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破产前夕

每个人可能或多或少,来自于童年的记忆里,都自带一些原生性的创伤,随着时间的积累,这样的创伤会不自觉的投射到其人性格上,在一些具体的行为事体上带有明显的指征。而这种影响,甚至会延长到自己的下一代的身上。

也会,有人努力摆脱这种原生性创伤后带来的那种束缚感,竭力想要冲破来自于心灵深处的压抑,或者说挣脱原生家庭的那种生活模式,就比如有小孩在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明明家住南方,却故意将所有的志愿都填报到北方去,离家越远越好。

长大后的安安,知道这个过程叫“疗愈。”

余安安认为这样的疗愈方式有些是对的,有些却是极端的,她也明白自己,其实不太知道自己有没有所谓的原生性创伤,有没有在自觉或不自觉的过程中去进行自我疗愈。她所知道的是自己在成长的岁月中其实是情感缺陷的,比如,从来不会和父母任性撒娇,有的只是无声的妥协或者反抗。

曾经和女儿一样年轻过的匡秀萍,可不懂得这些神神叨叨的名词,那时候的她,对可以提供自己温饱可以养家糊口的三班倒工作,无比的重视和热爱,无比的感激这份工作带来的收入,从未多想些其他的。

直到某一天……

匡秀萍坐在路牙子旁边的台阶上,不停的朝南边张望,可是等了许久,等到其他几个同样乘厂车的同事都来了,等到一向好脾气的她也不耐烦了,厂车还是没有来。

“大富那个棺材怎么还没有抬来?”

负责在东区接送职工的司机王大富躺着也中枪,他和同事们围坐在办公楼下面的草地上,彼时莫名的打了个喷嚏,黏糊糊的鼻涕随手摁在了青草叶上,心里还想着是不是东线那帮老娘们在骂他呢。

东线的这帮老娘们的确是在骂他,眼看着就要到交班的点了,厂车还没来,真是要急死个人。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女人们的嘀嘀咕咕,大家都抬头循声看去。

“你们厂子都倒闭了,还上个屌班,等死了也没人来接你们啊,他们正在闹事呢!”

这话,比听到彗星撞地球的新闻还觉得不靠谱,女工们第一个反应便是冲着报信儿的人破口大骂,一大清早的,开什么玩笑不好,非得说这话,毗邻而居的隔壁厂子看门的老高被骂的抱头鼠窜,他无奈的撇撇嘴,大长腿一伸,使劲踩了脚踏,风速的骑车遁跑。

看着飞驰而去的背影,女人们停住了嘴,面面相觑,她们小声的彼此询问着,老高这话的真假,大家都觉得太突然,不敢相信。然而,厂车迟迟未来确是真的。

最终,女人们一致决定,空等无益,还是回厂里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

等一路汗涔涔的走到厂门口,大家都感觉到如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厂门口其实与平常真有点不一样,她们这群人怀着忐忑不安又惊讶万分的心情快步几近小跑的姿态朝里面冲,里面已经吵翻了天,一派乱糟糟的景象。

掩映在紫薇花丛与绿树环绕中的二层白色办公楼下,或蹲或躺或三三两两围站着工人们,一脸的激愤与不甘,有人烦躁的吸着香烟,有人跳脚大骂,还有的女工,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厂子真倒闭了,大家何以谋生呢?

匡秀萍和同事们也围站在一起,她不知道别人如何,只晓得亲眼所见的这一刻,自己手脚俱软,心跳如鼓: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儿上班的呢?

“怎么回事,匡秀萍,你就没听你们家老余说过?”匡秀萍自己的脑门子尚还嗡嗡响,耳边便有人语气不好的向她质问。

匡秀萍随着话音看向发问的人,她茫然的摇摇头,喃喃自语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咋回事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有脾性急躁的人已经上前来拉扯匡秀萍了,余吉周和她是夫妻,这样天大的事情就没在家吐露过一丝风声,谁信呐!

瘦弱的匡秀萍浑浑噩噩的被人推来攘去,一张失了血色的脸庞依旧还懵懵的,和匡秀萍处的还算不错的同一个车间的大姐看不下去了,上前护住匡秀萍,喝骂那些人道:“你们都疯了不成,余吉周什么尿性,老娘就不信你们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告诉小匡!都没见匡秀萍自个儿都被吓傻了的模样吗?”

被意外消息已经刺激的要发狂的人们这才想起来,关于余吉周的众多传言里就有一条,他早就不和匡秀萍睡在一起了,如此,两人没通气的可能性倒是挺大的。

同车间大姐那声“余吉周”终于惊醒了匡秀萍,她回味过来,内心巨大的愤怒犹如一条暴龙在血脉里横冲直撞乃至要破体而出,余吉周这个混蛋,这么天大的事情为啥不跟自己说一声,这关乎生存饭碗哪!

想到这里,她的嘴里又苦又涩,心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给掏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只觉身体轻飘飘的,腿脚更是没有一点点的力气,顺着同车间赵大姐的胳膊,匡秀萍哧溜的滑了下去,瘫坐到了地上。

赵大姐低头一看,吓得大喊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小匡昏过去了!”

原本混乱的现场就更加的混乱不堪,有人忙着打急救电话,有人来掐匡秀萍的人中,有人抬起头握拳成喇叭朝楼上喊道:“余主任,你快点下来啊,赶紧看看,你们家匡秀萍昏倒了!”

听到楼底下的噪杂,楼里有人探出窗外朝下看了一眼,又极快的缩了回去,然后便是久久的悄无声息。

二车间的老崔是个糙性子极其不讲究的人,听见赵大姐嘴里骂着迟迟不下来看妻子的余吉周,便粗声粗气的的大声嘲笑:“赵天香,你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哪,人家余吉周的鸟早就换一个洞钻了,这会子巴不得他婆娘早死早超生,好给他心肝宝贝让路呢,你急个啥!”

“就是,就是,谁不知道呀!”旁边立刻就有人附和上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有女工忿忿不平的插嘴打抱不平。

“你们女人知道个屌,陈世美那是有人送他美女和高官,他不抛弃糟糠之妻该有多傻,现在敢喜新厌旧的男人没钱他怎么有资本养二奶啊!哎,你们问问老崔他敢不敢?”

老崔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很实诚的自曝其短:“老子倒也想换换口味呢,可我连喝二两马尿都得从家里那黄脸婆手上要钱,没钱睡屁个女人啊,哪像人家余主任,有本事齁着大老板屁股后面搂钱,要不然还有那能耐整天在花丛里打转?切,身高没过五尺,还没我长得帅呢。”

“就是,一帮蛀虫,不声不响的就想卖了厂子,卖了咱们大家伙,咱们不答应,死也不答应!”人群又激愤了起来,甚至有人捡起铺在小径上的鹅卵石朝楼里的窗户玻璃上砸去。

救护车的声音传进来的时候,匡秀萍已经醒了过来,人中还火辣辣的一刺一刺的疼痛,可抵不过她心底的疼痛,前几天他还回来说准备把新宅卖了,要做生意投资用,可关于厂里破产的事,作为丈夫,竟然没有和自己透露过一丝一毫,她该怎么办?以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办?

看见匡秀萍醒了过来,连赵大姐在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平心而论,匡秀萍这人虽然大小算是个领导家属,可在车间里干活,技术好,能吃苦,人也随和,无论谁个都挑不出个她的刺来,真是好人一个,可惜就是好那么点过头了,男人在外面胡闹居然吭都不敢吭一声。

“小匡,小匡,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医生来了,要不要跟车去医院瞧一瞧?”赵大姐摇了摇怀里的女人,连忙问道,匡秀萍不说话,她便顺着匡秀萍的视线而去,发现小匡木愣愣的紧盯着办公楼看,便心里有点发酸,半是怜惜半是怒其不争的骂道:“你别傻气了,旁人急那是没法子,你着急个啥,有病看病,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天塌下了不是还有他顶着嘛,他再能耐,不也还是你家户口本上的人嘛!”。

匡秀萍摇摇头,没说话,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医生看救治对象好像没多大问题,也不肯跟车回,并不奇怪,这样的事多着呢,打算要病患家属付了出车费用,就打道回府了。作为病患的匡秀萍还没有回过神来,并未及时作出反应,于是就有人撺掇着医院的人问楼里的余吉周要钱。

楼下闹哄哄的一团乱,余吉周哪里有胆子出来,越是这样,大家就起哄的更厉害了,陷身其中的医院的人本能的觉得不对,救护车司机悄悄的输了报警电话号码,正准备打出去,警车就进来了,戛然而止停在了小楼下面。

“谁报警的,说是有人聚众闹事?”从警车里出来两个警察,其中一人朝人群巡视里一遍,高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