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第一次来讲学,这一次夏君妍明显感受到女学众人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第一次若不是她主动去与人说些什么,女学里的娘子们在非必要时是不会与她闲聊的。而现在,夏君妍依旧穿着那身大礼服,在步入回廊前,司赞娘子已经在阶梯下站了一会儿了,见她前来,主动迈了两步,迎接道:“前日听夫人说先生要来,学堂内已经都布置妥当。”
夏君妍点点头,与司赞司会二位娘子互相见过礼后,便一道走向学堂。再次经过这条回廊时,夏君妍脚步不免轻快了几分。
“先生今天继续讲算经吗?”司赞娘子问道。
夏君妍道:“今天邀了女学外的娘子小姐们前来,若讲算经怕是又要重头讲起。”
司赞娘子想了会儿,觉得是这个理。毕竟经过陈夫人一层层的筛选,能进女学的小姐们虽然是看家世,但小姐们本身也都是聪慧的才被选进来。就这样,听算经怕是都要吃力,更何况是外面的那些娘子小姐们。
早在七天前,夏君妍便将教案递给陈夫人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比起陈夫人,陈夫子对她的教案兴趣更大,并且偷偷的在青云书院那边也开始实行教案模式。
比起讲学的现场记录,教案显然更像是有条理的大纲。教案与讲学的记录合在一起归纳成册子,便是书院一笔宝贵的财富,也方便后来人翻阅。
所以这一次夏君妍要做第二次讲学,而且还是社会性质的公开时,陈夫子第一时间便跑到陈夫人这里来。美其名曰担心这位新鲜出炉的夏先生心大了,所以来把把关。
陈夫人得意一笑,当初办女学时她可是唯一一个看好夏君妍的,就连陈夫子也没把夏君妍当回事。但现在怎么着?她才是正宗的伯乐啊,哈哈哈哈哈。
虽然离辰时(7点)尚早,但当黄真儿等人知道是夏君妍来时,都早早的等在学堂里了。夏君妍见到学堂已有四五个学生时也吃了一惊。
黄真儿一行齐齐行礼:“先生早。”
夏君妍愣了一下,待遇一下子提的这么高她有些接受不了了,冒着些傻气的回道:“你们也早,这么早来吃早饭了吗?”
几个女学生互瞧了一眼,夏君妍给她们的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上次讲学,只是没想到在讲台下的夏先生竟然也有这么呆的一面啊,均掩面浅笑。
黄真儿俏皮笑道:“来之前便用过了。先生今儿要讲什么?昨天我们便看见瑞珠她们在布置学堂,听说今天还有隔壁县的娘子和小姐们要来?”
“是啊。”夏君妍道,“这也是夫人的意思的,书院本就担着传道解惑之责。若是有旁人想来听,自然要大开方便之门。”
古代书院的讲学素来都有两种模式:一种是专业的学术研讨,这是关起门来内部讨论的;第二种便是社会性讲学,周围的老百姓都能来听。
黄真儿等人之前只是推测,但现在亲耳听到夏君妍这么说,心里更加的震撼。多数的大儒都是在经历过十数次的讲学后,才敢邀请外面的老百姓来听。毕竟民智未开,外面那些平头百姓大字不识的几个,给这种人讲学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众人闲聊了一会儿,陆续也有镇上的娘子带着自家闺女来了。因夏君妍第一次讲学后名气大涨,此刻来的人都是好奇心胜过鄙夷之情。人家夏掌柜年纪不到双十,就能在女学讲学了,还不止一次,她们又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资本来鄙视她呢。
周记里,周大老爷亲自坐镇。曹掌柜因万府一事没有办利落,暂时被周大老爷送回家呆着了。此刻孙掌柜一个人弯着腰站在下面,背后早已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努力沉着声音说道:“染布坊那边已经不再对夏记送任何布料,哪怕是破布头,宁可烧了,也不会让夏记拿到。”
周大老爷若有所思道:“我听说今天那个夏君妍要去什么女学讲学?”他向来不关注这些,他只有两个女儿都还不到十岁。要不是夏君妍出手太狠,他也不会在乎这种小角色,毕竟云安镇上多一家布庄少一家对周记来说根本就没什么影响。想到这里不免又对李春娥那个蠢女人动了怒,亏他还特地将云安镇的布庄交给她来打理,结果这姓李的一家子三天两头都给周记找事。原本还顾忌着糟糠之妻下堂对周记这样的大户人家面上不好看,但如今出了这样事,周大老爷恨不得在写休书之前在抽李春娥一鞭子!
“是今天。都是些女流前去,应该也是冲着陈夫人的面子。”孙掌柜原本也不会对这种女子之事上心,奈何夏君妍之前把周记坑的实在是惨,孙掌柜可不敢在小看她。
“在这种时候她讲什么学?”
比起李春娥的盲目自大,周大老爷自然小心的多。周记和夏记第一次交手,竟然是周记输的一塌糊涂,从这一点来看,他就应该明白现在他的对手恐怕比那些做了几十年的老掌柜还要难缠。这世上从来不缺奇女子,搁前始皇帝那会儿,中原最大的商人是一位寡妇!当初始皇帝收天下兵,唯独这位寡妇在始皇帝的默许下还拥有自己护卫,以此来保护她的商队。寡妇巴清去世后,始皇帝还为她筑了一座怀清台,以此来表彰这位巴清对朝廷的贡献。
周大老爷虽然没走科举仕途,但看的书也不少,所听所闻也比旁人要多得多。巴清的故事或许许多人不知道,但凡是在生意场中浸淫多年的老手或多或少都听过。有人说这不过是个传奇,那会儿根本没这个人,但周大老爷却觉得就算史书上写的有些夸张,但生意场中如巴清这样的女子肯定是有的。
眼前,他觉得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位小巴清。
孙掌柜小声道:“拙荆今天也去了女学,我估摸着到了晌午应该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我去问问她。”
周大老爷点点头。又将有入有周记股的布庄掌柜挨个叫来询问最近的生意情况,确认没有任何纰漏后,这才略略松口气。
他的策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没有布,任凭夏君妍那边绣娘的手艺再巧,也没法子开张了。
女学中,陈夫人早早的坐在了一个视野好的位置。陈夫子可怜巴巴的望着她,依旧站在上次的那个石门后,努力竖着耳朵听学堂内的动静。
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笑,陈夫子心里痒痒的,趁着没什么人注意,悄悄探出个脑袋望夏君妍那边瞧去,原来今天夏君妍带来好几副滑稽的人物画像来。
只听夏君妍缓缓道:“律者,训铨,训法也。古语云若无规矩,不成方圆……是谓刑罚不可弛於国,笞捶不得废於家……”
这丫头竟然再讲律法!!
陈夫子的眼睛都瞪圆了,脚下一个不稳,差点直接摔到!
“在这里我想问几个问题,看各位娘子并小姐们是否清楚。若有骗子来讹诈大家的钱财,扭送官府后,除了原本被讹的钱财外,这骗子还应赔偿多少银钱?”
诸娘子小姐们皆有些好奇的相互看看,有些拿不准夏君妍这个问题的意思。
夏君妍又道:“村中吃水紧张,村东头的将村西头的菜地给毁了,又打伤了村西头的人,闹到衙门去后,除了案律打板子外,还要做些什么赔偿?”
“家里老人先去,兄弟分家时按律应当是个什么章程。”
“各位娘子家中亦有奴仆,如果遇到那黑了良心的人牙子将骗来的丫头来发卖,娘子家里应该如何应对?”
不同的问题,夏君妍配了不同的插画。问一个翻一页,娘子们听着颇有意思。起先陈夫子还惊讶,朝廷的律例岂是儿戏,连书院那边这门课都是重中之重来。可如今听到夏君妍说的竟然都是一些平常鸡毛蒜皮的小事,陈夫子顿时缓了口气。但当他再扫一眼学堂内的那些娘子们时,显然这几个问题与她们的生活紧密相连,一个个都认真的看着台上的夏君妍。
这年头不让打官司不让请讼师,但从未禁止过书院去讲律法。但这也只限于书院,在女学讲律法,说说出去不仅是天方夜谭更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一介女流也要学这些?!真是笑话!
可夏君妍讲了,不仅讲了,她还举例子了!还都是和大家息息相关的,什么家中买卖奴仆问题,村中斗殴纷争问题,最后她还特地讲明了关于户律中的女子嫁妆的问题。
这些处于后宅的娘子小姐们,起先还觉得说嫁妆这种事有些害羞。但到底这是关系到她们一辈子的大事,见夏君妍神色坦荡,且女学里也没有男子,一个个的又专心听了起来。
哪怕是她们一辈子都用不上今天所听的知识,但知道了比不知道,心里要更踏实些。今天的讲学中并没有设下都讲,夏君妍直接众人提出自己想知道的地方或者听不懂的地方。娘子们从未觉得时辰过得如此之快,只感觉还没听多久,竟已经到了巳时末(11点)。
直到司会娘子走出来击响云板后,还有娘子不舍的离开。
孙掌柜在家里焦急的等待着,心道依着时辰自家婆娘早该回了。他是特地交过了自家娘子一定要仔细听夏君妍今儿到底讲了什么,以及女学里到底来了什么人。
结果这都快午时了,孙娘子还未归家。孙掌柜急的恨不得直接去女学捉人,又在屋里坐了一刻钟,总算是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了。
不等他问话,孙娘子一脸兴奋的对他道:“你可不知道,那位夏先生可真是有个学问的!”
夏……先……生……
早上自家婆娘还是称呼夏君妍为那个商家女,现在就变成先生了。
孙掌柜默默的别过头,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