好,反倒拿起了酒坛,自顾自的喝了一口,而后竟一伸手,将酒坛递给任好道“鄙人的一些浊酒,入不得大王法眼,但,鄙人二弟那,一定喝不到。”

“只有贤兄这里才喝得到的酒,一定不是浊酒。”任好笑盈盈接了过去,双手抱起酒坛,一饮而尽,他长得阴柔妖媚,却用如此豪爽的方式喝酒,两种不协调出人意料的协调在一起,不似红尘中人,别有一番风味。他喝完酒,将酒坛还给重耳,嘴边还留着余渍,他并不擦拭,而是开头说道“贤兄,你可曾想过,将这酒带回曲沃去饮?”

“去年春天,鄙人同翟君在采桑抵抗晋军,至夏,我们又同晋军在采桑二战,两次父王派的将军,都是里克,如今里克把持曲沃,大王说,鄙人还可以把这酒带回去吗?”重耳说着,将酒坛掷于一边,酒坛底稳稳着地,完好无损。

晋国和翟国打仗了?还打了两次?我在这宫内,竟然浑然不知,衰也未同我提起......

“晋,先王失德,宠幸妖姬,杀我三弟,终致大乱,寡人素知公子宽仁下士,诸多贤才义士,追随公子出亡。”任好媚眼如丝,笑容不变,连语气都不曾变化,但用词却突然来了个大转变,刚才还亲亲热热贤兄小弟,这会儿却转称公子寡人“更何况,里克大夫,前日不是给公子带过一封书简么?寡人听闻是诸公联名,请公子回去主政。”

“呵呵,看来贤弟是真心挂念为兄,如此上心,叫为兄无以为报啊。”重耳的用词也突然转变,刚才还是冷冷生分的大王鄙人,如今却变为贤弟为兄,好似胎兄胞弟。“贤弟啊,你有所不知,我看那书简上啊,密密麻麻的签名,但却没有一个姓狐的。”

狐突,狐偃.....狐是重耳母家的姓,乃曲沃旺族,权贵满门。

“原来贤兄回绝里克大夫,是担心有诈啊。”任好用手捋起自己的一缕青丝把玩“骊姬刚亡,朋党未尽,贤兄此虑,清理之中。”任好怎么又转换了用词,转来转去,我都晕了。

“呵呵,鄙人所思,并非大王所想。”重耳睫毛遮蔽,低头颔首道“重耳得罪于父王,以至逃亡四方。生不得展问安侍膳之诚,死又不得尽视含哭位之礼,怎敢乘乱贪国!”

我看着他们两人,有匪君子,如圭如璧,都是龙章凤姿。

我却觉得,这金玉之下,是她娘的一派道貌岸然,诡谲难测。

我实在已经看不下去,于是我忍不住开口大声说:“你们继续谈,我先告辞了。”说着我转身就走。

“丫头—”

“么妹—”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出口,挽留我道。

我心中觉得可笑,停住步,不转身,只是扭头一笑,我努力做得含情脉脉,先看看重耳,又看看任好,甜甜的说道“公子大王,都是世间数一数二的豪杰,小女子只是一介民妇,胸无点墨,听不懂高见,我觉得还是回家,照顾我家相公,带好我儿子最好。”

说完,我懒得看他们的表情,管她娘什么表情,我只管大路朝天,看着前面,一直走回家。

恭喜重耳要熬出头了,可以回去尽展他的千秋大业,做他的春秋霸主!

还是家里好,远远的我就看见衰白衣翩翩,站在门口等我,宣子坐在他肩膀上,大声呼唤我“娘亲——”

我心中的不快瞬间驱散,从赵衰肩上接过宣子,将他放下来“宣子,今天跟爹爹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外面比这里面好玩多了,娘亲你下次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宣子拉着我的手,要把我拉进屋里。

“好啊,下次我也去外面。”宣子的小手柔柔软软,我真心实意的笑着,被他用这一只小手拉进屋,他今天看样子是玩累了,还没和我说一会话,就很快困倦得睡着了,我和赵衰夫妻一起,将宣子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又把被子扎的严严实实,免得他着凉。

我怕吵醒宣子,使眼色给赵衰,示意他到屋外头去,有事要说。

夕阳已下,夜色渐起,一天眼看着又快过完了。

“我们要回曲沃了。”我对赵衰说“我们不会在这长期做客了。”

“恐怕...主公还是会做坐上客。”赵衰的白衣,在夜色中总是那样瞩目卓绝“前日里克差人送来了书简,今日秦王来访,不过都是想和主公做一场交易,只是这交易的条件,以主公的性子,一定不会答应。”

“哦,你都知道啊。”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最恨别人瞒着我,任好来访,是今天的事,也就算了,这里克送简,前日的事,衰却只字未提,还有翟晋两场大战,这都过了一年了,我连个毛都不知道......

“我...”赵衰欲言又止。

不,他不是欲言又止,他是被身后的人,点了哑穴。

那人从赵衰身后探出一张美颜,令人偶一注目,便要碎了魂魄。他一双狭长凤眼,弯成新月,美目之中流光溢彩,他如同当年在齐宫里一样,拉着我飞起,至无人处。

“这宫里,竟没有一个编钟殿。”他波光流转,妖魅带笑,抬头望天“不过这一轮皎月,倒是和那晚一模一样。”

我心中触动,但还是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正色道“明月依旧,你我却早已不在,你是穆姬的夫君,我是赵衰的娘子。”

“呵呵,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刺过我这一剑。么妹,你说如何是好?”任好说着,竟抓住自己的左侧的衣襟,一把扯下,露出白皙的左肩和四分之一个胸膛,,心房上赫然一道剑疤,好似被剜去一块肉,再也长不好,凝脂雪肤之上,显得分外醒目。

我心含愧意,避开他的胸口,我那一剑,刺得确实太重了点。

任好见我扭头,那邪魅的笑,又添了几分,他也不整理上衣,就让这锦缎紫衣左半边垂着,□□外露,右手却触摸上我的脸颊。

我欲躲开,他却五指死死扣住我的颊骨和颧骨,一只手细细滑滑,一路慢慢摩挲到颈项,再到锁骨,然后再往下......

我浑身犹如雷劈,直接往后闪推,却差点把自己勒得没气,因为他从我的胸前扯出那颗五角星,带动起整根项绳“看在你还戴着这个东西的份上,大哥我饶了你。”他眉毛一挑,斜入云鬓“你要是聪明,这时候就该自觉给我哼个《小星星》,好好的赔罪。”

“哼不来,早忘了。”我一口回绝了他,我想后退,却被项绳牵扯着,那颗五角星被他捏在掌心,包裹在他的拳头里,根本看不见。

他却专注的看着自己握拳的手,好像可以透过拳头,看到那颗星,而后他抬起头朝着我,凤眼水灵,清冽妩媚地说:“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

“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我接上去一口气说完,我讨厌别人跟我讲这个句子,我避开这句话就如同避开那个噩梦,我一点也不想做开启五星的那个人。

“哼不来,那就告诉我,谁是那第五个人?”他笑嘻嘻,好像兄妹之间打趣,又好像情侣之间闹着好玩,但他的手,却还是紧握着那颗星。

我真不知道是谁,我每次梦里,那第五个人,永远都能看到那一双幽绿的眼睛。而且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无论任好,还是重耳,你们爱五星连珠,你们就自己爱去,我一点也不爱这个东西,至于什么五星再现,成雄图霸业,想都不用想,我半毛钱都没有兴趣。

他挑眉巧笑,一直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的答案。

可惜他永远等不到了,我也抓住项绳,一口咬下去,这姿势比我想象中艰难,这绳也比我想象中难咬断,我心一横,管它呢,牙碎了也得咬,就当小时候没事咬铅笔,我一口咬断了绳子,断做两半,分离开来,我也得以后退几步,和任好隔开。

他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慢慢顷刻消失,目光越来越冷,面部线条犹如雕刻般,慢慢清晰明朗,他手中紧紧捏着那颗星,愈捏愈紧,仿佛要捏碎这颗五星。

这颗星星,是五星的圣物,又秦王的令牌。不属于我的东西,总要到物归原主的那一天。我心里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出来“物归原主,从今两不相欠。以后凡是关于五星的东西,我只字不会再提!”

月色朦胧,夜凉如水。

“既然两不相欠,那就各归陌路。”任好声如寒冰,目若寒星,妖媚的男子一冷起来,阴气特别可怕,他手中依然保持着握拳的姿势,那星星被包裹起,依然看不见,只能看见串起五星的那一截断绳,有一部分同星一道捏紧,另一部分荡在空中,随着他离去的步伐,轻轻摆动。

一个半月之后,公子夷吾,在内有里克为主,外有秦国为援,顺利的回国即位。

新晋王一登基,就做了两件事。

一,厚葬太子申生,谥为“恭”。

二,割让河东五城于秦。

我吃惊于竟然是夷吾做了晋王,难道,历史已经悄悄改变了它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