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先是下身阵痛, 而后逐渐蔓延至全身,疼痛中,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女子宣。当年, 我见她扭动身子, 痛苦挣扎, 几欲崩裂。惊恐地告诉她, 我不会生孩子。结果没想到, 自己也走了这条路。
感觉一会缩,又一会紧,好似有一只手, 探入你的肚内搅肠一般,宝宝却迟迟不降临。虽我已无法探身下望, 但可以猜想到, 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万分可怖。
这滋味, 我一辈子忘不了。
众人已将我抬入寝宫.穆赢、齐姜、怀赢,她们全都和产婆一道, 守在我身边。可是,重耳,你在哪里?你那样的期待我们孩子,为何他要来临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好想放弃, 想闭上眼睛, 任自己随这疼痛而去。
“夫人, 再将会阴张开一点, 孩子就能下来了。”产婆很有经验“我已经托住他的头了。”
我听她的话, 呼吸了一口气,肚子猛地就感觉沉了下去, 整个人也沉了下去,眼前大暗黑天……
“夫人,你醒了,是个男孩。”我刚睁开眼,产婆就将孩子递给了我,小乐真的是个男孩,他稀黄的头发黏腻在小小的脑袋上,脸几乎是苍白到透明的,嘴巴和他孱弱的身体一道蠕动,发出小猫咪般的哭声。这个孩子,就好像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呵呵,之前怀孕的时候,我天天都在想,他应该长得怎样,一定要漂亮,眼睛要像重耳,鼻子要像我,还一定要聪明,将来要幸福。但现在抱着小乐在怀中的时候,反而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愿望,只要孩子健康就好。这一场鬼门关闯过,再也不心存其它奢望。
可是,重耳他却远在天边,又一次负了我。想到这,手上有些发软,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接着便打个不停。产婆见这般情景,给我捂了三床棉被,又生起火盆,可还是一点没有,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缓过气来。全身虚脱得不行,好想喝水。
“我想喝水。”真的是虚脱得说话都没力气说出来。
“夫人,你得先挺挺,要先得通了气,才能和顺气汤。”产婆连水也不让我喝。我只得硬撑着,小乐猫般哭啼着,便本能的撩起衣服,喂他吃==奶。可他一吸,便觉得胸前钻心地疼,好像要裂开了,下身也是缩得一疼。想当初宣喂宣子吃==奶,是怎么能够笑得那般开心啊!真是可怜了天下母亲…对了,宣子,他去阻止重耳了。不行,就算看着他娘当日的不容易,也不能让他死……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晋宫里抚养小乐,等待着消息,一等就是一年。
重耳纠合任好,晋军兵至函陵,秦军驻扎犯南,联合包围住郑国,鱼丽之阵不可抗。而后,郑国烛之武,孤身入秦营。说动任好,单方面与郑国谋和,并遣兵为郑戍守。重耳却不顾诸将的建议,坚决不肯从郑国撤军。
最后,竟见着宣子一个人,从郑国归来。
“宣子,大王呢?”我一听闻宣子归来,就将小乐托付给奶妈,过来见他。他两只眼睛都红肿充血,心下不祥“还有,他…郑王他如今安好?”
“义父去找我娘亲了,这些年来,他一直悔恨当初杀了娘亲,以至一夜白头。”宣子一脸憔悴,连眸光也不再流转“如今,他终于能同我娘赔罪,眷恋着,便不肯再回来,哈哈。”宣子真的从不曾哭,就算此时依旧挂着笑容“夫人,你还是这么易哭啊,你哭什么啊?”
我哭了吗?昔年鲜衣怒马少年,今已物是人非西去,郑踕当年那些笑,一个不漏,全部从我脑海里依次排队闪过,他笑一次,我的心便疼一回。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王呢?”宣子可是因为郑踕,同重耳闹翻了?
“呵呵,我奉大王之令,来请子兰公子回新郑,大王要立他为郑国新君。”还好还好,宣子并未同重耳翻脸。
“子兰?”可是郑殿上三国杀后,郑踕唯一剩下的那个子兰?他唯唯诺诺的儿子。
“是啊。”宣子说着,眉毛挑高,故意笑得夸张“莫非,大王未曾告诉你,子兰公子为了逃避我义父的追杀,一直躲避在曲沃?“
重耳他又骗我瞒我!
“你为何骗我瞒我?”等重耳一回宫,他满心欢喜要抱小乐,却被我拒绝了“你既然早准备好伐郑,何苦借口说是去祭子推?你明明收留了子兰,打算除去郑踕,又装什么伪善之君?”越说越激动,不禁冷笑的讥讽他“这次,你可以说,你本无意杀郑踕,谁知他见新郑被围,国之将亡,人也惶恐,竟一病不起,乃至一命呜呼。”
“你本来就知道我要伐郑,当日践土之盟你看着郑踕,心里就清楚我肯定要伐他。如今何人不降我,独独他,偏要同我对着干。”重耳顿了顿,遗憾的叹了一口气“我的确是有意杀郑踕,但倘若他效仿熊恽,其实…我会饶他一命。”重耳的双瞳里,并没有怨恨,他给自己倒了一斛酒“我但未曾料到,他如此硬骨,临死不仅不跪,反倒笑得那么豪爽。”
哎,阿水个傻瓜,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何傻傻得不肯服软。他真的不是五行缺水,他是五行缺心眼。
“大王!”狐偃站在门外喊重耳,口气生硬,也不参拜。他眉毛拧皱在一起,显得眼珠特别突兀“大王,听闻你要改三军做五军?”
“恩,寡人打算再另设新上军和新下军。”重耳笑着回答狐偃,却并未让他进来。
“那大王要将这两军,交给何人来主?”狐偃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仿佛审视重耳一般。
“赵衰。”重耳弯弯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狐偃却没有重耳那份淡定,他忘形地抬脚踏进殿来“大王,你可忘了当日你说的话吗?十九年流离,何人最忠心,大王难道看不出来?”
“呵呵,寡人绝不会忘记舅舅地恩情。”突然想起来,狐偃还是重耳的舅舅,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君臣,我早就淡忘了这层关系“寡人说过,文倚狐偃,武用先轸。”重耳举起紫玉斛,轻轻抿了一口“可我三人,均太过强硬。”
“故而你就要立虚怀的赵衰,来代替先轸?”狐偃以前一直是和和气气的,现在却变得异常刻薄,连“大王”都不唤,直呼“你”。难道,这就是人得权之后害怕失去的本性?
“寡人不会用赵衰代替先轸。”重耳又喝了几口酒“寡人要立衰做执政大夫。”
执政大夫!那不是要代替先轸,那是要代替狐偃啊。
果然,狐偃双颊都在微微抽畜“尊王之行,践土会盟,已存僭越之举。如今又要诸侯扩五军,旷古未有!大王如今功名千秋,自然只需要听话的臣子,唯命是从的狗!”
“狐偃!”重耳话音升高,震得斛中酒浪激起,洒出数滴。
“重耳,你果然谲而不正!”狐偃微低着头,忿忿地看着重耳,已是君非君,臣非臣,扬长而去。
重耳目送他远去,依旧纹丝不动,眼睛就像一池激不起波澜的水,他将紫玉斛内的酒一饮而尽,突然一口血,半数喷在这檀木宫墙上,半数喷在暗红的锦衣上,将这暗红衬得深黑。
“重耳,你怎么了?”他那口血,好似喷在我心里,一惊一凉。
他摆摆手,浅浅一笑。“我没事。”
他说是没事,可不知道为何,身子却越来越差,咳血得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纵然身体每况愈下,他却硬撑着,先设立三行,其中以荀林父将中行,屠击将右行,先蔑将左行,防御在太行山一带游弋的胡人。接着又力排众议,裁撤三行,扩为五军。封先轸、狐偃、狐毛、赵衰、郤溱、栾枝、胥臣、胥婴、箕郑父、先都为十卿。
狐偃虽在十卿之列,却同重耳的矛盾越来越大。有时候,重耳都忍不住在寝宫内同我抱怨“狐偃这个人,真是强梁而贪。”
“他好歹是你舅舅,别对狐氏一族做得太绝了。”前几日狐毛去世,重耳撇开自己的表弟,狐毛之子狐溱,让赵衰代了狐毛。如今狐氏一族被重耳刻意压制,在朝中已是日薄西山。
“乐儿不会参政,欢儿将来要做王,但他性子太软。”重耳身子这么差了,还是习惯每日要小酌几杯“若再不废黜狐偃,我百年之后,大权难免旁落。”
“谁说你会百年之后?”经过这几年的相守,我似乎已经不再强求他对我坦诚,只奢望他能陪伴我尽可能多的岁月,哪怕多争取一天,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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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真正持续的爱,原来是能接受一切的,能接受一切失望,一切失败,一切背叛。甚至能接受这样一种悲哀的事实。最终,最深的欲望只剩下简单的相伴。
“呵呵。”重耳童心未免,撅嘴同我做个鬼脸,从我手中接过小乐抱起来,小乐已经一岁多了,抱起来挺重,连重耳接的时候,也是双臂一沉。“丫头,听说你昨日出宫了?”
“恩。”我昨日出宫闲逛,竟然在街上,听得有人唱郑曲,激越活泼,唱的是《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我为这歌声吸引,好奇走过去看个究竟,见是两位双十年华的姑娘,香衫雪肤,耳坠摇曳,青春动人。她们身后一对夫妇,看年纪就能猜着,是这两位少女的双亲的,击鼓的父亲生得面容丑陋,铜铃大眼、鱼唇狮鼻、一脸横肉 。母亲则是圆脸杏目,在后头肆无忌惮的大笑。
我刹那就认出了他们,是范大叔和隗,我在江南的时候,寄宿在他们家。如今他们依旧以卖唱为生,游历大江南北,自在逍遥。
站在人群中,静静听完《褰裳》,不会上去相认,只会默默祝福他们。要是我同重耳,也同他们一样,该多好。可惜他不是范大叔。回忆起昨天的场景,我的痴念,此刻还是忍不住又摇摇头。
“丫头,为何摇头?”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听他问我,回过神来,见他哄逗着姬乐,眉儿弯弯,眼儿细细,和昨日范大叔笑得一般开心,真想再问他一次,可愿同我归去,却还在止了口,没有说出来。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
天大地大,多得是去处,可他心太高,都到不了。
“丫头。”他走进我,似要同我商量什么事,语气却很干脆,好像不允许我回绝“我倦了,明日,我们就归去那爱琴海上,共度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