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守中没有遵从圣旨去当云贵总督, 反而偷偷赴京,面见老佛爷,使太后她老人家念起昔年之恩, 畏惧今日形势, 竟撤销了原来的委任, 将他留在京师, 并任命为邮传部尚书。
在外人看来, 韦守中这步险棋,结果漂亮,但韦守中自己知道, 他面临的形势,只有更为严峻。
他冒险见老佛爷, 本来是准备鱼死网破, 拼着自己受罚, 揭开庆亲王那干人的本来面目,出一口胸中恶气。他将庆亲王收受贿赂、许人比利时使者的证据一一呈给老佛爷, 对这种滥用职权、于国家危难之际仍不断吸食国家血肉的行为猛烈抨击,一时激动,忍不住又讲了几句国家现在的真实情况,把老佛爷吓了个半死。
但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慈禧护内,对证据确凿的庆亲王受贿一事, 只皱了皱眉, 说:“他太天真老实, 总被那起小人欺骗, 顶着他的名头不干好事。”
老佛爷既无意追究“天真老实”的庆亲王的责任, 对其他尚无确凿受贿证据的大臣们自然也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韦守中疑心,因为老佛爷自己喜欢钱, 风闻也没少拿国家的公库填自己的小金库,所以对有同样毛病的人多少抱着些同情,只要他们贪的数目不是太大,就听之任之了。
他甚至疑心,老佛爷让他当邮传部尚书,也不是看好他在这个位子上能大展所长,而是因为她故意忽视他收集到的证据,心中愧疚,想对他补偿一二。
要说邮传部尚书,的确是肥差,但是非常烫手的肥差。
这部门成立才一年多,统管全国的交通及电邮,下面分为路政、船政、电政、邮政、庶务五司。尚书是邮传部总管事,但凡事他一人说了不算,内要取得左右侍郎、员外郎、主事等的同意,外要与各个部门,犹其是外务部协商。简而言之,这份差事权限模糊,制掣众多,是生是死,全凭个人本事。
第一位邮传部尚书张百熙上任不到半年,死在任上。第二位林绍年上任半个月,遭到弹劾,本来马上要由一位袁世凯的亲信顶上,但老佛爷从中干预,天降韦守中,成了第三位尚书。
韦守中有点牛脾气。平时他不见得对清廷多么忠心不二,私下里,他没少和立宪派人士来往。在他认为有必要时,他也会同意让儿子去结交同盟会匪党。但一旦朝廷对他委以重任,他自觉职责所在,便不管形势多么严峻,哪怕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对得起上头对自己的信任。
韦守中接任邮传部尚书后,和他当初治理两广时一样,第一件事,便是查察贪污腐败。
他查了三天三夜,抓了二十七名罪情严重的官员,剩下人人自危。
他运气好,这时正好发生了件事,让他又有机会抓一下庆亲王的小辫子。
一个叫赵启霖的监察御史向他提供了这个机会。据他说,庆亲王的长子爱新觉罗·载振去年留学回来,奉旨赴吉林督办学务,途经天津时,一位当地警察局总办为他开了个派对,请来了名角杨翠喜捧场。载振看上了这个戏子,那位总办将此人买下。等载振从东北回到京师时,杨翠喜已在京城一处富丽堂皇的小院内等他。小院也是那位总办买下布置好了的。从买人、送人到把人在京城安顿下来,一共花费了十万两黄金。那位总办办成这件大事后不久,就风风光光地前去黑龙江当巡抚了。
“十万两黄金?”韦守中对于庆亲王儿子的操守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他更好奇哪位地方警察局的总办有此大手笔。
赵启霖神秘一笑:“尚书知道他是谁,就不吃惊了。”
“他是谁?”
“北洋一派的段芝贵。”
韦守中一拍大腿,连说了几个“好”。
众所周知,袁世凯靠北洋军起家。后来因为这军队发展过快,引起满洲贵族们的恐慌和猜忌。袁世凯老于权术,主动申请调离北洋,将北洋军主力交由陆军部管辖,他自己跑来京城,多方周旋,当上了军机处兼外务部大臣。但北洋军中骨干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人尚在朝中,这些关系便如蜘蛛结网,丝丝缕缕,越织越密。段芝贵这人,毕业于北洋武备学堂,算是袁世凯北洋蛛网上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结点。
韦守中脑中已形成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他心想:“黑龙江巡抚可不比驻比利时大使,况且一个小小的天津警察局总办,能随便掏出十万金行贿,其中文章,本就值得深思。这次即便是老佛爷,怕也不能再护短了吧。”
他让赵启霖先按兵不动,写一份弹劾段芝贵及庆亲王父子的参本给他过目。
这时,又插进来一件事。
詹天佑跑来问邮传部要钱,好继续修建京张铁路。
京张铁路连接北京和张家口,是第一条全由中国人自己设计和修建的铁路。从修建之初,便遭遇各种挫折。政府拨款不足;民众冷眼旁观,有一点失败苗头,便冷嘲热讽,认定凭中国人自己,绝完不成这样的工程。尽管如此,铁路造了两年多,已接近尾声。
负责这一工程的总设计师詹天佑最近发现,又没钱了。他赶快跑来京城,向现在直接掌管铁路的邮传部要钱。
有人劝他,说当初是袁世凯保举他来设计和修建京张铁路,所以他也算袁世凯那边的人,找韦守中要钱,怕适得其反。
但詹天佑满脑子工程设计,不大能够理解朝中大人们的担忧,他仍是去找韦守中。
韦守中听完他的详细报告,问他:“你到底要多少钱?”
詹天佑将明细表摊开:“六十五万两白银。”
韦守中找人来算了算,整个邮传部一时间筹不出那么多钱。他让詹天佑回去等消息,他自己跑去度支部,即清代财政部门要钱。
度支部的人支支吾吾,推说没钱。
这国家很奇怪,一个地方警察局总办随随便便拿得出十万两黄金,堂堂度支部却一听六十五万两白银,便如临大敌。
韦守中不同情度支部。他长年剿匪,也沾染上一些匪气,既然来了,见不到钱,就不会走。度支部都是文职人员,哪里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最后,还是让韦守中带着价值六十五万两白银的银票走了。
韦守中将钱如数交给詹天佑,叮嘱他全力修建铁路,有什么问题,找他,或找袁世凯均可。詹天佑拿了钱,欢天喜地地去了。
因这一事,袁世凯难得在朝堂上说了韦守中几句好话。散朝时,他还主动过来谢韦守中助詹天佑一臂之力。
韦守中不咸不淡地说:“他造铁路,于国于民有益,我自然要帮。”
袁世凯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张口闭口都是国家利益、百姓福祉。我久未听你训示,甚是想念,何时有空,去我家小坐片刻?”
在旁边竖着耳朵听这二人谈话的众大臣互相使眼色,以为韦守中先向袁世凯示好,袁世凯又回他一根橄榄枝,近来甚嚣尘上的朝廷内部斗争,看来要告一段落了。
韦守中的回复也大致不出所料,他笑说:“我倒真有兴趣听你谈谈,不过今日老佛爷还有事召见,改日有机会,再登门拜访吧。”
韦守中应付完袁世凯,便由李莲英引着,去见慈禧。
慈禧看到他,几多欢喜,几多忧愁,她说:“刚散朝,又有何事啊?”
韦守中将赵启霖执笔、经他修改的《劾段芝贵及奕劻、载振疏》呈给她。
慈溪看了片刻,变了脸色。
如韦守中所料,老佛爷这次天颜震怒,势要追究到底。
可怜的段芝贵,白花了十万金,黑龙江巡抚的位子还没坐热,便被免去职位。
庆亲王奕劻也被叫进宫去,听了一下午的训示。他出来时脸色灰败,据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回去后,立即叫来儿子,臭骂一顿,责令他这就将杨翠喜送离京师,并主动辞去一切官职,在家反省,不经他同意,不得踏出家门半步。
这事一出,举朝震动。原本蠢蠢欲动、等待春天出洞的人马上又缩了回去。
韦守中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发了一记重炮,扔下散弹无数,炸得京里革新派、保守派、清流派,三大派人人惊慌失措。
韦守中所剩不多的几个朝中友人颇担心他的安危,提醒他要特别注意袁世凯。韦守中冷笑说:“我接任两广总督时,偌大一个广西,每年要从广东借钱来维持必要开销;我离开时,广西公库里已存了几百万两白银。贪官污吏,就是国家的蠹虫,只有杀尽蠹虫,国家才能血脉通畅,挺起脊梁。我行事,注意天,注意地,注意两宫,注意百姓,我注意他袁世凯做什么?防他又去告密吗?”
最后一句暗指戊戌变法中袁世凯告密导致变法失败、皇帝被囚至今的事。诸人领会,一起大笑。
但这话传到袁世凯耳中后,正戳中了他的痛处,令他对韦守中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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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劻心情糟糕,听人报说有客求见,已经说“不见”,一听是袁世凯,又改了主意。
袁世凯走进来,神情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奕劻见他这样,反生起气来,他说:“这个韦守中,真正我命中的魔星!你不是把他弄去当云贵总督了吗?怎么他又来京城啦?”
袁世凯说:“王爷别急,世凯此来,就为了这人。王爷,世子还好吗?”
“别提他了。这种事,和他差不多地位,甚至不如他的,哪个没干过?偏他出了事。我□□了他几句,他在房里生闷气呢。这个韦守中,真正我命中的魔星,他要快点离开京城就好啦。”
“韦守中这人,仗着自己曾经于老佛爷有恩,常常不顾人臣的道理,横行妄为。老佛爷心善,也不追究他。这根倒刺,若要硬拔,怕反而伤了自己,依我之见,咱们不如先礼后兵,双管齐下。”
奕劻眼神一动,搓起双手:“你又有什么主意了?快说来听听!”
“韦守中这次进京,带了全家一起过来。我听说,他有个女儿,正待字闺中。”
奕劻皱皱眉:“他有个女儿,我也有女儿,这又怎样?”
袁世凯微微一笑:“世子尚未正式婚配,若他能娶了韦守中的女儿,以后此人再想胡来,多少会有所顾忌。”
奕劻眼睛一亮:“你是要他投鼠忌器?”袁世凯微笑不答,心想:“谁是‘鼠’?你才是‘鼠’呢。”
奕劻很是为难,一方面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以一劳永逸,让韦守中不再和自己捣乱;一方面又觉得载振身为贝子,承继满洲皇室血统,却去娶一个岭南俚僚的后代,未免委屈。
袁世凯劝说:“这不过一时权宜之计,暂时稳住韦守中。此人刚愎自用,又冥顽不化,日后,我们仍须想法子将他赶出京师。等他离开后,世子再随便寻个因头,休了他女儿,还不容易吗?”
奕劻立即笑说:“很是,很是。那你看,我什么时候提亲?”
“自是越快越好。”
“行,我明日就找媒人去。”
“王爷,咱们再商量一下,万一韦守中拒绝,我们怎样才能让他答应。”
奕劻不满地瞥了袁世凯一眼:“你多虑了。载振便皇上的女儿也娶得,区区一个邮传部尚书,怎会拒绝他?”
袁世凯心中又骂了几句“蠢货”,一脸谦卑地笑说:“我胆子小,凡事喜欢想得周全些。”
奕劻哈哈大笑:“老袁,真不知你这点胆子,怎么组建北洋军,又怎么让朝鲜国王对你赞不绝口的?我跟你说,你放一百颗心,韦守中不会拒绝本王的提亲。”
“以常理推断,是这样不错。但我怕韦守中小人得志,正在兴头上,会有意外之举。”
奕劻被他说得有点动摇了:“好,那你说说,万一他拒绝,还有什么办法让载振娶到他女儿?”他说完自己觉得不可思议,遂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