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景煊看到祝嬷嬷手上的男装, 如临大敌,他狠狠拒绝了她,强留在庆亲王府, 心中却也没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大的事, 他瞒得了一时, 还能瞒得了一世?何况, 庆亲王对他不怀好意, 他儿子视他犹如仇敌,他呆在这里,又有什么趣?
韦景煊心里忧急, 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姐姐一样?如果他和韦春龄颠倒下性格,他们也不必扮作别人, 提心吊胆地度日, 省却多少烦恼。
他一夜没睡安稳, 早上迷迷糊糊间,听到耳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你醒了吗?”
韦景煊一惊, 睁开双眼,就见一张白嫩嫩的鹅蛋脸,被两只雪白丰润的小手托着,正正对着他。看他睁眼,小脸上一对漆黑闪亮的鸽子眼顿时笑成了两粒圆豆子:“你长得可真是好看, 眼睛怎么这样大?”
韦景煊咳嗽了两声:“你长得也好看, 你是谁?”
“我是载振阿哥的奴恩, 是你扎勒黑普尔呼, 我叫那木。”
那木郡主今年十三岁, 是奕劻嫡福晋合佳氏生的小女儿。她运气好,出生时奕劻正大受两宫赏识, 所以被封了郡主。奕劻有十二个女儿,只有大格格和她被封郡主。这位小郡主看起来似乎和她长兄有很大的不同。
韦景煊说自己要换衣服了。那木说:“我帮你穿吧。”
她拿起衣服看了眼:“你就这一件衣服吗?我上次偷偷来看你,好像也看到你穿着这件衣服。”
韦景煊脸一红:“我被你阿玛绑来的,只有这件衣服。”
那木似乎并不吃惊:“哦,他为什么绑你?唉,我就知道他不干好事。阿玛,还有大阿哥,都不是好人。不过你别担心,他们对自家人,还是好的。”
韦景煊觉得有些好笑,忽然对这个郡主萌生了几分好奇。他想起几天前在他房门口的对话,问她:“你是不是被王爷关禁闭了?”
那木稚气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别提了。”
“你干什么了?”
“阿玛和额娘说话,欺额娘不懂事,当着她面污蔑同盟会的人,把他们说成一群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匪徒,我替同盟会说了两句公道话,阿玛就生起气来,命人关我禁闭。”
韦景煊想:“这倒是稀奇,同盟会都渗透到皇亲国戚的后院里来了。”他说:“你怎么知道同盟会的?”
那木白了他一眼:“教我念书的先生说的。照我看,他们做事偏激了些,但出发点是好的,若他们能退一步,不把我们当仇人,定要推翻,而改拥护君主立宪,我就完全赞同他们了。”
韦景煊暗暗好笑,觉得那木其实不大懂这些,偏偏装得一副知晓世事的模样。他说:“这些话,也是你先生教的吧。你把他供给王爷后,王爷一定把他赶走了吧?”
“我没供,你才供!”那木气得小脸通红,随即又后悔自己发火,讨饶说,“对不住,我没想凶你的。我最讨厌别人冤枉我,你刚刚说的,好像是我出卖了我先生。我可没有。阿玛自己知道了,把他赶走的。”
韦景煊心想:“你能接触多少人?你即便不说,奕劻也猜得出来。”
那木见他不说话,又讨好地拉拉他袖子:“你生我的气了?你别生气吧。我在这家里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听说你来了,就决定要跟你成为朋友。你别气了,好不好?”
韦景煊一笑,说:“我才不气呢。我也赞成同盟会的做法,我的一个朋友,还是同盟会的呢。”
那木惊呼了一声,又忙伸手捂嘴,压低声音说:“真的吗?快跟我说说。你那朋友是谁?怎么进的同盟会?”
韦景煊忽然有些疑心那木是受她父兄指使,故意来套他话的,他点到即止,说:“我和那朋友很久没联系了,也是听人家说起才知道这么回事。她怎么进的同盟会,我也不大清楚。”
那木一脸遗憾:“我真想见识见识那些让阿玛头痛的人。大阿嫂,你说你也赞同他们,对不对?”
“我对他们的看法,和你的一致。”
小钩子这时候推门进来,看到那木不禁一愣。那木由此又想起韦景煊的衣服问题,她一根食指抵住自己下巴中间一个小窝,严肃地想了会儿,什么也没想出来。
韦景煊心里烦闷,觉得眼前这个人倒好像是故意跑过来给他解闷的,他说:“马上过节了,就这么一套衣服,确实不像话。”
那木忽然有了主意:“我去跟额娘说,让她替你准备几件新的吧。”
“她又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我一个被掳来的人,也不好开口多提要求。”
“那要不,我让人去你家取一些过来?”
“我嫁给你哥哥,把我爹气死了,他多半不肯给我衣服。而且旧衣服,我也穿腻了。”
那木手指抵着下巴上的小窝,又开始冥思苦想。
韦景煊说:“我有个主意,可以弄到衣服。我以前都是在护国寺那里的月仙窟定做衣裳。今天月七,护国寺那边正好有庙会,不如我们去那里做衣服,又正好逛一逛庙会?”
那木听说“庙会”,眼睛便一亮,拍手说:“好好,这个主意好。我去拿钱,我们偷偷溜出去。”
韦景煊拉住她:“为什么‘溜’?贵府有规定,女主人不得擅自出门吗?你去跟下面人说,世子福晋要出门逛庙会,愿意跟的,让他们快些做好准备,咱们半小时后,不,二十分钟后就出发。”
那木兴奋地去了。
小钩子吐吐舌头,对韦景煊说:“王爷要是知道了,小郡主怕又要关禁闭。”
韦景煊“哼”了一声:“她自找的。”
那木跑去跟她相好的丫头们说了逛庙会的事。那些丫头最大不超过二十,个个喜爱热闹,虽然也觉得不大妥当,但反正是主子的命令,她们有机会离开深宅大院,去庙会吃喝玩乐,何乐而不为呢?有个机灵的大丫头偷偷去通知了她相好的小厮,小厮又通知了马房的兄弟。
二十分钟后,韦景煊和那木坐一车,后跟五辆马车,由十二名护卫伴随,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向护国寺出发了。等有人发现后告知了合佳氏,他们早去得远了。
韦景煊和那木对面而坐,那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韦景煊和她相处不到半日,已将她的性子摸透。他只比那木大一岁,但对着她,油然升起一股优越感。不过那木倒确实成功分散了他大部分注意力,他似乎一个在湖中憋了半天气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们的车队到了护国寺金刚殿那段,便不得不停下。
韦景煊也不管其他人怎么调度车马,和那木互挽着手臂,当先往月仙窟而去。
庙会刚开始不久,小吃摊已经摆出来了,扒糕、凉粉、卤煮丸子、油炸灌肠、热羊霜肠,本就香气四溢,因排长队的人,更诱人口水直流。手工艺人也陆陆续续开张,从锅碗瓢盆等实用品到风车、风筝、扇子、灯笼、竹篮等玩意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此外,还有卜卦算命的,作画题字的,吞金劈石的,也不甘落后。韦景煊他们走过时,引得不少人回头,有些好事之徒,更是跟在他们后面叫卖起来。
韦景煊对此一律不理不睬。那木则忙着捕捉各种好玩的事物,根本没注意到。
到了月仙窟,韦景煊领着一群人一拥而入。老板认出他是韦守中女儿,忙先放下其她几个散客,领全体伙计过来热情接待。
韦景煊翻遍了铺子,给自己定做了两套日常穿的春季套装、一套出席正式场合的旗装、一套普通洋装、一套舞会装、一套马术装、一套运动装,又买了两件现成的西洋女子内衣。他给那木也定做了两套洋装。
那木没穿过洋装,对日常穿的衣服也不甚了了,听韦景煊对各种料子及它们适宜做何种衣服如数家珍,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韦景煊又让跟进来的丫头们自己挑布料,每人送她们一套衣服。丫头们欢天喜地,觉得这位新福晋为人真不错。
韦景煊早让老板把所有账记在庆亲王府头上,反正不花他的钱,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老板乐开了花,化身飞燕,满楼乱蹿。那木和丫头们也忙着挑选料子。
韦景煊在旁边看了会儿,忽又觉得无聊。他一无聊,那个盘缠着他的难题又像幽灵般浮现。他叹口气,走出了月仙窟。
随从们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小钩子看到韦景煊离开,跟了上去。小钩子并不稀罕多一套白得的衣服,对庆亲王府的莺莺燕燕们也升起了一股优越感。她昂着下巴,跟在正主后面。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来到弥勒殿里面。这里卖朝珠、手串和书画,每样都价值不菲,所以相对比外面安静些。韦景煊随便看了几家铺子,给几位犹豫不定的贵妇人出了些主意,便走出大殿。
在弥勒殿外头的墙角,有一个和尚正在说法。和尚相貌并不出众,狮子鼻,铜铃眼,但奇异地透出一股慈祥和悲天悯人的气息。他一身肮脏破袈裟,似也隐隐散发出兰香。
和尚讲的是《楞严经》。他面前摆了个茶壶,问听经的人,壶中空气是方是圆。他连问了三次,才有一人说:“茶壶的肚子是圆的,空气想必也是圆的。”和尚说:“茶壶是圆的,所以里面空气也是圆,那我把这里的空气放入一只方形茶壶,空气是不是又变方了?”
又有人说:“空气哪有方圆?所在的空间是什么形状,空气就是什么形状。”
和尚点头:“方圆如是,大小如是。空气如是,人亦如是。哪有什么善恶美丑,聪明愚笨?不过随所在器物变化而已。‘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故于是中,观大观小,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
韦景煊听了心里一动,想他现在的烦恼,全因本性不合身份而起,但照这和尚的意思,人的本性也不是天生如此、固定不变,而是随物所转,随所处环境变化。他问和尚:“大师,请教如何才能不受物转,反而转物?”
和尚说:“说来容易做来难,具体情形,得具体分析。不知施主有何烦恼?”
韦景煊咬唇,盘算着是否要请这和尚到一僻静地方私聊。这时,又不知哪个游客敲响了寺内大钟。钟响四下,和尚收拾东西站起。
围观几人一下子散去,韦景煊还不甘心就走。
和尚看了他一眼,说:“贫僧法号‘重圆’,每月七、八日在这里说法,施主有甚疑惑,尽可过来,我们共同探讨。”
他说得这么明了,韦景煊反而又不想和他讨论了。他敷衍地点点头,看着和尚飞一般消失在人群之中。
韦景煊和小钩子又在庙会中逛了会儿。小钩子拉拉韦景煊,说:“我们离开得久了,不知小郡主她们怎样了。”
韦景煊也有点挂念:“好,我们回去看看。”
这时候,人比刚才更多了。他们好不容易回到月仙窟前,发现店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全部挤满了人。
韦景煊一皱眉,小钩子已拉了个人,向他打听情况。
那人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们,铺子里原有一旗人家的女眷在购物,店老板全心招待她们,后来又来了位神秘的女客人,老板没怎么理人家。偏这位女客人和那旗人家的小姐看上了同一块料子。那料子很稀有,叫什么“翠毛狮子锦”,这回没了,等下回再进,又得一个多月。老板说,谁先付现金,谁带走料子。那旗人家小姐找家里人凑钱,凑足了数。那女客人却没有足够现金。老板要把料子给旗人家的小姐,那女客人不依,说老板瞧准了她没带足现金,故意为难,让她手下一人打破了老板的头,还要打那旗人家的小姐,幸亏被人止住了。现在双方还在里面闹。
正说着,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队法国士兵,他们手持佩剑,一边挤过人群,一边用剑柄敲围观百姓的脑袋。
百姓们心中害怕,马上让出一条道,让他们过去。原先兴奋的评论声,宛如被冷水浇过,瞬间蔫了。
韦景煊拉着小钩子跟在这队法国兵后面,挤到了月仙窟正门口,他隔着前面两条大汉的身体,往里窥探。
那木和一位女客各站一边。那木粉嫩的脸上满是怒气,鸽子眼红红的,似随时要流泪。那位女客一身黑色荷叶边的洋装,黑色小礼帽,黑丝面网,虽看不清模样,但她身段妖娆,面网下隐隐闪露的一抹红唇和几点五官轮廓,已足以摄人目光。那木的丫头们和五六个随从站在她身后,她和女客的中间,站着一个白衣男子,又躺着一个金发男子。
最叫韦景煊吃惊的,是那木身前的那个白衣男子。韦景煊推了推一旁的小钩子,她和他一样,又惊又喜。因为那“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韦春龄。
刚才进去的法国兵们一到就守护住黑衣女客。有人去抱地上的金发男子,发现他小腹上插了一柄匕首,正在流血后,马上大呼小叫,拔剑冲向那木他们。
韦春龄将冲在最前面的三人抓住,纷纷扔在地上,一伸手,抢了第四人手中□□,回手一拨,拨掉了摔倒的两人拔出的剑,顺手将枪口对准黑衣女客。
这下先声夺人,先前还嚷嚷的法国人也像不久前被他们打了头的中国百姓一样,安静了。
韦春龄说:“这位夫人,刀枪无眼,你真要打吗?”
黑衣女客侧头说了几句,小钩子忙问韦景煊:“她说的是法语吧?”
“是。”
“说的什么?”
“她让这些法国人先别动手。”
“谢天谢地。”
黑衣女客稳住了法国兵,转头对韦春龄说:“请问这位,怎么称呼?”
韦春龄说:“在下姓韦,贱名不足挂齿。”
“你也是这位姑娘的手下?”
“不是。”
“那是她的亲戚朋友?”
“也不是。”
“非亲非故,又非主子奴才,那你为什么帮她欺负我?”
韦春龄稀奇地睁了睁眼:“怎么是‘欺负’你?你和这位姑娘同看上一块料子,老板说谁先付足现金谁带走料子,她付了现金,你没付,是不是?可你让手下打破了老板的头,又要对这小姑娘开枪,若非我及时出手,她已被你们打死。我倒要请诸位评评理,到底是谁欺负谁?”
百姓们窃窃私语,有点举棋不定。他们对满洲贵族和对外国人没有太大好恶,多数人只想隔岸观火,看个热闹。只有少数人觉得确实是洋人理亏,发出忿忿不平的支援之声。
法国兵听不懂百姓们的议论,很是不安。有一人悄悄拉动了扳机,忽听“砰”一下,韦春龄先发制人,一枪先打在那蠢蠢欲动的士兵右臂上。士兵惨叫一声,扔了枪,捂住伤口。
韦春龄重新将枪口对准黑衣女客:“这位夫人,再有人向我示威,我保证,下一颗子弹,将直接送给夫人。别以为你们在我们这儿打过几场胜仗,就能为所欲为了。”
她这一说,原先看热闹的百姓们顿时赞同地大叫起来。法国兵见状,更加不安。
黑衣女客的声音中也冒出怒火,她说:“好,你们人多势众,我有理也成了没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你今天得罪的是谁,我是……”
那木忽然踏前一步,说:“你不必威胁他,这位阿哥不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切因我而起,我阿玛是爱新觉罗·奕劻,你有何不满,尽管来庆王府理论!”
她个子娇小,一脸天真,看得出不习惯做这样的声明,但仍旧鼓起勇气说了。不少人先前还看到她努力保护店铺老板。稚子本弱,怀义则刚。虽庆亲王名声不好,但百姓们这时都自觉自愿,为那木喝起彩来。韦景煊在下面看着,也忍不住在心中叫了声“好”。
黑衣女客显然没料到自己惹上的是皇亲国戚,倒不敢再耀武扬威了。她冷笑了两声,带着那队法国兵,铩羽离去。
他们一走,王府随从便堵住店门口,一面安排人去将小郡主的马车赶过来接人。
那木又关心了一番店老板的头,确定只是皮肉伤,不会致命,便一把拉了韦春龄到二楼。
韦春龄奇怪地看着她,说:“你真是庆亲王的女儿?”
那木笑说:“那还有假?大阿嫂,一忽儿不见,你怎么扮成这种样子?原来你会功夫,本领还很大。我不管,回去后,我要你教我!”
韦春龄说:“怎么,我今天和你一块儿出来的?”
那木离她远一点,眯眼仔细看了看她,笑说:“你扮得真像,要不是我清楚地记得你的样子,真要被你糊弄住,以为是另一个人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人笑说:“傻子,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