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看错,那书生长得与许笑一没有十分相似,也有八分。二十年前,他夫妻二人双双离世,不满周岁的儿子却从此失踪,如今那书生又与追命铁手等人在一起,难免不让人猜测,他正是诸葛正我寻到的许笑一的儿子!”
安世耿难得地皱了皱眉头,只一瞬,就又笑地玩味,转过身看向蔡京,“丞相想说什么?”
“许笑一何等神机妙算?既然他留了自己的唯一骨肉在这世上,必定有额外的托付与打算。你我二人如今苦苦寻法破阵想要取得的东西,我不信在他身上会没有线索!”
“丞相先稍安勿躁。如今这人的底细,我们半分不知,况且人在神侯府,定是有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护着,你我二人现在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为今之计,就是暗中观察,看是否真如丞相所说,若当真这样,在行动也不迟。”
安世耿垂了眼睛,微微笑道。眸光却是冷冽无比。
许笑一的儿子?
若是铁了心帮诸葛正我,纵使只有他爹五分的功力,也是个劲敌。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
神侯府今日所有的统领都外出当差,诸葛正我又不在,紫罗公主叉着腰站在大门口的的时候,总管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心知得罪不起,只能带着这位小祖宗先进去。
“总管大人,您先忙吧,我自己随便转转。”
“额……”
“您看,我不是带了丫环?况且我这次是乔装出宫,您不用紧张,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也是紫罗贪玩,怪不到您头上。”
“公主殿下误会了,老朽并不是担心这个,啊,既然如此,公主请便,只是后院少去为好,那里近日住了贵客,公主前去恐怕不便。”
贵客?紫罗皱紧了眉毛,心下做好打算,与总管告别后,领着筱荷直直向着后院走去。
三六坐在石凳上,正削着竹子帮离陌给她前段日子抓到的小仓鼠做笼子,他很喜欢做这样的小玩意儿,小时候在沥北山,没什么玩的,只有茫茫竹林,追命就会带着他用竹子做玩具。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点滴,好像都是有趣快乐的。
太阳快下山了,有些冷,三六搓搓手,回屋去取了追命的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刚出门就看见了气势汹汹过来的紫罗公主。
紫罗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有些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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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街上没有能看清,如今才看的明白。
如此清润好看的男人,眉梢眼角都是绒光,柔软轻盈的刘海随风轻轻摆动,礼貌地笑一下,弯起的嘴角让人忍不住喜欢。
他静静站在那儿,披着追命常穿的橙色外衣。
紫罗攥了攥手心,走上前去,皱眉道,“这样一张脸,迷住了追命,倒也不奇怪。”
三六何等心思澄明?立刻明白她是为何而来。也不恼,恭恭敬敬行了礼,“三六见过紫罗公主。”
“你叫三六?”
“在下陈三六。”
“陈三六,你何等本事。你可知道追命从前从不与我大声讲话,如今为了你送的劳什子玉佩,出手伤我,更对我冷语相向?”
三六一时茫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紫罗委屈,下意识上前一步,“公主莫要伤心,略……追命他……”
“我不用你可怜!”紫罗咬牙道,“陈三六,你不是要陪着他吗?你可知道他武功惊绝世,我今天看看,你有没有资格陪他!”
“公主不要!”筱荷见事态不好,想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
紫罗学过些功夫,此时也是气急妒急,又没想过三六半点武功不会,用了全力一掌劈过去,见三六半点不躲,想收回来已经晚了,正想不好,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以快的难以辨认的速度冲过来,挡在三六身前,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掌。
“追命!”“追命统领!”“崔略商!”
那飞身而来的人,不是追命有是谁?
乘下紫罗一掌,原本算不了什么,只是他用了最快的轻功身法,完完全全地迎着掌风上去,紫罗又没有收力,这一下,虽然不至于内伤,却也有些闷疼难忍。
“略商,略商。”三六见他难受,红着眼睛小声一遍遍叫着,担心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追命拍拍他的手背,转向错愕的紫罗,有些艰难地做了个拱手的动作。
“紫罗公主,先前追命伤你一次,现下承了你一掌。我们算是两清,请公主不要在纠缠三六了。”
那眼神里,除了冷漠气愤,竟还有几分……厌恶。
紫罗愣在那里,见追命调匀气息,拉着三六转身走去,想流眼泪,却什么都流不出。
门关上,追命转身把三六抱进怀里,闭上眼,贴着他额头,也不说话。
三六撑起一点,看着他说,你胸口不疼吗?这样会不会闷到。
追命说,一点都不疼,你别乱动了。
三六叹了口气,抱紧了他,说崔略商啊,她喜欢你的。
追命说我知道。
三六说,你刚刚太伤她了。
追命过了很久才说,我也不想,可我控制不住,因为她想伤你。
很久以后,紫罗出嫁,四大名捕以好友的身份去送。紫罗看着与追命并肩而立的三六,有些唏嘘,笑着说,陈三六,不,陈大人。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确实有资格陪在他身边,无论是比心,还是比能。
追命看了一眼三六,转向紫罗,叹了一口气,说,公主,对不起。
紫罗忽然笑了,说追命,从小到大,你都称呼我为公主,你可知我也有名字的?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转身上了轿子。
华丽的车队远去,三六勾了一下追命的手指,笑得玩味,
“崔略商,为了我放弃做驸马,你后不后悔?”
追命不甘示弱地笑回去,“我当然后悔。”
陈三六甩开他的手,却被人从背后圈住腰,嘴唇抵着耳朵送来一句暖到心里的话。
“我后悔的是,没有早一天看清楚自己的心,给了她无望的期许。”
“追命统领,无情统领。”
神侯府大门的侍卫见是他们,恭敬地让开,二人略略点头,并肩而入。
墨色披风随风扬起,步伐稳健,神色严肃,眉宇间尽是英气。
饶是一众侍卫小厮看习惯了,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名冠天下的神捕,到底赏心悦目,不禁暗自猜度一路远去低声交谈的两个人,到底在商量些什么机要大事?
而被认为商量机要大事的两个人的谈话,其实是这样的。
“所以你今天软磨硬泡,差点逼疯铁手,就是为了跟他换个岗,躲开紫罗公主?”
“呸呸呸,什么软磨硬泡,本神捕那叫软硬兼施,志勇双全。”
“哦,软硬兼施,志勇双全地躲一个人,神捕大人好出息。”
“无情!我我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帮我的!”
追命见无情一副淡淡然损自己的样子就憋气,奈何又说不过,皱起眉苦着一张脸拦在他身前,大有一副“你不告诉我怎么解决我就不让你过去”的架势。
无情看他这副样子,有点无奈,抱着胳膊歪着脑袋,好笑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无情?喂,你看着我发呆干什么?”追命见他不答话,好像走神的样子,不满地在他眼前挥挥手,“回神回神!”
无情一把打掉那只作乱的手,带着点笑,又很认真的看向他,“我只是在想,你整天上蹿下跳聒聒噪噪的没个正行。”
“我不一直这样嘛!”追命得意的挑挑眉,笑出白牙闪闪,酒窝深深。
无情说,你在陈三六面前不这样。
追命一愣,想到三六,难得有些赧然,收了下巴,微微低头,浅浅笑着。
“……有吗?那你说说,我什么样?”
无情看着此时的追命,看得入神,然后冲他扬扬下巴,“哦,就这样。”然后眨眨眼,没有理追命疑惑的眼神,转身走开。
你什么样?就是这样。
无情垂着眼睛,勾起嘴角笑,暗暗想。
一双平时满是阳光的眼睛里,也洒满雨润的柔和,不再莽撞,不再浮夸。追命,你就连想起他的时候,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那种让你更稳重,更温柔的,下意识的保护和拼了命的爱惜。
追命愣在原地看着无情走远,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还没问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忍不住懊恼的皱了皱眉,一边踢着石子儿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思索着,安世耿按兵不动,世叔好像又胸有成竹,这么看来,他最近去皇宫的日子也少不了,不早点解决,免不了又见到紫罗尴尬。
越想越烦,但看见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想到马上就能看见三六,忍不住又雀跃起来。刚要加快脚步,就被人叫住。
“追命统领!”
追命回头,见藏书阁的薛城快步上前来行了个礼,“追命统领,陈公子怕您回来寻不到他担心,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在诸葛大人处。”
在世叔那里?
追命皱眉想了一下,冲薛城点点头,“我知道了,下去吧。”
这么多天,世叔对那蓝鸳鸯荷包不闻不问,难道今天,是打算向三六说明什么?
“你是追命的义弟,又颇得我喜欢,今后常驻神侯府,不如就随他们,唤我世叔吧。”
“这……三六不敢!”听诸葛正我这么说,三六赶紧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推辞。
他面前的是谁?是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是名震天下的神侯府掌门人,是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诸葛神侯,这样的人,他小小一介布衣书生,有什么资格和四大名捕平起平坐,与他以世叔世侄相称?
诸葛正我笑笑,抬手示意他坐下,动手为他斟了一杯茶,递过去,“我年事已高,又无子女,总还是喜欢身边的后辈能多一些的。他们四个,虽然视我如师如父,当着我的面总比私底下拘谨严肃一些。如今看见你,聪慧谦和,又安静乖巧,难得喜欢。罢了罢了,可能是我唐突,吓到你了。”
三六看着面前这个以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人,纵然神采明亮,气势难掩,却也白了鬓角,叹一声年事已高,与自己慈爱地说着心里话,便心头一软,下意识开口。
“世叔。”
诸葛正我手臂一颤。
“好,好。”
世叔和师叔,听起来又能差多少?
诸葛正我喝了一口茶,压下眼睛中的湿意。
茶杯举起,二十年前的诸葛小花,曾经于他师兄慢慢晃着的摇篮旁,弯下腰,用手指碰碰小娃娃的脸蛋,轻轻说,霁陶啊,你可知我是你师叔?
茶杯放下,二十年后的诸葛正我,面对眼前清润温和的孩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真的听
到这一句,哪怕,只是像而已。
因为霁陶,是不会说话的。
“三六,听说,你小时候生过重病?”
“其实……不怕世叔笑话,三六天生失语,八岁以前,其实都是不会说话的。”
诸葛正我蓦地抬头看向三六,狠狠攥紧了茶杯。
“……那后来,为何……”
“说来也怪,我八岁那年的确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最近才零零星星想起来一些。只是那场病过后,好像就突然会说话了。”
“突然……会说话?”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三六苦笑着,“我总觉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很重要的事,极其重要,但我就是想不起来。我想,那场病也许也不是意外,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娘很少提起当年的事,说起来,也是遮遮掩掩。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一句话说到了诸葛正我心里。
他很想现在就告诉三六,你叫许霁陶,你爹是当年名满江湖的天衣居士许笑一,你该叫我师叔,而不是世叔,你腰间的蓝鸳鸯钱袋,藏着多少人觊觎的东西。
可他还记得许笑一曾经说,小花,若无必要,一世也别告诉霁陶白须竹海里藏着的秘密。
他希望他如霁如陶,尘埃不染,平安喜乐,仅此而已。
他虽然已经对安世耿的意图猜出了七八分,但还不能最终敲定,现在对三六全盘托出,还不是时候。
更何况,不知道这样重大的事,如此突然地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
诸葛正我叹一口气,看向三六,却发现他的茶已经凉了,却一口没动,恍然间想到什么。
“三六,你是不喜欢喝茶?”
三六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世叔怎么会知道三六不喜欢喝茶?”
“看出来的。”诸葛正我笑笑,隐去了眼中的感慨。
我怎么知道?
因为你爹,一生饮水饮酒,不沾茶。
三六回到住处的时候,追命已经坐在门前的石桌旁等了许久,见他过来,站起身来想要抱,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退了一步,三六有点不解,眨着眼睛看他。
追命撇嘴笑笑,“等你等太久了,身上凉。”
话刚说完,面前的人就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抱住他。追命一愣,无奈地笑笑,搂紧了他,“喂……”
“崔略商,我今天很高兴。”三六闭上眼睛蹭蹭他的脖颈,笑得暖暖。
“嗯?”
“我今天,又多了一位亲人。”
“你是说,世叔让你也叫他世叔?”追命仔细给三六披了衣服,再一次确认道。
三六捧着杯子喝追命给他准备的热糖水,开心地点点头,眼睛里都亮晶晶的,“略商,神侯府的人,怎么都那么好?无情公子,冷血大哥,铁手大哥,离陌姑娘,世叔,还有藏书阁的薛秀才,每天来看三六的总管伯伯……”
“停停停,”追命看他马上就要报出送饭丫环的名字,忍不住打断了他,挑了挑眉毛,“神侯府呢,的确全是好人,不过,你是不是漏了一个?”
三六皱了皱秀气的鼻子,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然后终于忍不住,在追命无限期待的眼神中,破了功,笑出了声。
追命见他抖着肩膀咯咯咯地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忍不住上去轻轻捏住他的脸,“好啊你陈三六,你越来越坏了!”
“崔略商教的!”
“……还有更坏的,你要学吗?”
心里“为何世叔对三六如此好”的疑惑被压下,追命满心都是如何教训面前越来越无法无天的人,三六见他眼眸暗了暗,呼着热气,越靠越近,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还在外面!你你……”
追命的嘴唇与他的嘴唇已经相差不到一厘,三六是喜欢亲吻的,下意识地微张开嘴闭了眼等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预想中的温暖,疑惑地睁开眼。
追命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笑眯了眼,“这才叫耍人,三六懂了吗?”说完不等他恼怒,又一次吻了下去,这一回,十足真金。
至于日后追命神捕大人如何作茧自缚,被三六用“这一招”撩起火来,又眼睁睁看他笑着说“哎呀还有事”瞬间跑远的,在此暂且不表。
很久以后,被诸葛正我叫去,第无数次要求“一生保护霁陶,不许出任何差池”的追命一回到屋里,看三六正在研究一些他看不懂的很深奥的书,想到了什么似的斜倚在门口,玩笑道,“许霁陶?”
三六闻声回头,先是疑惑,然后竟是淡淡的郁结,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什么也不说。
追命有点不知所措,急忙坐到他身边去,“……三六?”
三六抬起眼,竟有淡淡的委屈,“我不想你叫我许霁陶。”
“我……”
“那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欢,别人叫我会很开心……可是,我不想你这么叫。”
追命看他一会儿,懂了他什么意思,垂了眼睛,勾了他的手攥在手心,“我知道的,刚是想逗你玩,我知道你不喜欢的。”
因为在六岁遇到我的,在二十岁与我重逢的,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我的,是陈三六,不是许霁陶。
而我在十岁遇到的,在二十四岁与他重逢的,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的,也是陈三六,不是许霁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