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求嫁(上)

“方才寡人替怀赢许婚的时候, 瞟见你瞪着寡人,可是替你王姐抱屈?”任好似乎以为我要替怀赢抱不平,嘴巴勾成一弯新月, 走过来同我解释。他一开口, 我就闻到好大的酒气, 任好今天喝得有点多了“重耳的年纪, 确实是大了点, 但他的才智,并不在寡人之下。何况你王姐是再嫁,并不委屈……”

我边听着他的话, 右手边探入衣内,一把摸到那颗小星星, 掏了出来。然后双手握住黑绸, 让脑袋钻过去, 好把小星星从脖子上取下来。

“再说,寡人还要再从王室内选四名宗女, 给你王姐陪嫁,保证体面排场……”任好醉眼斜扫着小星星,双唇一张一合“你拿着这五星,是要用它来替怀赢讨公道么?寡人只答应过不管你的婚事,可未说过不管你王姐的婚事。这五星是寡人给文赢的诺言, 不是怀赢!”

任好叹了口气, 刚刚僵硬了的声音又回到了柔软, 角色从帝王回归到了父亲“你同怀赢, 都是父王的心头肉, 一样疼爱。可是她同你的性子不一样。你觉得对的路,在怀赢看来, 不一定觉得是对的。你觉得不对的路,在她心中,却可能认为是正道。怀赢不是你,她看重的不是两厢情愿。你王姐她想嫁的,不是凡夫俗子。寡人也是替她着想……”

“你也别替你王姐操心了……”任好的声音很温柔,他轻轻的靠近,欲从我手中拿起这颗五星“来,这五星,父王替你重新戴起来。”

“父王—”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牢牢抓紧黑绸,抬起右臂将悬垂的五星举至右耳边,犹如宣誓一般,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吐露了出来“你误解了,我拿这五星,不是要替怀赢讨回公道。”

任好的眼底瞬间现出一丝悲凉,却转瞬即逝,变成冷厉,再还原成慈爱,他的笑意从眼角泛起,渐渐弥漫在整张脸上,将他本来就狭长的双眼,变得更加迷人。但他并不接我的话,他什么也不说,似乎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我是个不知趣且自私的人,所以我继续说了下去“父王你答应过我,只要凭着这颗五星,无论我看中了谁,无论他是何人,你都会为我许婚,送我出嫁!”

“呵呵。”任好想笑得很洒脱,却还是笑成了干笑“你莫非和小玉一样,也被哪个神仙勾了魂?”

“不是。”多少年兜兜转转,我已经蹉跎了太多的岁月,甚至白白错过了一生。时光过得太快了,如果不争朝夕,又要一年又一年的耗下去了。这一世,我终于选择放下我的自尊,去争取心中最大的愿望。我一字一顿的告诉任好“文、赢、想、要、嫁、给、公、子、重、耳。”

“不行!”任好果断一口回绝了我,不留任何余地。

“父王,为什么不行?”我将五星抓紧,摇摇晃晃,置于他面前,正对着他的双眼“父王你说过,往后我若哪天看中了谁,无论他是何人,王孙亦或庶民,我只要拿着这令牌,父王都一样我你许婚!”我一字一句,比任好还要斩钉截铁。

“重耳不行!”任好大声一吼,双肩一振,紫衣扬起,青丝乱飞。

“你答应过,无论他是何人都行,为何重耳不行?”我穷追不舍,横下条心不回头。

任好整个人突然就垂了下去,从凶狠泄成无力,他耷下眼睑,仿佛只是自语一般低声道“他大你太多了,论辈分,也不相当……”

“那为何王姐就可以嫁他?王姐还是他的侄媳呢?”我说得太激动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发颤了。

“她…那是因为……”任好的双唇张开,却又缓缓合上,说不出来。

“那是因为,父王真心希望能同重耳永结秦晋之好!”我昂起头,将脖子伸得直直地,据理力争“王姐能成秦晋之好,为何我就不能成秦晋之好?”

“父王自有父王的道理。”任好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昔日黄帝之子二十五人,为十二姓。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是故娶妻避其同姓。你王姐曾嫁姬圉,异德合姓,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事不远……”

他说得很玄妙,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他就是在敷衍我,于是打断了他,他不用再说下去了,就算说再多,也没有用。“父王,无论你如何说,我文赢都只嫁重耳,此生不换!”

任好瞟了我一眼,眼神锐利,幽幽开口道“寡人已同重耳商议好,将你王姐嫁过去。如今怎能另改做你?一国之君,岂可自食其言,如此反复!”

事到如今,早已放下了一切,那不如就再低一点吧。我哽咽了一下,下定了决定“父王不必另改,不是还要另选四名王室宗女做妾滕,五女并嫁吗?文赢也是王室宗女…文赢…愿意做…”

话还没有说完,任好就一掌劈来,欲扇向我的右颊。他掌上生风,却在离我一寸内停住,五指抓紧又松开,松开又抓紧,终究捏成一个拳头放了下来。他低着头,沉吟良久,冷冷地说道“好,寡人,答应你。”

“谢父王…”我听到“好”字,心就悬了起来,等他“答应”二字出口,我早是心花怒放,低身就要向任好拜下去。

“哎,先别谢我。”任好摆摆手,见他瞧我的眼神,有些许的厌恶“寡人答应,重耳不一定答应,寡人先去问问他再说。”

“只要父王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单独面见重耳公子一次。文赢保证他会答应。”我信心十足的向任好恳求,我要单独见重耳,告诉他我就是文吟。

“呵—”任好听了我的话,旋即冷冷一笑“好,寡人也答应你。”他凤眼里全是冷漠,似乎已经对我这个不孝女绝望了。

“多谢父王,文赢无以为报。”我恭恭敬敬的欲跪下去,此刻若要给他磕三个响头,我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别跪了。”任好伸出双臂,似要阻止我,愣了一会,却还是将双臂收回。他的目光奇特而空洞,语气也是怪怪的“若真说无以为报,不如…报之以琼玖吧。”

“好。”我干脆的答应了他,“琼玖”就是美玉吧,原来任好喜欢收藏玉啊,那我改日一定好好报答他。

“呵呵——”任好又笑了,笑得比方才还冷,他说话算话,第二天就给我安排了一次单独的会面。

我精心打扮,特意挑了一件偏蓝紫色的衣衫,簪上一只桃木簪。选的地点不是繁华的大殿,而是一间小而别致的厢房。最后还不忘嘱咐宫娥,留一具好瑟在这厢房内。

听得脚步声近了,又近了,我的心惴惴不安,跳个不停,满怀着期待,又有几丝紧张。终于,两扇门被人推开,重耳缓缓走了进来。他还是那样英俊而矜持,看人的时候仿佛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和寒冷。

这寒冷让我心中一暖,笑着对他出口道“你来了。”

“恩。”重耳淡淡的应声,既不躲闪,亦无惊慌“不知二公主找在下来,是有何事?”

“我……”话到嘴边,我又犹豫了起来,瞟见案上的瑟,转而说道“公子在宴上弹得一手好瑟,文赢仰慕不已,想请公子教我一曲。”

“二公主以前可曾学过?”重耳的双眼明明注视着我,却觉得他在看向远方。“若未学过,还是得从入手学起,这瑟,分梁,弦,弦马……”

“我学过。”他才刚刚开始说,我就心急得打断了他“公子只需教我一曲,即可。”

“既然学过,那公主可否先弹一曲,在下听听?”重耳说话不紧不慢,他也不靠近我,就那么站着,轻轻地说:“不要弹《狡童》,更不要弹《击鼓》。”

不弹《狡童》,也不弹《击鼓》,想起当年看他和齐姜同奏过《溱洧》,他会不会,也同我共弹呢?

尤其是,我还特意弹错了一个音。他一定会用千年不变的口气。说出那四个字“弹错了弦”。想到这,我不由得嘴角暗自勾起一抹微笑。

可是,重耳却仿佛没有听出瑟声中的任何错误一般,礼貌性的一笑着,开口称赞我说:“公主弹的曲子,音韵悠扬,清婉欲绝,远在重耳之上,恕在下无能,实在是不知教什么好。”

重耳,他说我的技艺在他之上?他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为什么,我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了,远得越来越陌生。我伸出右手,一把用力紧抓住他的右手,声音几尽乞求“重耳——”

我才出口,他就毫不犹豫地甩开了我的手,完全没有丝毫的怜惜。而后,他用一种满是鄙夷,甚至带着几许施舍的目光俯视着我,憎恶地说道“二公主,你令在下深感厌恶。”

他厌恶我了?在我有所期待的时候,他让我失望;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他一把推开了我;在我放下面子,放下尊严,终于可以成功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厌恶了我。

“重耳!”我长啸一声,几乎声嘶力竭。他却还是用那副看不起我的表情,注视着这一切。不,他一定是因为不知道我是谁。我沙哑着嗓子,努力忍住别带哭腔,想告诉他真相“重耳,其实我……”

“文赢,你怎么了?”弄玉却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扶住我“我同母后恰巧经过这,远远就听着你的呼声。”她瞪大美丽的双眼,作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瞪着重耳“他对你怎么了?”

“文赢,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威严的女声响起,这话表面是关心,里面更多的,却是审问。我抬起头,见着了穆姬。借尸还魂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幸会大秦的王后。她是中年美妇,却比中年美妇多一份雍容华贵。一袭凤装,还是那么漂亮。呵呵,她还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宫廷之内大声喧哗,本宫远远的就听见了,你如今是甚么讲究都忘了吗?”

“阿母,不是文赢的错。”弄玉说着,粘上穆姬的身子,撒娇般替我求情。我看看重耳,他只是礼貌的给穆姬行了一个礼,没有替我讲一句话。

“王兄。”穆姬微微点点头,算是给重耳回礼。“我这个王女,是出了名的喜欢闹事,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王兄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