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韦景煊一样, 载振近来心情也跌入了低谷。
这位贝子自受贿辞去一切官职后,一直闭门不出,在家反省。眼看当初弹劾他的人, 一个个落马, 他父亲向他保证, 马上就能叫他官复原职, 谁知, 太后驾崩,临门一脚,踢到了门柱上。
载振依旧赋闲在家, 而因宣统帝年幼,实际当政者换成了对奕劻父子毫无好感的载沣。他重新踏上官途之道, 变得无限漫长。
一上午, 载振无精打采地躺在他侧福晋安毓秀的房里发呆。
安毓秀坐在他旁边的矮榻上织一件袍子。
外边回廊上, 从刚才起就站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嘀嘀咕咕, 又说又笑。说笑声一停,丫头渠红和祥图先后进来。
载振看到祥图,回过神来,问说:“你怎么来了?王爷找我吗?”
祥图笑说:“倒不是找大少爷,是想问问安奶奶, 还记得去年王爷借给您的一张古琴吗?”
安毓秀说:“你们看看, 阿玛问我借去那些个瓶瓶罐罐摆着, 从来不记得还。他才借了我没两天的古琴, 倒赶着派人来要了。”
载振好奇:“王爷怎么突然想到这张琴了?”
祥图说:“王爷这两天闲来无事, 想起来整理下家里的宝贝。他找大少奶奶来帮忙,大少奶奶把宝贝们分为字画、经卷等八大类, 每一类又按朝代和风格细分,然后添上注解,编成册子。大类现已归整完毕,剩下些边边角角。今日他们翻出几本手抄本师旷琴谱,王爷就想起曾借给安奶奶一张琴,也有些年头,所以着奴才来取,到那边一起归入册中。过后若奶奶还要用,就再着人送过来。”
载振说:“难得王爷有此闲心,不过家里养了那么多客,怎么叫个女子去编这册子?”
祥图说:“大少奶奶独具慧眼,连那位内务府的庆大人也对她赞不绝口。大概王爷不欲外人知晓王府事物,所以才交给大少奶奶办吧。”
载振更奇:“庆宽怎么认识她的?”
渠红在旁边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冷笑说:“爷,你是不知道大少奶奶的能耐。她现在我们府里,呼风唤雨,比太太还来得呢。区区一个庆宽算什么?北京城中,三教九流,有她不认得的人吗?”
安毓秀猛地站起,抱怨渠红:“你又要嚼人舌根了。这些话,我可不要听。祥图,跟我取琴去!”祥图巴不得一声,忙跟着她出去。
渠红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安毓秀离去,嘟囔说:“我的话哪一句不是事实?偏她做得,我说不得吗?”她挟带愤懑,将韦景煊在庆王府的所作所为加油添酱地说给载振听。经过她的渲染,韦景煊简直成了一个离经背道、不守妇道、又爱玩弄手段的人。他教坏了小郡主,气倒了太太,迷惑了王爷,在庆亲王府里已经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载振心中惊疑,说:“有这等事?怎么我一点不知道?”
渠红已不可阻挡,继续说:“大少爷是聪明人,一眼看透真相,所以从不亲近她,但我们王爷上了年纪,容易犯糊涂,现整个儿被她捏在手心里了,大事小事,都爱找她商量。别人都说,这儿媳妇怕不是为了儿子抢的,是老子自己相中了呢。”
这时,安毓秀从外面回来,渠红连忙闭上嘴,从后面出去了。
安毓秀笑骂:“死丫头,还跟我赌气呢。”
载振问她祥图去哪儿了,听说已经带琴回去,便让人来给他换衣。他被渠红说得疑神疑鬼,决定亲自去探个明白。
他白跑了两处,才知道奕劻现在紫梧书院,他一径向书院走去。
他刚跨入院中,就听内书房里传出一声琴音。琴声沉郁,如和风淡荡,雪竹琳琅。他穿桥度廊,走到书房门口时,琴音正好收住。他听到奕劻的声音说:“这就是《阳春白雪》?总觉着和上回听到的不同。”
另一个声音说:“阿玛上回听的是琵琶弹奏的《阳春白雪》吧?肯定不同的。”
“不是同一个人谱的曲吗?”
“是同一个人,只是演奏的乐器不同,编曲也做了调整。”
“呵呵,我一下子听出来了。古之师旷有钟子期,今之师旷有我奕劻……”
“阿玛,钟子期那是和伯牙。”
奕劻笑了两声,又说:“这琴有什么稀奇的?我看着和市面上卖的也差不离。”
“阿玛又来了。所有琴当中,以唐制琴最为名贵难得,唐制琴中,又以‘春雷’为第一品。此琴虽不若春雷,却也是唐制琴中的名品,当世人手艺,无人能及。”
“你怎么知道这琴是唐制的?”
“这不难。琴身是用木头做的,木头上过漆,漆随岁月流逝,会显现出不同的断纹。从这张琴上的纹路推断,的确出自唐朝。更何况,这琴呈仲尼式,琴体龙池上以隶书刻着‘绿绮台’三字。据书中记载,唐制绿绮台一共有两张,一张武德琴,一张大历琴。武德另已有主,这张,应是大历绿绮台了。”
不知是谁拨了下琴弦,忽听“啪”的一声,奕劻叫起来:“怎么打人呢?”
另一个声音笑说:“打得好。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名琴,也得配名师才好。阿玛于音乐上不通,别糟蹋了古人的心血。”
“岂有此理,我自己的东西,我还不能碰了?我非要再碰一下。”
“阿玛别闹了。”
里面传来欢笑打闹之声,听得载振气血上冲,满脸通红。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才走进屋中。
他原以为屋里只有奕劻和韦景煊两人,已打好腹稿,要羞一羞这俩,没想到里面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小丫头并五六个家丁。韦景煊弹奏完一曲后,已回到书桌后,正执笔编写这张琴的来历。奕劻要碰琴,小钩子捉了他双手,不让他碰。其他被叫来搬动整理东西的家丁,均笑嘻嘻地在旁看热闹。载振进来,倒让这些人都吃了一惊。
载振暗叫一声“惭愧”,忙向奕劻请安。
奕劻虽然在引经据典上经常张冠李戴,但于男女之情上,却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他一眼就从儿子脸上看出了不对劲。
载振还在没话找话,韦景煊忽然搁下笔,说:“好了,今日我有点乏了,先到这儿吧。”小钩子跑过去,让他扶着自己肩头站起。
奕劻送他们出去,说:“今儿个辛苦,今儿个辛苦,剩下的不多了,不赶着整理,你回去好好休息。”
韦景煊经过载振身边时,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庆亲王送走了“儿媳”,又打发了家丁,这才往书桌后一坐,看着儿子叹了口气。
载振也想告辞,被奕劻阻止:“既然来了,我说几句话,你再走。”
载振低头站着,聆听雅训。
奕劻心想:“春龄这娃娃怪可怜的。她凭白被卷入我和她爹的争斗,青春正好,却在我家守活寡。现在我和她爹已无利害冲突,我不过稍待她亲切些,以图弥补,便有人说三道四。加上近来我找她替我整理编册,那起烂嘴的还不知在背后怎么编派我们呢。载振多半也是为此而来。”
他说:“你和春龄成亲,有一年了吧?”
载振点点头。
“我听人说,你洞房当夜就把人撇下,至今也未曾理过人家。”
“阿玛……”
“我知道我知道,韦守中害你和那戏子分开,又害你丢了官职,你怪他,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韦守中得罪了我们,他女儿可没有。我当时也是一口气憋不住,受了袁世凯的挑拨,便把人家姑娘绑到我府里,逼人成亲。如今想想,很是后悔。我一直跟你说,凡事不可做绝。春龄也算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别做得太过分,让人家说我们不厚道,欺负完爹,又欺负女儿。捡个良辰吉日,先把这洞房圆了吧。”
奕劻教训完儿子,自觉卸了负担,一身轻松地离开书房,继续呼朋引伴、寻欢作乐去了。留下载振,默默思索。
实话实说,韦景煊的装扮虽然无懈可击,但载振每次见到他,都没有半点情绪上的动荡。他的妻子再好看,也仅仅是画上的美人,且是隔着文化和审美差异的西洋画上的美人。他非但没有被这公认的美貌折服,生出应有的柔情和怜惜,反倒奇怪地产生了些较劲和抵触的心思。
但渠红们的闲言碎语和他自己险些产生的误解,让他能够跳出韦景煊本身,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他,从而对他萌生了别样的兴趣。好比一个人再不喜欢吃蔬菜,见旁人对着这蔬菜议论纷纷,赞不绝口,他便也想着尝一口,试试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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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景煊从书院回来,经过那木的小院,自然而然进去探望她。那木不在,丫头说她去了载振侧福晋处,不知什么时候回。
韦景煊闷闷不乐地回到壹心院,换了衣服,躺在榻上,一个丫头给他捶腿,两个服侍他喝茶吃果子。祝嬷嬷被他派出去和庆宽交易了,小钩子一回来就不知溜哪里玩去了,他没个亲近的人说话,便又陷入胡思乱想。往常,他想的多是那木;今天,却破天荒地想到了那木的哥哥。
他自“嫁”给载振后,除了王府中重大节日和祭祀日,从来看不到这位“丈夫”,隐约听说他在认真闭门自省,连从来寻花问柳的心思也收了,可惜整天呆在安毓秀院里。
别人因此为韦景煊不平,韦景煊本人却非常满意,巴不得别再看到这人。但载振今日突然出现,像是一声警钟,不由他不寻思。
他想:“看他那贼头贼脑的样子,不是来向阿玛请安,倒是来捉奸的。捉奸?捉谁的奸呢?难不成是我和阿玛的?”
他阴郁的心里掠过一点波动的笑意,但很快又被愁思掩过。
下午,祝嬷嬷从庆宽那里回来,将韦景煊替庆宽画仿画赚的钱交给他。她见韦景煊无精打采,中饭也没好好吃,便责备了他一通,又想方设法,逗他高兴。
韦景煊拿到了钱,心情好了些。他又派人去那木处看看她回来了没有,到派出第三波人,才终于带来了肯定的回复。
韦景煊说:“小郡主在干吗?”
去的人回说:“小郡主不知和安奶奶说了什么,突然把她八百年不动的古琴拿出来弹。我们请她过来,她说要练琴,今天不来了。”
韦景煊脑中似有许多蝴蝶飞舞,他闭眼想了一会儿,让人去把小钩子找来。小钩子很快来了。韦景煊对她说:“你现在去小郡主那儿,告诉她,我今晚要摆宴席,专门祭奠师旷。到时,府里凡会乐器的,每人要在席上弹奏一曲,此外,还有其它好玩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说服她过来。”
他又吩咐祝嬷嬷:“你昨天买回来的那头中药炮制的茯苓猪呢?宰了它,晚上我们要吃。”
他振奋起来,调动一屋子人,准备当晚的祭宴。
小钩子去了半天回来,表示那木态度模棱两可,说给她留个位子,但没说一定过来。
韦景煊急说:“那到底来还是不来?”
“我看她的样子,是很感兴趣的,就是还抹不下面子,立刻说来。我为了打动她,还说你借了安奶奶那张绿绮台,晚上要演奏她最喜欢的《渔舟唱晚》。”
她还没说完,韦景煊已一叠连声地催人去奕劻处取琴。
到了晚上,一切俱备。壹心院连着主屋的一间抱厦内临时搭起祭台,上摆了师旷的牌位,香烛高烧。院内凉亭中,摆了乳猪宴。为怕客人冷,凉亭四角各安置了一只红泥火炉。数盏小巧玲珑的玻璃风灯从亭子外蜿蜒点缀到池塘边。
客人们在亭中吃了饭,就可去池塘边,边流觞饮酒,边聆听雅乐。凡要演奏的,一曲完毕,可从家丁们手捧的筒中抽一支签,去师旷祭台处解签领奖,奖品不定。
王府中很多人听说了这宴会,觉得别致有趣,有会乐器的,便自带乐器,赶来赴宴。天色刚刚暗下来,壹心院中便莺声燕语,热闹非凡。偏偏是主人一心等待的人,还影踪不见。
韦景煊想:“我现在若去请她,小妮子愈发要拿娇作致;我若不管,只怕她忍不了多久,就会自己过来。”
就这样,韦景煊一等等了一个多小时。那木还是不见,客人们却都不耐烦起来。
韦景煊脸色难看。他向小钩子点点头,小钩子宣布祭宴开始。
众人拜了师旷,迫不及待地入席。一桌酒宴,迅速吃喝掉了大半。
祝嬷嬷偷偷对韦景煊说:“放心,我给小郡主留了份乳猪肉。”韦景煊点头,险些委屈地哭出来。
这时,席间来了位意外的客人。大伙儿看到他,无不震惊,满院喧哗,瞬时安静。
载振笑说:“怎么,我来不得么?放心,我不是来扫你们兴的。我听说今晚祭师旷,我带了笛子,待会儿也要凑个热闹,演奏一曲。”
大伙儿轰然叫好。女人家比刚才更兴奋,像闻到了大片花田的蜜蜂们,嗡嗡营营,交头接耳,不时双眼发亮地看看载振,又看看韦景煊。
凭韦景煊一贯的敏感,本该立即发现异常,但那木始终不出现,看来不会来了,这一结果搅得他失魂落魄,差点连载振来了也没发现。
酒宴过后,众人移步池塘边,三三两两,或坐在绒毯上,或倚着桥栏杆。载振五弟载抡的妻子拿出她家传的螺钿紫檀琵琶,先演奏了一曲。其她人陆续献艺,赢得一片片彩声。
韦景煊眼见月亮一点点升至中天,演奏也已接近尾声,他伤心难忍,趁人不注意,一个人溜回了卧房。
他前脚刚进房,载振后脚就跟来了。
韦景煊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他沉脸说:“你做什么?”
载振听到这明显的男子声音,也是一愣,细看看韦景煊,又笑了,他说:“我来看看我的福晋,怎么,来不得吗?”
韦景煊咽了口口水,努力压抑住各种纷扰情绪,声音细细地说:“你一年没来过,突然到来,让人难免疑心。”
载振冷笑:“我也知道,我冷落了你。今日王爷教导我,不要因令尊大人而迁怒于你。我想想也有几分道理,所以,决定来补偿你。”
“你以后,是要住到这里来吗?”
“那得看你的表现了。”载振听到外面又一阵鼓掌,朝窗边走了两步,笑说,“她们都说,你能耐不小,已经把我们王府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看来,倒是我不该忽略了你。趁此良辰美景,咱们先把洞房圆了吧。”
韦景煊平时心思敏捷,这时因挂念那木,加上从刚才起就身体不适,眼看着载振一步步逼近,竟毫无办法。末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马上就会知道我是个男人。她想到自己曾和我那样亲密,把什么事都告诉我,肯定恨死我了。为保护她的名誉,我不如死了吧,我不如就此死了吧。”
外面该演奏的都演了,签抽了,奖也领了,大家这时候才发现,韦景煊不见了。他们还没找到韦景煊,又有人发现,载振也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微笑猜测。
小钩子玩得高兴,忘了主人,经人提醒,才觉得不好。她正要去韦景煊房内看看,那里先冲出一个人来,正是载振。
载振只穿了里衣,慌慌张张地说:“大夫,谁快去找大夫!”
小钩子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又让祝嬷嬷守在门口,不许其他人进来。
载振自己去找大夫了。祝嬷嬷一人当关,拦着不许人进。忽然,有人报,小郡主来了。那木进来,见到这阵势,一脸莫名其妙,她问祝嬷嬷:“出什么事了?大阿嫂人呢?”
祝嬷嬷有点忿忿地瞪了她一眼,说:“我不知道,他在里面,你自己进去看吧。”
那木似乎听到了小钩子惊惶的哭声,她心惊胆战地走进去,就看到韦景煊倒在地上不断抽搐,他已经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小钩子想要抱起他,回头见到那木,哭说:“小郡主,他身体硬得跟木头一样,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