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你帮我护他一世周全。”
软软小小的娃娃,脱离爹爹的怀抱还不知道哭,被诸葛小花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看着他。襁褓里安安稳稳躺着那枚他爹亲手画样,他娘亲自刺绣的双栖蓝鸳鸯。
“师兄……”
他还想说什么,那人却制止了他,弯腰轻轻吻了吻孩子的脸颊,最后对诸葛小花笑一下,执剑而去。
那孩子看见爹爹走了,才知道惊慌,瞬间哭了,只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掉。
江湖人都知道,自在门有一天衣居士叫许笑一。
都知道许笑一厌倦江湖纷争,喜欢闲云野鹤。许笑一才华惊绝,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许笑一深谙奇门遁甲,占星卜卦,一双眸子清亮无双,能看破世间万物一样。
但是只有诸葛小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
许笑一曾经开玩笑地对诸葛小花说,小花,天底下,只有你知道师兄所有的事,倘若有一天我遭遇不幸,有你在我也放心了。
什么叫一语成谶?
诸葛正我宁愿不知道那娃娃天资较许笑一更甚,灵气冠绝的代价就是身体寒虚,天生失语。
诸葛正我宁愿不知道那许笑一亲手绘图罗织织亲手缝制的蓝鸳鸯钱袋中,有什么惊世秘密。
他所有鲜衣怒马,清澈明朗的年少时光,求的不过是他唤作师兄的人,于竹叶飘飞处,带着清浅笑意的回眸,唤他一句,小花。
追命对陈映竹说,希望三六能去神侯府当差。陈映竹心下高兴,自然懂得那是别人难以谋求的好前程,只怕自己拖累他,一句一句地劝,连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让他千万不要担心。三六心虚着红着脸应下,追命笑地牙齿晶亮。
临行前,三六打发腻在一边看他收拾行李的追命先回客栈,说自己要去和雷及弟告别。
追命瞬间就黑了一张脸,说什么也要和他一起去。三六好气又好笑的跟他撕扯了半天,终于无奈的答应了。
谁知道等他们到了雷家,却得知雷及弟已经远行。
雷母只说女儿给自己留了封信去闯荡江湖便不知下落,至于去哪里,她也是并不知道的。
从雷家出来,陈三六还微微皱着眉,追命抚了抚他肩膀,“不用担心,她机灵的很,会保护自己的。”
陈三六望着追命,轻轻点了点头,眼睛里却还是愧疚担忧。
翌日,同三六告别了娘亲,一行人便出发了。
陈三六生来是招人喜欢的性格,又长了一张让人难以拒绝的脸,本来就和铁手无情关系融洽,就连冷血见到他,也微微颔首一下,目光虽然不算柔和,但至少不会冰冷至极。
追命对此非常满意。
五个人,四匹马,在其他三个人眼里,追命和三六最“熟”,三六自然而然地和他同乘了一匹马。
追命对此更加满意。
但是很快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三六被他圈在怀里,清润好闻的气息充斥着鼻腔,脸颊近的不能再近,可是碍于其他人也在,就是不能亲近。本来应该是心情极好的回程,却忍得眉头微蹙。
即便是如此,他和三六偶尔温柔的眼神交流,肢体碰触,他扶三六下马的动作,他捂热了才给三六的干粮,无情还是看到了。
无情想起三六晕倒时追命眼睛里的疼惜,想起了那天他等到很晚才回来的追命多么眉开眼笑。
想起了那句,你们没见过他。
心脏猛地一抽。
驿站,所有人下了马休息,铁手和三六聊的开心,冷血静静地听,无情趁他们不注意扯了呆呆看着三六的追命就走。
“无情……哎哎……你干什……”追命疑惑地看着无情,后者一改往日温润的风格,扯人就走,让和他共事了十多年的追命好不自在。
无情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回事?”
“什么?”追命嬉皮笑脸地回答。
无情看了一眼陈三六,又转过来看着追命。
追命心知无情发觉了,也不想再对他掩饰,不再嘻嘻哈哈,脸上却留了淡淡的笑。“哦,你说三六。”
“我们心意相通,钟情彼此。”
无情在心里笑,笑到痛。可他是无情,他痛,也只会在心里。
十几年来,他每次看到追命,都在想,自己要的不多,自己不能要太多。他只做他最愿意袒露心声的生死兄弟就好,只做与他并肩战斗月下共饮的朋友就可以。
可如今呢?
心意相通,钟情彼此。
追命,崔略商,你如何那么轻巧地对我说出这八个字?
无情用力闭上眼睛,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追命知道让无情接受这件事有点难度,毕竟他和三六都是男儿,在旁人看来又认识不久。但他信无情。他逗冷血,和铁手玩闹,可他最信无情。
他十二岁那年从神侯府醒来,见到无情站在诸葛正我身后,雪白的衣服,漆黑的头发,安如净水的眼眸,可能从那时候起,他就信了他。
良久,无情无奈道,罢了,你好自为之。
追命笑了,想像以前一样勾搭着无情的肩膀谢他两句,却被一巴掌拍开了。追命只当他是因为被自己瞒了不开心,也不在意,仍旧嬉皮笑脸道,无情,你眼睛好毒啊,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无情随手扔了枚石子过去,暗
器的手法,软绵绵的力度,轻巧砸中,丝毫不伤。
一双眼,只看一个人,自然毒了些。
一行人回到神侯府,由下人迎了进去,直奔正厅。
“小生陈三六,拜见诸葛大人。”三六还是有些拘谨,拱手向前,不敢抬头。
诸葛正我见那一身白衣一头乌发衬着飘逸身形,有些怔愣,“你既是追命义弟,便是我神侯府客人,不必如此多礼。”
三六应了声是,抬起头来。
诸葛正我凛了眼睛。
一双和许笑一几乎一模一样,清亮无双的眉眼,只是落了星星点点的稚气。
一张和罗织织几乎一模一样,粉润软亮的嘴巴,只是更加清浅水嫩。
“小花,你替我护他一世周全。”
诸葛正我颤抖着问道,你叫陈三六?
是,三月初六出生,自幼无父,随了母亲姓氏,陈三六。
三月初六。
那一天,诸葛小花的师兄再也不会对他笑。
那一天,诸葛小花弄丢了师兄要他照顾一世的娃娃。
那一天,诸葛小花死了,世间只有诸葛正我。
你不能叫陈三六,诸葛正我背过去,红了眼睛想,你叫许霁陶。
“霁是雨过初晴,陶是云破天青。小花,我不求他能力过人,不会说话就一生不说,我只希望他能如霁如陶,澄净安稳,做最清澈的人,尘埃不染。”
很久以后,三六因为跑到后山偷窥追命和紫罗谈话,跌下了假山,浸了冷水,追命抱着他回来的时候正碰见诸葛正我,急急停下,叫了声世叔。
诸葛正我看见三六可怜兮兮的模样皱紧了眉问道,“怎么回事?”
三六觉得断断不能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暗暗扯了追命的衣服,追命低了头说,是我不小心,没看好他。
诸葛正我哼一声,厉声道,追命,你年纪也不小,整天不知稳重,我如何放心他在你这里?赶快送回房里换衣服,若再有一次,我拿你是问!
看诸葛正我走远,三六窝在追命怀里咯咯咯地笑。追命一边快步往屋里走一边恨得牙根痒痒。
“你还笑?世叔何时如此严厉对我?这心偏的,到姥姥家去了。”
此时诸葛正我看着陈三六的面容,心下已经确定了八九。不禁内心激荡,感慨万分。
可他也有疑惑。
霁陶天生失语,是发不出声音的。面前浅笑着的青年,却言语流畅,声线明朗。
诸葛正我不允许这件事有半分差错,仍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对于三六真实身份的事情,并没有透露一字。只是嘱咐追命等人安顿好客人,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然而对于安顿“客人”这件事,追命很认真地表示,既然是以他义弟的身份入府,就自然要和他住在一起。四大名捕居住在单为院落的各司之内,同一屋檐下住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在这儿也没人把三六当外人看待,这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追命欢天喜地地拉了三六往自己院子跑去,冷血和铁手懒得理他,一个回去找楚离陌拌嘴,一个出去给凌依依下气。无情最后离开,只沉默地转身。
他能去哪里?日光如瀑的时节,一草一木都带着柔和,可他能去哪里?
“哟~追命大统领!”追命正牵着三六走,春萍姐老远扭着腰迎面过来,笑得花枝乱颤。
追命暗道不好,想逃也没有路了,只好默默把三六往身后藏,赔了笑脸上去,“哈哈哈春萍姐,好久不见啊,越来越漂亮了啊……”“哎呦!这是哪里的小书生,长得这么俊!”
奈何春萍姐一双搜索美男的眼睛这辈子就没失误过,看到三六两眼放光,伸手就要上去摸两下,三六吓得揪紧了追命的衣服往后躲。
追命赶紧冲着远处喊,“好巧啊无情!”
然后趁春萍姐整理好最美笑容回身的功夫,拉着三六跑远了。
回屋,关门,一气呵成,三六见追命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喂……你……”
追命就怕三六被春萍惦记上。被春萍惦记上,就是被全府的丫环以及女捕快惦记上。他追命的人,被全府和丫环以及女捕快惦记上,那还得了!
所以他真的是实打实地担心,这下看三六还在笑,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你还笑?我跟你说,刚才那个女的,以后看到她绕着走听到没有!呐,你是不知道,上次求她办事,就收留离陌嘛,无情牺牲了色相才成功的……”
三六看着喋喋不休的追命,只觉得一阵心安。他喜欢这样碎碎说着以前事情的追命,喜欢回到神侯府以后更加放松的追命,喜欢这么只对着他一个人唠唠叨叨的追命。
他站在他从小到大生活的房间里,同他在穿透窗子更加干净的日光下并肩,听他说着凌乱琐碎的往事。
三六眨了下眼睛,勾起嘴角,倾身向前抱住了追命,脸颊静静贴着他脖子,轻轻蹭了蹭。
追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下意识地抬手扣住三六的腰,声音瞬间哑沉了几分,带着快要溢出的笑意,“那么喜欢抱着我?”
三六一听这话害了羞,红着脸想挣脱出来,奈何力量和追命不知道差了多少段数,后者笑着稍微一用力,整个人又摔进怀里。“好了好了,是我喜欢抱着你,可以了吧。”
陈三六想忍笑,忍不住,嘴巴抵在他肩膀上,说话闷闷地好听,“崔略商啊,捕快都正义
凛然不怒而威,哪有你这样的。”
追民吻着他的额角说,总要与众不同些,你才能找到我啊。
三六脑海里忽然轰的一声。
找到你?去哪里找?苍山茫茫,长空湛湛,下山的台阶,没有你背,我根本走不完,要我怎么找你?
陈三六觉得心脏狠狠一悸,头脑发懵,一瞬间有些站不稳。追命察觉不对赶紧扶住他肩膀,侧过脸看他,“怎么了?不舒服?”
三六脑袋还在轰轰作响,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追命急了,“三六,你别吓我。”
“崔略商。”“我在。”“崔略商。”“三六,我在这儿。”“崔略商……”
追命很快就发现三六不是在喊他,而是呓语般地在念这个名字,大而亮的瞳孔没有看着他,只透着无尽的悲哀迷茫。
“陈三六!你醒一醒!”追命颤抖着嗓子,快要咬破嘴唇。
三六终于看向他,笑了起来,眼睛却红了,一滴眼泪滚下来,极快地顺着下巴滴落。
“我想起来了,他说,他叫崔略商。”
追命愣住了。追命说,他?
三六抚着追命的脸颊说,对,他,他说他叫崔略商,你是他吗?
“我离不开娘,会哭,他一边笑我一边哄我。我不会说话,身子还弱,每天要吃很多药还在生病,他就喂我。我怕苦,他下山买来很多蜜饯……他下山很快!真的!你不要不信,他很厉害……他教我写字,写他名字,写着写着就蹭我一鼻子墨水。我冷了就会生病,道长不让我出去,他就抱着我去看雪,雪花你知道吗,六棱的,很好看,他接了给我看。他说他会在晴天的时候来接我,他把日月星星都丢在背后,对着我笑,抱着我哭,让我等……让我……啊……我想不起来了……头痛……崔略商,崔略商……我会写的……我想喊出来的……我发不出声音……崔略商……我好难受……”
追命狠狠抱紧了三六,眼泪砸下来。
他多少年没哭过?
可是刚才三六的每一句话一落地,都在他心口砸出一道裂缝。带血,透光。
从那缝隙他看到梦里小小的白色身影渐渐清晰,听到自己不停地喊着的,是三六两个字。
离不开娘的小娃娃。
混着竹子味儿的药香。
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吧嗒吧嗒掉眼泪。
怕苦,喝药要吃蜜饯。
笑起来像叼了新月的小奶猫。
觉得紫罗的笑容美好,觉得无情的白衣悦目。
追命颤抖着,不停吻着他的额头,“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三六,不要想了!我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是他,我陪着你,不要想了。”
那天,崔略商和陈三六想起了小时候的零星片段,那些记忆碎片里只有彼此,只有沥北山的景物,和一些模糊之极的场景,断断续续的,无数个疑点,一点也不连贯。
追命却觉得无比安心。
他红着一双眼蹭蹭三六湿了的睫毛,笑了,说,想不起来的,我们就都不想,反正以后不会分开,有的是时间,我们以后慢慢想。
三六抽噎着点了头,笑开,说崔略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多高兴?我是高兴了才哭的。
回应他的是一个比沥北山巅上弦月的清光还温柔的吻。
那天晚上,为三六收拾的那张床没用上。追命侧躺着把他圈进怀里,笑着说,小时候,我不抱着你你睡不着啊。
三六噘着嘴说,小时候你也没这么坏。
追命说我怎么坏了?
三六说不出话了。
“禀告王爷,雷赫已经开始动手抵抗诸葛正我,两方已经公开对峙。四大名捕日前已经南下,前往霹雳堂。”
“消息属实?”
“属下亲眼所见,一行四人,向南而去。”
“动手吧。记住,速战速决,东西清理干净。诸葛正我这老东西,即使四个小孩子不在京城,也不能掉以轻心。”
“是,属下明白。”
四大名捕当然没有南下。
南下的,只是四个穿了官服,身形与他们相当,又精心易容的人。
雷赫当然没有真的对抗神侯府。
诸葛正我一封信,一个订单,霹雳堂配合着神侯府演了一出戏。
第二天晚上密报传来,称皇宫有异动。老鼠出洞,戏没必要再演下去,四个人重新穿了官服,顶着夜色,并肩踏出神侯府。
那是陈三六第一次看追命穿了流纹深衣,踩着劲靴,配了墨色披风。
月光下眉宇间满是凛利,双眸锋芒毕现。
就是那样一个人,对着他总会笑着,如冬日暖阳,如雨后清风。
夫复何求。
很久以后,三六看着双臂护着他,一脚踩碎一个人的肩胛骨的追命,僵在那里。
追命心知吓到他了,想收紧胳膊抱抱,三六却往后退了一步,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他。
追命叹了一口气,也没再上前,只是转了身走,走得很慢,是三六能跟上的速度。
走着走着有人把脸贴在他后背上,双臂搂紧了他的腰。
“崔略商,他该死的,是不是?”
“是,他害了别人,该死。”
“你杀他是对的,是不是?”
“是,我是捕快,我要杀他。”
“……我腿软了,你背我回家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