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文赢

他睡得是那么安详, 睡得那样沉,平展的额头,浓厚的睫毛下紧闭的双眼, 眼角竟然也有了浅浅的皱纹, 还有那熟悉的双唇, 永远是那样冷峻傲然, 他修长挺拔的身躯裹在蓝袍之下, 孩子般地蜷曲在美艳娇丽的齐姜怀中。

我竟然同沉睡的他,轻轻说了两个字:“告辞。”

告辞,我第一句要跟你讲的话就是告辞。

重耳, 我是专程来同你道别的,你知道我是谁, 不过你已经不爱我了, 但我还爱着你。

以前, 你总是冷冰冰望着我,你不说话, 只是听我说话,那个时候的世界好简单,没有现在这么复杂,复杂得我特别心灰意冷。我记得你的手,扫过我背脊的感觉, 我记得我同你在一起, 你会在我耳边说话, 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 到最后我一点也弄不明白, 不过,我好喜欢你同我这样讲话, 以后,再没人同我这样讲话了。那时候,日子好像不会过去的,时间好像会停下来了,然后,忽然间,就发现原来,已经过了好多年。

我知道,凡事过了好多年后,难免有些人,会将过去慢慢淡忘,又会看着一些东西,无声无息的消失。但是我记得,你同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我怎么眨眼,那些难过的日子都不能从我记忆里过去,就算我怎么装作若无其事,我都不得不承认,你,永远都在我心里。

可是,我还是只能跟你说两个字,告辞。

告辞,这也是我要同你讲的,最后一句话。

为卿故兮,奔腾急。绝青丝兮,忍回顾。不见白发兮,久别离。

我再无言语,转身离去,我的心就好似一叶无系的扁舟,飘零在飘渺的大海中。我想哭,却忍住了,连一滴泪也没有落下来。

我一个人走着,见着逃难的百姓,败退的残兵,乞讨的孤儿,沿路的野骨,异常感同身受,心,原来只有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才会兵荒马乱。

“丫头——”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回转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人,长身如玉,双瞳好似寒星,微风吹起一袭宝蓝色的长袍。

“你是假醉?”我看着重耳,他面孔冷酷,哪里有半分醉意。

“自你...别后,我...日日是醉。”他一步步走进我,他的声音颤动好似刀尖,剐起只有我和他才懂的痛。

“方才你胆敢跟我说告辞!”他渐渐走近了我,双瞳也愈发温柔和清澈,如溪般流淌出汩汩暖意“丫头,二十五年之约已至,我们是时候,回那爱琴海上,共度余生了。”

我有点发愣,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他见我发愣,神色愈发柔软,漾至丰润的双唇,在英俊的脸上勾画出一抹舒心的笑容,润如春风,他缓缓开口说道“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我心中瞬间鲜花怒放,欣喜的扑入他的怀中。他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乐呵呵的抱紧我“丫头,这几年我想明白了,管他的王图霸业,都不如与子携老来得逍遥!”

柳媚花艳,莺声儿娇,春色又向人间报。山眉水眼,盈盈的笑,分离不如双栖好。莫把流光辜负了,要学那凤凰于飞在云霄。

多年的痛苦和灰暗,终在一笑一靥中收于欢喜。前嫌尽释,再无羁绊,我们终于如同木棉和橡树,不问世事,生死相依,厮守到老。

我心如旧,君情不改。

我双手把他栓得紧紧地,踮起脚,努力想靠上他的肩头,他呵呵直笑,微微弯下腰,将肩头送到我的面前,让我稳稳的把下巴搁上去,就好像把整个人都搁进了蜜糖罐里。

靠在他肩头,我正好看见一个小黑点慢慢靠过来,是姬欢也追赶了过来,这孩子虽然长高了不少,但继承了璧结的单薄身形,瘦瘦小小。我笑嘻嘻想告诉重耳,他儿子过来追老爸了。

但我却见着一只暗器从右侧横着盯过来,好像一只凶猛的黑色狐狸,就要扑到姬欢身上去,我再往右看,那奸笑着的,不就是永远甩不开的暗影勃鞮!

“当心!”我大叫一声,姬欢顺着我的目光偏头,正好也看见了那暗器,他瞳孔放大,被吓得两腿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姬欢像他娘那样,也死在这暗器之下。想到这,我猛的推开重耳,大跨步上前抓住姬欢,将他的头埋入我的怀中,按着他弯下腰去,整个人身子逆时针画一个圈,躲过这暗器。

勃鞮却趁着这空隙,纵身从空中跃下,眼见着他的双腿就要踏在我背上,一道蓝色的影子闪过,是重耳用双手抵住了勃鞮的双脚,使勃鞮整个人不得不向后一仰,翻个跟头。

“丫头,你在那站着,不要过来!”重耳边说着,边同勃鞮在我身后打做一团,厮杀如风。

姬欢还是哇哇哭个不停,我只好用手臂遮住他的双眼,将他护在怀抱内,不让他受到惊吓。但我的头却不自觉向后扭,看向正与勃鞮交战的重耳,他的身姿英勇矫健,就好像韬光养晦的匣中宝剑,一朝尘尽展露锋芒,便是灿烂华光照破山河万朵,令天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有重耳在,我便安心,我相信他,能气定神闲,从从容容的化解了危机,然后我们一道去海上共度余生。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释然的扭回头。什么光?啊,我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是什么早已等候多时的东西,刺进了我的额头。

是勃鞮的暗器?不对,他明明还在那厢同重耳激战。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锋利,越插越深,我的意识,也好像在渐渐消逝,在这万分之一秒时,我看见郑踕震惊地松开了手,他的表情似喜似悲,似满足又似痛心,他甚至忘记了,他的剑还插在我的眉心上.....

我刚才一心看着重耳,都不知道身后有人,拿剑指我已多时。

我感到越来越轻盈和无力,我好像飘离了我自己,就像一片羽毛,在虚无缥缈中升腾,进入一片特别明亮的云雾。我的听觉异常灵敏,我听见重耳的声音,他在悲愤的呼唤我“丫头——”。我的视觉也便得异常清晰,我第一次看透了那双我魂牵梦绕半辈子的双瞳.,那里面是满满的深情。于是我开口叫重耳,他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回答,仍然不断的叫着“丫头—”,最后变成哭嚎。

我感到强烈的孤独,我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他交流,我好着急。但突然间,我眼前又重现了刚才那甜蜜的一幕,我看见他清澈的双瞳,温暖的笑容,他说:“丫头,二十五年之约已至,我们是时候,回那爱琴海上,共度余生了。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我又一次体验了这云开月明后的百感交集,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苦尽甘来的幸福开心。疼痛反而因此消失,只有满心的愉悦和欢喜,觉得分外的安详和放松,他最终答应了同我走,他愿意放下一切,只和我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就算天翻地覆,万劫不复,甚至哪怕就这么死去,今生也已无怨无悔。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接着,我感到自己被拉入一个黑暗的长廊,但却突然被一团黑雾挡住了去路,我好像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在一声声的呼唤着我“文吟—文吟—”,这声音牵引着我,一步步远离了那团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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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吟,文吟—”我听见一个女声在呼唤我,越来越清晰和响亮,仿佛就在我耳边。

但这个女声却极其陌生,我以前从未听过。莫非我回到二十一世纪了?这女子是医院的护士?

我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位豆蔻少女,尚未及笄,头发只是简单的用箍子扁起来。她穿着香色斗纹曲裾深衣,正是春秋服饰。该不会,我同小时候掉崖那次一样,又被人救了吧?

可是,我明明是被郑踕一剑刺穿,重耳呢?重耳他在哪里?我挣扎的要起身坐起来,却发现......这不是我的身体!

这是一具年轻的身体,比我高,皮肤比我好,胸比我大!没有镜子,我不知道面貌是不是美,但我用手摸着,感觉脸尖尖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小小的,皮肤滑滑的,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难道,我借尸还魂了?可这个女孩,明明唤着我的名字,文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