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水

浑水

吴怡喝了一口茶,听着外面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竟然没有一丝的心软,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维持住侯府的稳定,万万不能自杀自乱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夏荷进来了,一向淡定如常的夏荷,此刻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真正的吴怡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恐惧。

“出什么事了?”

“二爷去大理寺衙门自首了。”啪地一声,吴怡手中的茶杯,落到了地上。

父亲阵亡,两个亲生的儿子,都进了诏狱,肖氏的天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全部塌陷了,什么大家主母的气派,侯夫人的排场,通通都不要了,坐在自己屋里就只是哭:“我的儿啊,我的儿……”

吴怡坐在外间屋里,双手放在膝头,腰挺得笔直,里面的哭声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一样,吴怡的脑子里现在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却又听不清楚各种声音说的是什么,沈思齐这个选择,算是全了他的兄弟情,那她呢?她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儿子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还有这一家老小,这些沉重的责任,奉恩侯府的列祖列宗……都没有敌过他心里的兄弟情。

她现在恨不得沈思齐就在她的面前,让她好好的赏他几个耳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想要的就是稳定安逸的生活,她甚至都放弃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指望,结果等来的是什么?沈思齐为了他心中重要的兄弟之情,把她的梦想指望一夜击碎。

“二嫂——二嫂——”一个人推着她的肩头,吴怡清醒了一些,望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

“是我。”黄氏说道。

“哦。”吴怡点了点头,“弟妹有什么事?”

“管事来问,还发不发月银了……”

“发。”吴怡说道,“一分不少的发。”

“还有这年货——”

“办,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吴怡继续说道,说着这些琐碎的管家的事,竟然让她慢慢的清醒了起来,她扶着夏荷的手,缓缓的站起来,“天冷了,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大人和兵士都辛苦了,让外厨房多熬些鸡汤给他们喝。”

“二嫂……”黄氏觉得吴怡简直是脑子糊涂了。

“多谢三弟妹了,太太这里事多,老祖宗那里就麻烦二婶和三弟妹伺侯着了,二婶年龄渐长,三弟妹还要多多劳神才是。”

“是。”黄氏退了开去,沈家的这位二奶奶,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死都不肯放权。

“保全和长生呢?”吴怡问夏荷。

“两位哥儿都在自己屋子里呢。”夏荷说道。

“把两个哥儿都抱到咱们院子里的西屋去,请福嬷嬷亲自看着,他们两个现在是长房的两条根,也是侯府的指望,万万不能出事。”

“是。”

听着吴怡在外间屋布置,屋里的肖氏也不哭了,见吴怡掀了帘子进屋,招了招手,叫吴怡坐到自己跟前。

“你是个好孩子,思齐也是好孩子。”肖氏说道,“你别恨他,他是没办法了。”

“我不恨他。”不恨?怎么能不恨……

“你大嫂和我现在是不行了,家里的事全靠你了,千万不要让二房沾手。”

“是。”这大约就是想要把自己藏到某个没有人找到的洞里,把所有的通路都封上,在里面睡到地老天荒,却发现自己只能睁着眼睛,无论身上背负着什么,都要该干什么干什么,天大的压力都在你一个人肩上的感觉吧。

牢房的铁门在吴承祖的面前被打开,坐在草席上的沈思齐看见他进来了,立刻站了起来,“大哥……”

吴承祖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跟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你这句大哥我担不起!”

“大哥,我没办法了。”沈思齐说道。

“你可真的是聪明,也真有能耐,丰盈商行暗股收股息的印鉴你有,往年的帐册你有,与掌柜往来的信件你也有,连肖大人都不能说你不是丰盈商行的股东。”

“我让舅舅失望了。”

“岂止是他失望!”吴承祖说道,“你让太多人失望了!”

“可我不能让我哥就这么做替罪羊!”

“是,你这么一出手,所有人都知道这事里面有内情了,芦花案再不能速斩速决一床大被掩了,可是这样你哥就能全身而退?你要是也折在里面,你让你父母怎么办?你让怡丫头怎么办?你还有个儿子呢!”

“是我对不起她。”沈思齐低下了头,“我思前想后了许久,不能这样看着我哥去死。”

“所以你就陪着他一起送死?”

“我就是想让人知道知道,这事不简单。”

“我看你是想要拖吴家下水才对。”吴承祖说道。

“大哥,难道以为这事简单吗?明明有罪魁祸首,幕后主使帮凶,我哥只不过是受人利用,上指下派,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能做什么?至于吴家,这事牵动大齐朝上上下下,吴家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沈思齐,你果然很聪明。”吴承祖看了他一眼,“就算这事你能全身而退,也请送我五妹一纸休书,你这样的男人,她配不上。”

沈思齐愣住了,他没想到吴承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者说吴家会提这样的要求,吴家因为这事,是真的恨上他了吧,那吴怡呢?沈思齐成婚之前觉得妻子是那个符合家族利益,父母意愿娶回家的人,成亲之后觉得妻子是时时处处给他情喜的女子,美貌、聪慧、大气,偶尔还会露出一丝孩子气,沈思齐忽然觉得一阵的慌乱,那个女子,想必也是恨着他的吧。

肖远航是肖家嫡出第三子,也是嫡幼子,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母亲照顾打理整个侯府,一手把他带大的是嫁到了沈家的大姐,大姐出嫁后生的两个儿子,无论是见贤还是思齐,都跟他的亲儿子差不多,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见贤和思齐相见。

见贤跪在左边,一言不发,思齐跪在右边,同样的一言不发,见贤眼睛里有一抹愧疚,思齐却满脸的坚决,他莫名的想起肖氏带他们回外祖家,两个捣蛋鬼偷溜出去,结果打碎了父亲心爱的花瓶,肖氏审问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的表情,可是现在不是花瓶被打碎了,是外祖冤死,将士冻死无数,军中哗变……

如果不是他亲赴边疆,安排数十万大军一步一步撤离,圣上赏下无数金银犒赏三军,又重金安抚阵亡将士家眷,好好的一场大胜,成了一场惨胜,若不是处置得当,恐怕大齐朝的根基都要因此而动摇。

这两个孩子……

肖远航看了一眼坐在他下首听审的曹淳,曹淳表情平静的在翻看着卷宗,“曹大人,今日本官倦怠,此案容后再审。”

“是。”曹淳站了起来,深深的向肖远航施了一礼。

无论是以沈思齐勋贵子弟的身份,还是以新任大理寺卿肖远航亲外甥的身份,或者是锦衣卫统领雷定豫表妹夫的身份,沈思齐在诏狱里做为一个囚犯的待遇都不错,至少他的牢房是干净朝阳的,草垫是始终干爽的,恭桶是隔半个时辰就有人清理更换的,食物虽只有一荦一素,却是干净的。

沈思齐虽然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精神状态确实也是不错的。

雷定豫走进他的牢房时,沈思齐正在看论语,“在外面的时候,总想着玩,应付着得了功名,就更不想要念书了,到了这个时候,倒觉得念书好。”

“我觉得人读书读多了,会读傻的。”雷定豫抽走了沈思齐的书,看他的表情,他也只差给沈思齐一脚了。

“我哥说你是冯家的人,我不信。”

“我们都是皇家的人。”

“是啊,都是皇家的人。”沈思齐说道,“如果你是冯家的人,我托你给冯家的人带口信,我不是我哥那个傻子,我手里有冯寿山涉案的铁证,冯家要是真的敢不管我跟我哥,让我们俩个冤死在狱里,我就敢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到时候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得好。”

“你没有。”雷定豫说道。

“你敢不敢赌我没有?”沈思齐把论语捡了起来,继续看。

腊月二十九那一天,沈家周围的锦衣卫和兵士消失了,吴怡却怎么样也没有松口气的感觉,沈侯府的人经过暂时的慌乱之后,又回归了秩序,沈家没有长工、短工,有的只是家生子或者是买断了身契的奴仆,沈家出了事,他们逃是逃不掉的,只能期望这场风波快点过去。

沈家的团圆饭吃的冷冷清清,老侯爷像征性的吃了一口菜就回去歇着了,肖氏挥了挥手,撤了桌子,只有两个在奶娘怀里玩的孩子,是最无忧无虑的,肖氏看着他们俩个,心情稍缓。

吴怡站在肖氏的身后,端水递茶的服侍,除了话少些,一切如常的样子。

“给亲家的年礼送过去了吗?”

“昨天就送过去了。”

“今年咱们家事多,险些连给亲家们的年礼都没送出去,亲家们不要挑理才是。”

“都是自家人。”吴怡说道。

“今年你大嫂身子不好,原不应该放你走,但是今年你们家里事也多,想必你也惦记着父母,初二的时候你带着保全回娘家看看吧,也让他姥姥好好亲近亲近他。”

“是。”吴怡知道,这是肖氏在委婉的告诉她,让她回娘家求援。

吴怡回去的时候,吴凤也在,刘氏正抱着可意逗弄,看见吴怡来了,笑了,“你今年没你大姐回来的早。”

“保全儿早晨闹着不肯吃奶。”吴怡说道。

“我的保全儿啊,怎么不能吃奶呢,快让外祖母看看。”吴凤抱走了可意,刘氏伸出手接过保全儿,“这孩子长得好,像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长得丑。”吴怡说道。

“谁说的,你小时候长得最好看了。”刘氏点点保全的鼻子,“是不是啊……”

“怎么不见嫂子们和九妹?”

“我让她们不用来的,我们娘仨说几句话。”刘氏说道,“我啊,刚强了一辈子,这老了老了才知道,你们外祖当年说的,再刚强的人到老了也得为儿女弯腰,那是一句大实话。”

“太太……”吴怡站了起来。

“你坐下,这事不怪你。”刘氏说道,“你父亲也知道这事不怪你。”

“可他毕竟是保全的爹……”

“他知道自己是保全儿的爹,就不应该做那样的事!”刘氏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保全儿没想到刚刚还笑眯眯逗自己玩的外祖母会提高了声音,吓得哭了起来,刘氏抱着保全哄着,“不哭,不哭,外祖母不是在说你。”

“太太,不管怎么样,这事到现在不审不问,圣上只是严令彻查,只要圣上对这事有疑心,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吴凤说道。

“圣上……他怕是会越查越伤心才是。”刘氏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孤家寡人了……”

“太太,您是说……”

“你们俩个小,又是长在深闺里的,兵部的粮草年年买,最后用到将士身上的,至少是三年以上的陈粮,军衣年年做,一年压一年,现在你去开库房,怕是存了几万件前年的棉衣,怎么就把新做的棉衣给弄上了前线了呢?”

“太太……”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咱们这样的深闺女子却是不知道的,这是你父亲回来跟我说的,沈见贤是管军需的,买东西归他管,派东西也归他管,可是这拿哪个仓库的东西,却是他管不着的,更不用说冯寿山这人,吃喝嫖赌行,庶物上就是个傻子,怎么就想到了要做棉衣?是谁出的主意把棉花换成了芦花?我怕是有人偷着换了,他冯寿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太太的意思是……”

“有人设了局,先套住了冯寿山,如今案发了,能出来顶罪的不是冯寿山也是冯家的女婿,却没想到五姑爷横插了这一杠子……”刘氏冷笑,“这沈思齐,你父亲没看错他,确实是聪明绝顶,他想必是把这些事也想透了,他自首,就是要把水彻底的搅浑,让不想彻查这件事的人,也要彻查,让吴家想不掺和也得掺和,你父亲昨天就写奏折了,圣上正月里召集了阁老和尚书们在上书房议事,这也是开天辟地难得一见的事。”

“太太,这些朝局大事都与我无干,我是吴家的女儿,却也是沈家的媳妇,我只想问太太一句话,沈思齐能活还是不能活?”

“五、五开。”刘氏说道,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对女儿说实话。

“有这五成的把握,女儿就知足了。”

“你知足,我却是不知足的,走吧,我亲自下厨做手擀面给你们吃,玫丫头和的面……”

“太太。”周普家的进来了,“七姑奶奶回府省亲了。”

刘氏愣了愣,“让她等一会儿,我去擀面。”现在天大的事也拦不住刘氏给女儿们做一碗手擀面。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大人们给我的评论都到哪里去了?抽啊抽啊,啥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