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长阶绝对不会听错魏冉的声音。
很多年前,魏冉还没有入军,夏长阶初见他时,魏冉连几句完整的话还不怎么会说,时不时还会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魏冉的父亲是虬髯部落的巨人,那个部落里所有男人的身高都超过一丈,天生神力,但习性粗鲁野蛮。他们本生活在南陆朔州,后被季家的虎豹骑赶到了比翼山的深山老林中,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比翼山也成为朔州乃至整个南陆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地,九裘圣皇帝征伐南陆打败虎豹骑后,也没有去招惹比翼山里的这群巨人。
然而魏冉在虬髯部落里并不受待见,他的母亲不是部落里的女人,而是他父亲在朔州掳掠回去的一个普通村妇,在被迫生下魏冉后便难产而死。
也是因为如此,魏冉小时候并不像普通的虬髯部落的小孩一样高大强壮,他要比同龄的孩子都矮小很多,这让他在这个只崇尚力量的野蛮部落里从小就倍受欺负和侮辱。
在成年前的一年,魏冉被赶出了比翼山,因为他没能赤手空拳猎到一头棕熊,反而被棕熊拍了个半死,这对虬髯部落的男人是最大的耻辱,他的父亲亲自持着石矛把他赶出部落,用他们本就掌握不多的词汇,对他说了句:
“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了。”
魏冉此后一直四处流浪,在柳州遇到了夏长阶所率的千机营,银甲卫一开始还以为遇到了人熊,提着长枪短剑就要去猎杀,夏长阶一眼却认出了那近乎毛发散乱,全身赤裸的庞然巨物是个人,当下喝退了士兵,走到魏冉面前。
魏冉还是像一头受伤的猛兽,戒备地看着夏长阶。
夏长阶却对他说:
“饿了吗?”
魏冉茫然地点了点头。
夏长阶又说:
“愿意跟着我混口饭吃吗?”
魏冉似乎没听明白,愣愣地看着夏长阶,硕大的鼻孔里喘着粗气。
夏长阶将马鞍上系着的一包肉干扔到魏冉面前,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跟着我,每天,都有肉吃。”
魏冉一把抢过地上的包裹,三下两下撕开牛皮做的食袋,大口大口地嚼起肉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好!”
此后,夏长阶就一直带着魏冉,还帮他入了军籍,甚至在军务闲暇时还找了先生教他识文断字。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原本话都说不利索的虬髯巨汉,竟然出奇的聪慧,不到半年不仅已能和人正常交流,更习得一身武艺,一年之后便成为夏长阶的左膀右臂,在千机营甚至整个银甲卫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一年,夏长阶和千机营的一个小队被武帝从柳州调往鹿耳州,去一个渔村执行肃清玄羽余孽的任务。
夏长阶在那次执行任务时,脑中不断浮现出自己全家横死,四尸五命的景象,只因他曾在鹿耳州的一个差不多样子的渔村和一名玄羽决斗,误杀对手后,全家惨遭复仇者屠戮。
这让他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力,也让他失去了自己那种天生的对危险来临时的警觉。
夏长阶同时也错误地估计了敌人的实力,在那个渔村里竟然隐居了上百名经过训练的玄羽,就连半大的孩子都有百步穿杨的本领。
他们早早地暴露了行迹,遭遇了埋伏,五十人的银甲卫小队被无处不在的暗箭流矢打散,夏长阶和魏冉凭借一身高绝的武艺和魏冉的蛮勇,仅凭两人杀了数十个玄羽。
可就在他们以为剩下的玄羽已经遁走,正准备召集四散的银甲小队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突然连射出七支暗箭!
夏长阶曾对阵玄羽堂主,他本可轻松应对玄羽的连射,可那时的他像痴了一样环顾着满目疮痍的渔村,脑中只想着多年前他在另一个玄羽避世之所杀了那个玄羽堂主一家十六口的血腥场景,甚至都没有听到七支羽箭划破空气的轻啸。
就在生死一瞬之间,是魏冉冲到他身后,抡起长枪格挡了三支箭雨,而剩下的四支却穿透了他身着的银甲,死死地钉在了他山岳般的身躯上。
可魏冉却似毫无痛觉,大吼一声,抬手将长枪掷出,银色的长枪像是一道银光直直地射向一棵歪脖柳树。
“轰”的一声巨响,那棵柳树树干被炸裂成几截,轰然倒下,树后暗藏的一名玄羽,被魏冉的长枪贯穿,胸口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魏冉就这么救了夏长阶一命。
在那之后,夏长阶便把魏冉当作生死之交,魏冉也在大小战役中屡立战功,当上了千机营的副将。
也是因此,夏长阶在获救之后第一件想要做的事就是去营救魏冉。
这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夏长阶孑然一身于世,自被武帝召入银甲后,只有这个被自己部落抛弃的莽汉能与之交心。
也只有魏冉在他身边时,他才能告诉自己,即使只是被当作武帝手中的一把杀人之剑,剑亦有心,剑亦有情。
……
夏长阶在听到魏冉发出的嘶吼后,不顾铁勒昂力的阻拦,提起长剑几步就奔到了篝火围绕的铁笼旁。
“魏冉!”夏长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铁笼中蜷缩着的巨大身躯微微一震,却再没给他更多的回应。
只见笼中的魏冉浑身血污,原本紧紧包裹他的那一身银甲不知所踪,裸露的肌肉上布满伤痕,然而他的头颅上却罩着一顶黑亮的铁盔,遮挡了魏冉的面容。
铁盔中不时发出魏冉粗重的呼吸和闷哼,能看得出他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让从不屈膝跪倒的虬髯巨人如今像头受伤的猛兽,蜷在铁笼的一角,浑身战栗发抖。
“魏冉!痴冉!!”夏长阶又接连大喊了两声。
然而魏冉似乎失去了听觉一般,甚至没有转过罩着铁盔的脑袋往这边看一眼。
夏长阶拔出落枫,又朝着魏冉喊道:
“你这痴冉,聋了还是哑了,等着,老子现在就来救你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举剑的手也在发抖,不知是因为身负重伤却强动真气,还是因为心中的骇然和激动。
落枫划出一道半圆,玄黑色的剑光扫落,直劈向锁住囚笼的铁链。
只听得“锵”的一声巨响,铁链上火花四溅,却未应声而断。
夏长阶一怔,随即又是接连四五剑劈下,铁链却仍是丝毫未动!
此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低沉而沙哑的一声:
“别白费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