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尖细的嗓音高声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读了很长一段话,而且很拗口,我也没听仔细,心神在阿平颁布旨意时就变得复杂。
这件事他完全没有与我商量就下了决定,就是说他让我举办这个中秋夜宴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这。虽然元儿是他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册封为太子也不奇怪,但此等大事怎么会完全不知会我一声?
回神间听见公公读到了尾处:“于建文元年十月十八日、授朱文奎以册宝,立为皇太子。以东宫正位,重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钦此!”
底下群臣齐声而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旨立成,从此元儿便是大明朝的皇太子,从而更加奠定了我这个皇后的地位。相信阿平有此决断的原因就在于此,他要让群臣看这个被他们言辞间轻看的女人,是储君之母。
圣旨递过去时燕七没有接,只是小声提醒元儿去接圣旨。应是如此大事,但不能代领。元儿很懵懂,并不知发生了何事,跪在燕七的身边小脑袋左右看着,不过最后接住了公公递给他圣旨,至此算是礼成。
元儿被送至了上位到我身边,他爬上我的腿坐下后就在那翻弄圣旨。底下朝臣们自是逐一上前一番表述,大多是夸赞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将来必为天下明主的恭维话。
阿平只是跟朝臣们共饮了几杯酒后便携我离席,小元儿本想一同带走,但吕妃突然开口说想与小元儿处一会。阿平微默了下,没有反对,只命燕七与云姑等人留下伺候。
没有让备撵车,乘着月色明亮便缓步而走,身后的喧嚣逐渐回归夜晚的宁静。
“你无需在意那方太傅所言。”
听见身边人突然打破沉静,我微怔了下,继而摇了摇头:“我没有去理会。”
“那怎么不说话?”阿平浅声追问。
我想了下,逃避解决不了事情,该面对的总归是要面对的,事实上此刻我的心中很是复杂,选择了坦言:“我沉默是因为在想你究竟承受这种压力多久了?从那方太傅言谈间可以听出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向你上奏了吧。”
他并没正面回答我,只道:“朝事我自有定夺,你无需太过担心。”
眉宇轻蹙了又展开,仰起头看天上那轮圆月,轻声浅问:“阿平,你觉得当这个皇帝开心吗?”站在最高处是觉得权力至上的感觉好,还是,高处不胜寒?
他的回答是:“我没得选择,既然走上了这个位置就只能有所割舍。”
言外之意便是不开心的,是啊,当自己的意愿被归置到最小,一切都得从国与民的角度来考虑,怎么可能开心呢?“其实当你走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一定发觉权利并不如想象中的大,也不是当真整个天下都以你为尊。朝廷上的臣子们虽然对你俯首称臣,但他们也可以向你提出你不愿意而为的进谏,甚至在你提出否决后,他们还会以为君为天下之名来要挟你,而你却没法像个昏君似的一意孤行。”
握着我的掌霎时一紧,随后听见他道:“兰,你真是大胆。”
“我不是大胆,是因为在与你说话。”
昏君两字怕也就我敢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了,确如我所言,因为是阿平我才会如此说,若是之前的朱元璋这两字我会生生咽下。
朱元璋的生平好坏我不予评价,但是自个男人在当上皇帝后所经受的压力我却能够看得清晰。几乎夜夜都秉烛看奏章,处理朝事,偶尔闲暇也不能轻松度日,总是要拟定一些决策。
我有看过他拟定的那些决策,都是一些对朝廷该如何改革,对国家又该有什么变动,然后是分析这些决策若公布出来后可能会造成的影响,是利是弊一条条都写得十分清楚。可见他做每一个决定都得慎重其事,不能有偏差,否则留下一世骂名的是他这个皇帝,而不是那些“忠于进言”的朝臣。
相反过来,朝臣们倒是可以打着忠君之名来向他上议,假如只是一个朝臣进谏被驳回那还可显示皇威浩荡,但假如所有的朝臣都向他进谏而再被驳回,那么便是一棒子倒打过来称他为昏君。所以当那方太傅在宴会上提出来时,我就知道阿平肩承着压力有一段时间了。
以前可能不知道,现在我最清楚天下什么职业最头疼,就是这个人人梦寐以求、以为是最高权利执掌的皇位。他站在风口浪尖里,做错一个决定会有朝臣百姓指责,哪怕不想纳妾都会被指责为不绵延子嗣。
我其实觉得全是苟谈,你们这些官员该做的是如何让这个国家富强、安宁,人家皇帝的私生活跟你们有一毛钱的关系?人家小两口自己过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为什么要被你们拿到桌面上来讨论?这多管闲事管得也未免太宽了点吧。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只是不好拿出来说而已。
“阿平,我没法给你提什么建议,因为关系到我。我的态度一早就跟你表达过,在这可以跟你说不会改变。但是也不想给你施加任何压力,将来会怎么走向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很多事可能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吧。今晚你将元儿册封为了太子,短期之内应该能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我没法肯定阿平一定不会受朝臣压力而妥协,尤其是当江山与我放在天平秤上让他必须二选一的时候,怕是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抉择。
并不是说他一定把江山看得比我重,而是这个江山延续的是他朱家的责任。并且,朱元璋还曾命他以我发毒誓,单是这一点他也不敢有所违背。
分析来分析去,发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在这个时代未必实现不了,但是在这座皇城里却很难生存。它需要两个人共同去扛那巨大压力,且在今后的岁月里能够坚定不移。
阿平不是个喜欢说空话的人,他没有急着向我保证或承诺,沉默了好长一会才开口:“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坚定的事,即使是这皇位也是皇祖父让我做的,不说当这个皇帝有多不好,但假如父亲或大哥还在的话,我一定不会来当。在认识你之前觉得这样的安排没什么不好,也认为是我该承担的责任,但认识你之后,每一次有事发生都让我更加坚定,哪怕是放弃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你也是我唯一不可能放手的。”
心中一震,他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为了我连皇位都可以放弃吗?震惊的视线里,他的黑眸一片沉静,无波也无澜,在告诉着我他有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第一天了。
而下一瞬阿平轻吐的一句话更让我愕然在当场。
“兰,在我来看,九五之尊不如你。”
一个男人若说什么爱与不爱的话,那叫甜言蜜语;可当一个男人为了你连皇位都可放下,还有什么比这更震撼的?我控制不住自己嗓音发紧地问:“你立元儿为储君的目的是什么?”
他面不改色地回说:“立储本是为君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有一日我退下来自要有人接替我的位置。”
听来在理,可我心中隐隐有不好的感觉,朝他迈近一步盯着他的眼,“阿平,你告诉我实话,究竟你心里在计量什么?”四目相对,眸光深浅闪烁,沉凝片刻他道:“先回宫再说吧。”这才惊觉两人还站在外面,身后一众人虽然退得远也难保会听见,怕是要惹风波。
回到寝宫后没有急着去追问,阿平如果愿意说自会主动提起。夜宴上其实都没吃什么,不光是我们,底下朝臣也是。只要阿平在场,不可能会有谁敢放开吃喝,是故我们要提前走。
我吩咐了侍女备膳,等膳食端上来后阿平让拿酒,微挑了下眉,也没阻止。他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会醉,但是酒量也深。刚才在宴席上不过就饮了三杯,那点量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侍女取来了酒就被令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了两人时他拿杯子替我也倒了一杯。
心中微讶,因为身体在调养,我是被禁酒的。他一向严格遵照医嘱,并且让笑笑盯住了我,从不让我碰酒。就连上回偶遇朱高煦,也没允我碰一下酒。
今夜他竟主动为我斟酒,杯子是他之前珍藏的玉杯,看着杯中透明的酒液,心中莫名感怀。中秋本是团员的节日,犹记得当初朱元璋与我和阿平围坐桌前一同饮酒,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那时光景美好,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