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赵庭儿见韩谦站在江滩边,眉头皱得就被风吹得潾潾波光的浑浊江水一般,走过来问道。
“有一只拦路虎搬不开,很多事情恐怕是功败垂成。”韩谦叹气说道。
“也有公子解决不了的事情?”赵庭儿问道。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只手撑天的神通啊?”韩谦笑道,转脸看向站在江滩边的奚夫人,又想到刚才出城时她受诸多土籍番民瞩目的情形,疑惑她到底是什么身世才会如此,招手喊高绍过来,暗中吩咐了几句,就让他先离开。
安排高绍离开后,韩谦又招呼众人说道:“我们坐船去上游看看!”
造船场、织造院等事,安排下去,也不是三五天能成,韩谦只要确定负责的人选以及定期给予钱粮支持就行,当前关键的还是叙州所面临的隐患、困难太多。
韩谦当下随催促众人驱马随他赶往码头,登上帆船逆流往沅水上游而去,他时间有限,也要尽可能实地看一看叙州的地形地势。
大“之”字形流段地缓平缓、江面辽阔,挂帆而行,速度极快,一个多时辰后便到大“之”字流段的最北部,这里地形更为开阔,有十数溪河从北面的潭龙山流淌下不,汇入沅水,这里的江面,更是足有十数里开阔。
这里围江淤田的潜力,甚至是黔阳城北面的数倍;目前看地势稍高处,仅仅峙立十数座小规模的村寨,建筑风格与土籍木楼不同,应该都是从外地迁入的客籍民众,大约仅有五六百户的样子。
从大“之”字形底部,再折向往击溯沅水而上,沿岸照旧有大片可围垦的浅淤地。即便当世的农耕水平低下,韩谦估算只要真要能将这些浅淤地充分利用起来,多容纳上万户的客籍民众,不成什么问题。
不要说万户大县了,在大“之”字形沿岸,多置两座两三千户规模的下县,应该都是可行的。
问题在于,要怎么克服地方及潭州的阻力,去做成这事?
从上游再顺流而下,再次停靠到江堤码头前,已经是暮色四合,远天的晚霞烧得正艳。
看到高绍这时候站在码头前等候,韩谦让其他人避开,单独问高绍:
“打听出来了?”
“我找到冯宣,问过奚夫人及奚成的身世,她们兄妹二人,实是前朝叙州长史高隆的子女,原名高成、高荏,其母高奚氏也是叙州的大姓奚氏嫡女。高隆为时任叙州刺史的马元衡所杀,据说当时马元魁也是觊觎高奚氏的美色,向高隆索要不得之后才动了杀念。在高隆死后,高奚氏自然也就沦为马元衡的玩物;实力一度不比冯洗向杨稍弱的奚氏,在马元衡的打压下,很快也蓑败下来。马元衡盘剥地方,强征暴敛,天佑元年,为四姓所驱逐,投奔其侄马寅。之后,高奚氏携子女回归奚氏,收拢奚氏残族,曾一度被奚氏立为女首,奚夫人与其兄,更姓为奚。天佑五年,奚氏为冯昌裕所灭,高奚氏为保存奚氏残族以及一对儿女,委身冯昌裕。而在高奚氏于天佑九年病逝后,冯昌裕则又纳奚夫人为妾……”
芙蓉园里人多眼杂,非必要之时,韩谦都不让冯宣、高宝直接找他们联系,但午后见城中那么多人认得奚夫人,韩谦便想她的身世必不像他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便特地吩咐高绍去找冯宣,打听奚夫人的身世,却也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曲折。
难怪奚荏会轻易受季昆挑唆来刺杀自己啊!
而冯昌裕这个土皇帝,真他娘滋润啊,竟然先后将高奚氏、奚夫人母女俩都收入房中,叫韩谦心里直想自己留在叙州当土皇帝算了。
韩谦与高绍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戴着脚镣登上码头的奚夫人,看她脸色黯淡下来,似乎也能猜到他们二人在谈论她的身世。
这一刻,梗在韩谦心头的最大难题,也叫他找到迎刃而解的办法,拍着脑门笑道:“我真是一个蠢货,怎么就只想着将拦路虎搬走,就没有想到将拦路虎请到笼子里来呢!不,更准确的说,我们应该引狼入室!”
看到韩谦眼神突然变得贼亮贼亮,杨钦他们都忍不住好奇的走过来问道:
“少主,你想到什么?”
“哈哈,我知道要怎么将这头拦路虎搬开了,但就不告诉你们,你们自己猜去。”韩谦回过神来,得意洋洋的跟杨钦他们打起哑谜来。
杨钦他们哪里能猜到韩谦到底想到什么引狼入室的妙计去对付潭州,但见他整个下午凝重而压抑的神色骤然间轻松下来,猜测这或许是与他下午吩咐高绍去打听的事情有关。
韩谦摸着下巴,暗暗思忖着,引虎入彀或引狼入室或许不难,但船帮一定要先行,确保叙州与外界的船运要先繁荣起来。
即便潭州不阻拦,大量外来户要涌入叙州,走水路要便捷得多。
而有了他所能控制的船帮,哪怕坑蒙拐骗也好,他都能通过船帮主动往叙州输入人口。
“虽然与四姓谈妥条件,但从叙州到金陵,即便潭州及沿途州县都不刁难,其路也绝非平坦之途,像杨潭水寨这类亦渔亦匪的势力,沿途不知道有多少,”韩谦跟杨钦说道,“要确保所有插上叙州旗帜的商船,沿途不受滋扰,必需要有叙州的武装船队震慑沿岸江匪水寇。”
“……”杨钦这时候沉吟起来。
从与四姓所谈的和解条件,他就意味着这里面少不了他的事,但他带出来三十多部属,一个个都家破人亡,季昆也死了,也没有几个人奢望能找钟彦虎报仇雪恨,更谈不上找少主韩谦翻旧帐,很多人都心灰意冷,他也不忍心再强迫他们,再追随自己飘荡于江湖。
说实话,杨钦更愿意韩道勋在叙州收留他们;即便叙州也不太平,但总比提着脑袋去闯这三千里水路,要强出不少吧?
杨钦甚至都不愿意卷入金陵的是非之中。
他虽然只是鄱阳湖里的小小水寇头目,但从韩道勋出仕叙州就这么艰难、凶险,他也能猜到三皇子夺嫡的希望真是不大。
韩谦似乎没有看到杨钦的犹豫,自顾自的说道:“杨潭水寨在鄱阳湖畔已经覆灭,你们可以在这沅水沿岸择一处地方,重建杨潭水寨;毕竟船帮在叙州也要有根本,不能是无根之萍,那样的话,我也能信任你们会尽心为我做事。”
不能用人办事,不给枣子吃;给杨钦一个叙州押纲官的低级武官身份,或者一个看不出前程命途的船帮之主,显然很难令杨钦心动,死力替他卖命。
重建杨潭水寨?
杨钦脑子陷入迟滞之中,帆船之上多为杨钦的部属,也同样有人陷入迷茫,也有人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光彩。
经历寨灭家亡的惨剧,悲痛是一定的,但既然生而为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杨潭水寨的渔户,但也有嫁出去或迁出杨潭之寨的亲友,因为跟他们有牵涉,此时在江州的日子并不会好受,要是组建船帮、在叙州、在沅水河畔重建杨潭水寨,可以将他们都迁出来,也许用不了两三代人,杨潭水寨在沅水河畔又能兴旺起来。
当世人根子里的思想,还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既然不能落叶归根,那就只能将根扎在别处了。
“以后全凭少主照拂。”杨钦心想自己实际并无选择,暗中轻吐一口气,朝韩谦作礼道。
韩谦点点头,又跟季希尧谈造船场、织造院的事情。
韩谦并不愿意以州府的名义,出面办造船场、织造院。
即便叙州日后一直属于三皇子的势力范围,但都未必是他父亲一直都在叙州任职,以州府的名久办造船场、织造院,目前是省事了,但他对造船场、织造院的掌握,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切断掉。
三皇子这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即便对他没有戒心,到时候也会忍不住伸手摘桃子的。
更有一点,他得防备着他父亲公私不分。
别人公私不分,是将公家的钱粮往自己的私仓里捞,他父亲公私不分起来,会要私仓的钱粮贴给公家,这就太不妙了。
韩谦宁可从左司匠坊拨出全部的钱粮,由季希尧替他在叙州主持这事;而季希尧这些天要紧赶着做的,就是对他们现有的三艘船,往武装战帆船方向进行改造。
州府的钱粮虽然被四姓摆空了,但铁料、木料等笨重之物还是存了不少,州府所属也有现成的匠户,可以借用过来做事;甚至也可以临时租借一座船场。
三艘船暂时都不从结构上进行根本性的改造,主要是增加女墙、箭垛,再进行内部结构的加强,甲板及船舷蒙裹熟牛皮等等,虽然比不起正而八经的战船,但还是要比江匪水寇手里的乌篷船、桨帆船强出一截。
大的方向应该确定,具体的人事安排还是颇为复杂。
杨钦手下,必然有意志消沉者,再说也要留一部分在叙州重建杨潭水寨,杨钦真正能带出去,对叙州所出来的船队进行护航的,人手极为有限,甚至都不要指望能震慑住沿途的江匪水寇。
在杨钦招揽到更多的部属之前,韩谦决定由林宗靖、郭奴儿两人率一部精锐斥候配合杨钦行事。
实际上韩谦这次从金陵调出五十名斥候,他只打算带田城、高绍、赵无忌等十数人回金陵,其他人继续留在外面历练,甚至临时都编入船帮也成。
而左司前期要想在金陵之外布局,也只能依托于船帮,收集各地的情报。
见韩谦前期能将三十多名精锐,调给他用,杨钦也稍稍松一口气,沉吟片晌,又说道:
“少主或许也知道,各地江匪水寇,真正穷凶极恶者并不多,很多都是跟杨潭水寨一样,还是为生计所迫……”
韩谦挑眉看了杨钦一眼,杨钦心虚的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他们连新任刺史都敢伏杀,说是为生计所迫,真是有些勉强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韩谦说道,“单纯对沿路的水寨势力进行武力震慑,效果未必绝佳,毕竟船帮的人手有限,而从叙州驶往金陵的船队,不会永远只有一两支——而船帮与沿途的水寨势力长期处于对抗的势态,对船帮的发展也极为不利。要是有可能,船帮可以与这些水寨势力互通有无,甚至他们愿意跟左司的货栈交易物产,我会更加欢迎。不过事情要做得隐蔽,前期我们还不能惹太多的麻烦,你看情况处置吧……”
“这个卑职省得。”杨钦见韩谦通情达理,并不是不能接受他人的意见,也便直接以部属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