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红莲上门来了。
她怯怯地对吴家母说:“大娘,我跟无双姐出去散散步,可以吗?”
吴家母正巴不得有个年轻朋友来同女儿玩耍解闷,哪会不同意。她小心翼翼地问女儿:“小双,和张家嫂子去逛逛,好不好?娘给你钱,想买什么就买。”
无双抬头看她一眼,看到这个妇人满脸的担忧,不禁心生愧疚。自己不过是失个恋,闹得吴家夫妇这般鸡犬不宁。她有什么资格把坏情绪传染给别人呢?
她便笑一笑,“好的,娘。”
她不想再要死要活了。
于是起床梳妆打扮,跟红莲出去。
她们沿着河道,不约而同往没人的地方慢慢逛去。
起先谁也没说话。直到四周再看不到人影,红莲才低声道:“我听婆婆说,王大夫要成亲了。”
听到她开口便直指自己的心病,无双霍地僵住了身体。她从来没跟人说过自己的心事,连吴家母都不知道的。她盯住红莲的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
红莲握住她的手,温和地说:“并没有什么意思。顺道一提罢了。”
无双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神色太过紧张了。同时也惊觉,红莲竟是个心思如此剔透的人。她咬着下唇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说了么,婆婆告诉我的呀。”红莲好笑道。
无双没好气:“你知道我不是指那个!”
红莲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地就看出来了。”
无双呆立半晌,涩然道:“你既然知道了,可别说出去。我……这张脸,还想要呢。以后两家也还要来往的。”
“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然后无双无条件地信任了她。
两个人就这样成为了知心好友。
有个人能倾诉心事,无双心里略略觉得好过了一点。
红莲会尽量抽空来吴家陪陪她,但一般不能就呆久,否则张养之母亲会不高兴。无双见张母管她这么紧,还常常骂她,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你和张秀才成亲几年了?”
“有四年了。”红莲奇怪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听了后,故意叹息:“难怪你婆婆着急心烦,这么久没动静。”
红莲低下头。
无双见她不肯继续话题,只好厚着脸皮继续道:“红莲,我问你一句冒犯的话,你千万别生气。你还是处子吗?”
红莲手中的刺绣啪嗒落地。她慌张地捡起来,惊恐地看着无双。
无双赶紧安慰她,胡诌道:“我跟王大夫学习那么久了,也懂得一点点医理。你家那口子一看就像是有病的。”
红莲涨红了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无双快要不忍心逼问下去了。但张养之的讳疾忌医拖下去,一点益处都没有。她既然下定决心要帮她,就不能心软。无双硬着头皮继续问:“你们夫妻到底有没有房事?”
可怜红莲一介规规矩矩的小妇人,哪里憋得出房事啊阳痿啊之类的话,稍微想想都羞死了。
无双抓耳挠腮,觉得很棘手。自己是个现代人,可以毫无愧色谈论这些事情,可人家红莲是根深蒂固受三从四德教育长大的女人。想要她开口讨论张养之的病,那是相当难的。
她苦口婆心劝引导:“你不必慌张。我知道这病,不在你,在张秀才。只是,张秀才死要面子,你也躲躲闪闪,拖下去问题解决不了啊!你们不愁吗?”
红莲又惊恐又害羞。她不明白,无双怎么对她和丈夫的房中事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些事,她向来羞于启齿,连自己娘家都没说过的。
“红莲啊,你别总是不说话,用这种眼神看我啊。讳疾忌医这个典故你知道吧?有病就要积极面对不是?好吧,你不愿跟我说他的病情就算了。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私底下劝劝张秀才,叫他请王孟英给看看。他这病,当今大清朝,除了王孟英,没人能治。我敢打包票!”无双拍拍胸脯。
红莲实在坐不住了,霍地站起来,“我,我走了。”说完她不理会无双的连声呼唤,逃也似的跑出吴家大门。
无双一看事情砸了,不禁埋怨自己操之过急。她疲倦地往椅子里一靠,以手覆额,苦涩地笑了笑。她不过想找点东西操劳,好忘了王孟英婚期将至这茬。但是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她,怎么可能成功呢。一静下来,她就无法控制地想王孟英,想他可能在兴高采烈准备婚礼,想他可能在跟惠娘柔情蜜意,想他可能完全把自己忘在了脑后……
泪水就一颗颗掉下来。
正自抽抽搭搭,吴家母回来了。无双连忙擦掉眼泪,抄起手边的针线,装模作样忙起来。
吴家母走进来,一面笑一面大嗓门道:“哎呀,那边婚事已经准备上了。本来说我手艺好,托我做新郎的喜服,但王姊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亲手做,毕竟是自己儿子呢。我就帮忙做她的了。到时候吃媳妇茶,她也得有套新衣裳不是?”
无双沉默地穿针引线,一言不发听吴家母唠叨——什么新郎的衣服鞋子得裁多少布料,用去多少银子。窗纱、红幔、几个姐妹的衣裳等等,都还没时间考虑。还有雇迎亲的队伍,吹拉弹唱的班子,噢,还少不得租几匹好马,要膘肥体壮、毛色鲜亮的。
“你瞧,这是到时候新郎胸前挂的大红花,为娘做得好不好?”吴家母拿起半成品自豪地展示。
无双寒着脸,不看。
吴家母只好放下大红花,坐在她旁边,正想摸摸她的背,忽然看到她手中的活计,叫起来:“哎哟,不得了,你这绣的不对。一看就是个没经验的。挂在新房里的帐幔,莲子莲花得绣密密麻麻的。跟平时的不能一样。”
无双一甩,冷冷道:“你管我呢!既然是我劳心劳力,就得按我的意思做。”
“你这孩子!你怎么胡闹呢?”
“我不管,我就愿意这么绣。”无双抱着布料坐到远远的,红着眼眶继续绣。
吴家母急得不得了,上前夺过来,展开一看,直跺脚:“哎呀,糟蹋了好好的布料,这可怎么办呢?王家看到不得跟你急呀。你个死丫头,我明明叮嘱过你了。你傻啊还是呆啊!”
无双蹦起来:“你罗嗦什么!我就愿意,他以为自己是姑爷了,敢嫌弃我绣得不好。我还不想做这劳什子呢!我不干了!最好把这些烂布扔到河里去,放在这里碍眼!呸!”
吴家母生气了,戳她脑门毫不留情地骂道:“你发什么神经!说你错还顶嘴,吃□□了?成天就懂在家发脾气,也不掂量什么时候。人家孟英的人生大事,容得你个死东西乱来?”
两人激烈地争吵。无双急怒攻心,只觉得无穷无尽的怨恨涌上头。她哗啦一下把所有布料扫下地板,一边用脚踩踏,一边火道:“我就乱来,我就要乱来!”
吴家母一看傻眼了,把她推开,抢救那些大红颜色的纱幔,“疯了你!”
无双跌倒在地上,还是执拗地把纱布扯过来,用尽力气一撕——扑哧,裂成两半。她边流泪边撕,眼睛发红,就差把眼前这些纱布生吞活剥进肚子了。
两人掀翻屋顶的动静惊动了吴老爹,赶过来看到母女俩的拉锯战。他上前分开两人,喝道:“你们消停罢!”
无双被甩到一旁,也没了力气挣扎,就呆呆坐在地上。
吴家母捧着地上那一堆已经不成样子的布料,一面察看一面哭道:“造孽啊。你平白无故糟蹋人家结婚的东西做什么呀!这些花了可不只一两银子,都是王家省吃俭用省出来的。这下咱家怎么交代呀!你孟英大哥又从哪里拿钱再买过?你个死丫头,败家子……”
她满腹辛酸、淌眼抹泪,“你不就是怨恨我把你生出来是个痴呆,没嫁出去么?这会子看人家办喜事,心里有气,打死我就算了,没必要拿人家东西出气……”
无双立即后悔了,哇地一声哭出来,爬到吴家母面前泪如雨下:“娘,我错了。对不起。我并没有怨恨你。”
母女俩抱头痛哭。吴老爹一手抱老婆,一手搂女儿,安慰道:“别哭了。哭得我也心酸了。”
后来,吴老爹拿出积蓄,上街重新买来一模一样的布料。无双日夜加工,埋头苦干,半个月后总算补了回来。连带衣裳鞋子帐幔彩带等等也都做好了。
王母看到后十分满意,亲自上门来请她们去布置新房和喜堂。无双无法拒绝,只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