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夏骆凡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地道:“十三被关,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刚刚还一直都在想一些从前一起玩闹时发生的事儿。
只是我也很明白,他会被关,是因为他自己犯了错,并不关太子爷的事儿,太子爷不必跟着难过,更无须耿耿于怀。”
“兰暄。”
胤礽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怅怅的道:“你知道吗?当时看了那些证据,我简直都快气炸了。老四,老十三,从来都是我最信任最倚重的人,你说,他们怎么可以背叛我,陷害我,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呢?
我一时气急,只想着要找皇阿玛讨个公道,却没想到,老十三虽然被圈了,可是这整件事,却是人家一早就给我下好的套儿,而我就这么傻乎乎,一步一步掉进了别人给我布下的陷阱里。”
夏骆凡眨眼再眨眼,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不明白?”
胤礽苦笑:“也对,就连我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又跟他斗了这么些年的人,都是后来才参透的,又何况是你这个单纯又没什么心机的小丫头。”
从小看着他长大,又斗了这么些年的人?夏骆凡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嘴里却什么都没问,只静静地捧着杯子,慢慢地品。
胤礽看她不言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如果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再次被废了,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夏骆凡当然不惊讶,只是她却又不能毫无表示,便微微笑道:“太子爷又来逗兰暄开心了,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又说什么废不废的。”
“兰暄,这么些年了,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总有好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有对着你,跟你说话时,才不用猜疑,不用动心机,总觉着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会害我,巴不得我死,你也不会。”
胤礽慢慢的靠向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你知道吗,从小就人人都夸我命好,打一落地就被封为太子,几十年来,高高在上,被皇阿玛宠着护着,被朝臣们捧着敬着,被那群兄弟们嫉妒着,羡慕着,是真正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可是,你知道在这些表面风光的背后,我这些年都是怎么活过来的吗?我总觉着自己就好像是猎物一般,被所有人虎视眈眈的盯视着,我的那些个兄弟们有事没事就会拿我来练练手。我身边的人,一个我都不敢相信,我不知道,他们那个是我那些兄弟安插的眼线,那个又是被我那些兄弟收买的密探。
我每天每天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那个兄弟就会在我背后给我一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那个兄弟又会给我下毒,做圈套,挖陷阱。
我软弱无能,那些兄弟们就会明里暗里的嘲讽我挖苦我,稍有行差踏错,就会被指责,说我没有太子风范,没有储君资格。可是我敢英明神武吗?皇阿玛春秋鼎盛,要的是皇权独揽,乾坤独断,我便是如如今这般仍免不了被猜忌,被……”
胤礽的话,夏骆凡其实是深有同感。
就她所知道的,胤禛,胤禩,就都有往他身边埋人。其他例如从前的胤褆,还有胤禟胤祯他们有没有,她也实在不敢保证。可是前头那些也都罢了,如今却扯到了康熙身上,若是一个不小心被谁传了出去,她岂有不跟着遭殃的?
于是她赶紧笑着拦道:“别人或者不清楚,可是兰暄在万岁爷身边这么久,却是看的再清楚不过。万岁爷对太子爷,一向都是疼爱有嘉,再珍惜不过。那样的感情,是太子爷的其他那些兄弟们加到一块儿也万万难及的。太子爷切不可听信他人的挑拨之言,自己胡思乱想,白伤了万岁爷的一番苦心。”
“只是我胡思乱想吗?”
胤礽苦笑:“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实也不是自知,而是但凡有点儿心思的就都看出来了,要不然他们又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就来指责我?”
夏骆凡摇头,刚想再劝,没想到胤礽已抢先了一步笑道:“算了,今天就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儿了。这样吧,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把琴拿出来,咱们弹琴唱歌吧。”
夏骆凡笑,扬声喊盈心拿琴,回头却对胤礽道:“太子爷的萧声犹如天籁,兰暄上回听过一次后,久久都不能忘怀,不知今天可有幸听太子爷再奏一曲?”
胤礽微微点头,从怀中摸出他那只精巧无比的排箫,拿在手中细细的摸索:“这只箫是我五岁时,皇阿玛亲自画了样子,叫人为我特别定制的。就连吹萧,也是皇阿玛手把手一点一点教会我的。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不是君臣,而只是父子,感觉真的很幸福很幸福。唉,真希望世上能有一种让人吃了后,可以永远都不长大的药,那样就可以让自己永远都停留在自己想要停留的那个点上。”
胤礽说完,起身走至窗前,举箫在唇,幽幽的吹奏起来。箫声呜咽,如诉如泣,如悲如鸣,让人不知不觉的心伤,肠断。
窗外,大雨已至,铺天盖地,一泻千里。
窗内,两个静静相对的人影,吹箫,听曲。只是眼泪却被箫声所惑,不约而同的跟断了线的珠子般,悄然落下。
一夜之间,太子再一次被废,只是这一次,不仅康大老板行动迅速的惊人,就连整个皇宫也都平静的仿佛早有预谋一般。
夏骆凡奉旨回到大内时,乾清宫外,六部九卿的官员以及所有的皇子阿哥们都已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原来废太子的诏书,都已念完。
眼看着胤礽面白如纸,不言声的摘下头上那顶沉重的缀有十二颗东珠的朝冠,颤微微地递给了两个跪在一旁的太监手中,夏骆凡的心没来由的一紧。
她知道,眼前这个打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风风雨雨走过了四十几年的人,这一次失去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太子之位,更重要的还有自由,以及他跟康熙之间的父子之情。
夏骆凡知道,太子被废,别人都还罢了,其实说到底,最伤心最难过的那个,一定就是辛辛苦苦一路扶持他走到今天的康熙,自己这会儿很该去乾清宫陪着他,替他排解排解。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到直挺挺跪在人群里的胤禛身上时,却再也顾不得别的了。
多日未见,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冷峻也更淡漠了。就像此刻,他明明是跪在人群当中的,可是看上去却偏偏有一种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般的萧索跟孤寂。
夏骆凡的心在疼,顾不得多想,伸手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人,就悄悄地去了胤禛常爱去的那个凉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这句誓言,是他跟自己说过的,可是自己呢?却好像从没给过他任何一句类似的承诺,这一回?
“凡儿。”
轻声的呼唤,带着刻意压制过的淡然。
夏骆凡抬头,笑着飞扑过去:“胤禛,你果然还是来了。”
“真是个傻丫头呢。”
胤禛低喃,拥紧她:“这么冷的天,你就这么傻呼呼的等在这儿,万一我要是不来呢?”
“我们心有灵犀嘛。”夏骆凡蹭在他怀里撒娇:“你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会不来?”
胤禛不说话,只是慢慢收紧双臂,仿佛想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夏骆凡笑,软声道:“禛,你放开我一下下,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胤禛放松了手劲儿,人却依然将她环在怀里。
“禛。”
夏骆凡在他面前缓缓的摊开手掌:“你还记得这对戒指吗?”边说她边拉起他的手,把大的那枚郑重的套上了他左手的无名指,又把小的那枚放进了他的掌心里合拢,仰起脸,轻声却坚定的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禛,我爱你。从这一刻开始,你在我便在,我会一直等到你亲手将另外那枚戴到我手上的那一天。”
“凡儿。”胤禛痴痴的看着她的脸:“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值得吗?”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爱你,舍不得你,永远永远都不想要离开你。”
夏骆凡笑着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吻,然后推开他,边往后退边冲着他笑道:“安心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吧,不管什么,我都相信你,支持你,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你。记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让我心疼,再见。”
说完这些话后,夏骆凡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是啊,痛苦也好,纠结也罢,一切的一切,原本就来缘于爱,那又为何不随心而为放手一搏?其实什么过去什么未来,又怎敌得过眼前的幸福呢?
太子二废,皇城里的局势,就如同刚刚冰封了的河水,上头平静如砥,下头却波涛汹涌。
在处置了胤礽的一众党羽后,大家就全都眼巴巴,热辣辣的瞅着康大老板,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关于推举新太子的旨令,就连后宫里头的那些太监宫女,也都兴致勃勃的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