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景煊和秦逸民他们分手后, 先叫车去了韦春龄的四合院。
韦春龄还没回来。陌青已经被她发展为同盟会会员,对主子的身份有了清醒的认知。韦景煊放心地交代了她一番话,又在宅子里吃了晚饭, 换了打扮, 才回庆王府。
庆王府看门的已经习惯他一人外出, 王爷、贝子不发声, 底下人也只装聋作哑。韦景煊出手大方, 他们倒还巴不得有机会讨好他。
韦景煊这次也没让门公孔福失望,给了他一笔足够他连输七天的钱,才进了门。
他回到壹心院, 院中静悄悄的,除了廊道上两只白炽灯, 一无亮光。
他很怕被人询问, 见到大家都睡下去了, 心里不由地一松。虽然明天祝嬷嬷一定会揪着他问这两天行踪,但明天, 毕竟是另一天了。
韦景煊在群青班时自暴自弃的低落心情因秦逸民的打岔,暂时丢到一边,但现在,又像湿地的藤蔓,顽固地爬了回来。
韦景煊放轻脚步, 做贼一样地经过睡在他卧房外间的小钩子, 到了里间。
这里一片漆黑, 他站了会儿, 等眼睛适应光线, 才摸索着移向床铺。
眼看快摸到床架子,床头灯忽然亮了。一个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女孩坐在床沿, 严肃,近乎严厉地看着面前的夜归人。
韦景煊吓得低呼了一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小钩子在外面翻了个身。
那木像蜡像一样,毫不通融,她冷笑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看见我怕成这样?”
韦景煊说:“你也太莫名其妙。三更半夜,谁进来看到房里多了个人会不怕?”
“你就糊弄我吧。”
“我没有。”
“那好,你倒说说,你为什么三更半夜才回来?为什么回来也不敢开灯?”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呢?你又为什么三更半夜坐在我房里等我?为什么连灯也不开?”
两个人在白光中互相瞪视,各怀鬼胎。那木到底嫩些,先败下阵来,她垂下眼,嘟哝了一句:“我也有我的理由。”
这副无意识的软糯模样,一下子击中韦景煊的心,他叫了声“好妹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木却像被火烫到似地快速甩开他,逃一般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她镇静了点,回过头来,尽量摆出高高在上的神气,不屑地说:“希望你以后行事,多考虑下我可怜的大阿哥!”说完,她昂着头走了。
她离去时动静绝不小,但小钩子一无声响,看来是睡得相当熟了。
韦景煊跪在床边,把脸贴在那木刚坐过的地方,深深呼吸着她留下的气息,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了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韦景煊就被人摇醒。他睁眼一看,是他姐姐韦春龄。
韦春龄一套出远门的打扮,头上还戴着鸭舌帽。她好奇地看着弟弟,拿手指刮了下他的上唇,那里有一片青色的胡子渣。韦景煊拉起被子,遮住自己下半张脸,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穿成这样?难不成早上才从天津回来?”
韦春龄见他没起来的意思,便脱了鞋,双腿盘坐在他床上:“火车延误,我昨天半夜才到家。”
“陌青把我的话告诉你了没?”
“我回去时,师父和黄明堂他们已经在那儿等我了,陌青后来才找到机会转述你的话。师父还问我去了哪里,我胡编一套话瞒过去了,幸好他没生疑。”
“那就好。老实说,我现在和你已不像当初那么相似了,身高就不大一样,我真怕秦师父会看出来。”
“放心,师父虚长了几岁,观察力还是和以前一样。”
姐弟俩笑了回,韦景煊又问他姐姐怎么不换衣服,大清早就跑来了。韦春龄定定看着他,眼睛里似席卷过一阵海风。韦景煊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
韦春龄说:“我这次去天津出任务,碰到孙先生,听了他一番教导,昨天回来,又和师父他们谈了整夜,我决定离开这里了。”
韦景煊跳了起来:“什么!”他马上又冲外面叫,“小钩子!”小钩子应了一声。韦春龄说:“放心,她守在外头呢。”韦景煊抓了她袖子,一脸紧张,“你说‘离开’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北京?离开几天?”
“我当初被派来这里,是为了打入清政府政要内部,打听消息。这几年爹虽然外调了,亏得你的帮忙,我的任务完成的还不差……”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离开?”
“因为大风已经刮过来了,要变天啦。”
“我不懂。”
“我说明白点。我们的会员一直在全国组织起义,与政府对抗,虽然到目前为止,每一次都失败了,但政府的防御之墙,已经被我们冲击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现在,民众对政府的怨气已积压到一触即发的程度,我们只需要找到一根引线,点燃这股怨气,不怕不炸飞整个清廷。而大清官员还浑浑噩噩,识事不清,你那王爷和他新组的内阁,亲自把这根引线,送到了我们手中。”
“你是说……”
“对,川汉铁路收归国有一事,就是这根引线。我们的一些会员已经行动起来,散布了你给我的这一消息,成功引导了一次暴动。但这不过是个开头,大多数人仍在观望之中,我们这次就是去四川,等政府正式公布收归铁路的消息后,因势利导,带领民众,打垮清政府,解放全中国!”
“天哪,春儿,你叫我害怕。你真觉得,清廷会完吗?”
“会,必须会!大清不灭亡,中国难再起!”
“可你非要离开北京吗?在这儿,不是也能推动革命?”
“以前可以。现在,意义已经不大了。况且,我还有两个非走不可的理由。”
“什么理由?”
“第一,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同盟会在京中的内线是韦守中的‘小儿子’,我怕那些满洲贵族不久也会知情。”
韦景煊瑟缩了一下:“那第二呢?”
韦春龄忽然调皮地笑了笑,似为掩饰羞涩,她说:“第二,我听说清政府调派侯英廷去协助端方镇守湖北。四川一旦有变,清廷极有可能从湖北调兵,让端方入川镇压。”
韦景煊呆呆地说:“原来是为这个,那我倒不好十分阻拦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黄明堂现就在外面等我,我一离了王府,就和他一起上路。”
“那么快!”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北京。我的四合院,你帮我退了吧。陌青和我一起走。另外两人,你也替我打发了吧。”
韦景煊事出意外,心头一片混乱,想留人,又知道留不住,他忿忿地说:“这也太突然了,看你这身打扮,还是以‘韦景煊’的身份出任务?”
韦春龄想了想:“这取决于你。我说了,我急于离开,也因为身份快要暴露。我若露馅,你能得免?你在庆王府呆得也够久了,是时候离开了。我已经想清楚,作为同盟会一员,是男是女皆可为之。你若决心恢复男儿身份,我便解除伪装;你若仍愿作女儿打扮,我也配合到底。”
韦景煊醒来后接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觉得脑子快要炸开,偏这个时候,小钩子又在外大叫:“渠红姐姐,大少奶奶不舒服,还没起床呢。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达。渠红姐姐,渠红姐姐……”
渠红不顾小钩子阻拦,一路闯进卧室里间来。
床帘放了一半下来,韦景煊背对她躺在床上。韦春龄坐在床头一张矮榻上,问渠红:“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渠红没料到屋里还有别人,收敛了些气焰,说:“我是安奶奶房里的,我们奶奶昨天找了大少奶奶一天,到晚上还不见人影,担心别出事,所以一早叫我再来看看。”
韦春龄说:“你们大少奶奶前两天在我那儿,人喝多了酒,有点不舒服,等他起来梳洗了,让他过去给你奶奶请安。”
渠红没办法,她看了眼韦春龄没穿好的鞋子,满腹狐疑地走了。
韦景煊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他苦笑说:“你又救我一次。”
韦春龄摇摇头,怜爱地将他一簇散发拨弄到耳后,她说:“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自己好好斟酌。”
韦景煊知道她真要走了,眼眶一红,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韦春龄说:“你别哭啊,正经给我些盘缠,路上使用。”韦景煊听说,一拍自己的脑袋,忙跳下床,把柜子里藏的银票抓了一大半出来,全塞到他姐姐手里,又紧紧抱住她,叮嘱她千万小心,革命失败不打紧,自己可不要出事。
韦春龄也有些些伤感,但她不愿沉浸在婆婆妈妈的反复告别中,没听韦景煊多啰嗦,就快刀斩乱麻,离他而去。
——————————————
韦春龄走后,韦景煊扑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小钩子等他哭得差不多了,端了盆进来替他梳妆打扮。
韦景煊已经十七岁,他发育的比同龄人迟缓些,但近两个月,已经显示出强劲的势头,所以他要继续扮演亲王府的大少奶奶,就不得不花费比以往更多的力气。
小钩子给他刮胡须时,屋中光线越来越亮。韦景煊像没剩多少水的沙漠旅人畏避朝阳似的,厌恶地看着住惯的房间。
天一亮,祝嬷嬷就要找他来罗唣了。她近来看他,再也不掩饰责备和忧心忡忡,无论说什么,到最后她都会伤心落泪。
那木也会派人来找他,或者自己过来。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关系变得诡异,好像两个各自怀揣炸弹的人,秘密让他们想要贴近对方,又想要逃离,一次次的试探,换来的是不断的受伤,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了。
还有奕劻,小钩子说他不在的两天,奕劻派人来找过他三次。他联系到韦春龄的话,想没准这个人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准备找他去清算了。
小钩子刮完了胡子,拿热毛巾替韦景煊擦了擦脸,然后端着盆水出去。她没走几步,就看到渠红穿花拂柳,又进了壹心院。
小钩子忙跑回来,藏好了盆和刀具,对韦景煊抱怨:“渠红又来了,你干脆去安奶奶那里一趟吧。”
韦景煊刚穿好衣服,头发没梳,妆也没化,他跺脚说:“没见过这么猴急的,跟讨债鬼一样,叫人没个安生。”
“你见不见她?”
“不见。”
韦景煊将长发随便挽了个髻,从昨天的衣服口袋中掏出钱袋,绕过屏风,从边门逃了出去。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门口,又碰上昨天的门公孔福,并一个来接他班的人。他敷衍了二人几句,便匆匆出门。
两个门公交换了下眼色,孔福二话不说,跟在韦景煊后面出去。来接他班的则掉头朝府里走去。
韦景煊在路边站了半天,才叫到一辆马车。他坐上车,心中兀自恼怒,又十分不解,想安毓秀这么个古板、守旧、知书达理的女人,是怎么会变成一个没羞没臊的妒妇的?
载振自误撞上韦春龄洗浴后,自身受到了一些损失,造成他性格大变,从一个花花公子变成了道学先生。安毓秀如果因此遭受波及,被丈夫冷落,韦景煊愿意为她提供适当的帮助。但任何帮助,都是有限度的,他不可能随叫随到,供她予取予求。犹其在他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善意行动与爱无干后,他在行善时,感到的愧疚和痛苦与日俱增,已远远大于欢乐。他宁可去八大胡同寻找同类的欢乐,好过天天与她周旋。偏偏这个女人如狼似虎,已经尝到了偷情的乐趣,不肯放过他了。而她掌握着他的秘密,这些秘密的刀子,能够像切断连接母婴的脐带一样,将他和他真正心爱的人隔绝,所以他又不能与她撕破脸。
马车到韦春龄的四合院时,韦景煊已经对自己身处的泥沼厌恶透顶。他第一次觉得,也许恢复男儿身,离开庆王府,会是更好的选择。他想到那木这段日子的古怪表现,心想:“我干吗不告诉她真相呢?没准她知道我是个男人,还高兴呢。我现在所需要的,仅是一点点勇气。”
他付了车钱,走入宅中。他明知韦春龄不在,出于习惯,仍是绕屋巡视了一圈。
剩下的两个仆人——一个管家,一个厨娘,还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主人今早和一群朋友一起出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韦景煊遗憾地叹了口气,让厨娘去给他弄些早点来。
早点还没来,重圆先来了。
这位大师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刚从几千里外赶来,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唯有双眼,还顶着疲倦闪着亮光。
韦景煊陷在沉思中,没马上看到他。重圆咳嗽了一声,才引起他注意。
重圆笑说:“这位是小景的姐姐吧?你大概不记得我了。”
韦景煊惊讶地说:“我记得,那年庙会上,还曾向你请教过,之后,也常听弟弟提起。只是几年不见,大师可真见老。”
重圆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苦笑说:“已经有几年了吗?唉。”
“大师是来找小景的吗?”
“正是。”
“这可不巧,小景今天一大早就和黄明堂他们离开北京,去往四川了。”
“哎唷,晚了一步!”重圆一脸懊恼,“黄明堂他们动作倒快,已经把人拽走了。”
韦景煊禁不住好奇:“事情很急吗?”重圆一犹豫。韦景煊笑说,“大师,不是我说大话,贵会近年几件大事,小景都是从我这儿拿到的消息。对于贵会情况,我早已熟知。我们姐弟从来不分彼此,你若有事找小景,不妨说与我听,或许我也能助一臂之力。”
重圆想了想,说:“其实这事,是帮会中几个朋友的忙。”
“愿闻其详。”
“你想必听小景说了,我们在全国发动了多次武装起义。”
“听说过,她自己还参与了其中一起。”
“是的,那次镇南关起义,因后续没跟上,白白把胜利的果实又还了回去。那之后的河口起义也失败了。因连续不断的失败,反对者和观望者对我们的意见越来越大。梁启超先生公然斥责孙先生是‘远距离革命家’,自己躲在一边,枉教别人去送死。很多人和他一唱一和,攻击我们。会内如今士气很是低迷。”
韦景煊皱皱眉:“可是黄明堂他们,似乎相当乐观。”
重圆会心一笑:“他和你弟弟、孙先生他们是一条心,尚自乐观,但会内其他人,近来确实低迷,甚至有不少人退了会。我有几个会中同伴,因此心里着急,决定刺杀一个重要的朝廷官员,给大伙儿打打气。”
韦景煊吸了口冷气:“大师,你难道又想叫小景去杀人?”
“不,不,刺杀之事,未得到孙先生的批准,全是这几人一腔热血,自主行动,一切后果,由他们自己承担。他们只是想让我帮忙运一些□□进京。如今进出北京的火车查得严,这几位又都是壮年男子,容易被抽查到。”
“可小景也是年轻男子。”
“我也不是让他去运炸弹,不过他主意多,所以来向他讨个注意。”
“这事急吗?”
“他们希望今天就能把炸弹运进来。”
“为什么这样急呢?”
“他们铆准了一个目标,明天就要动手。错过这次机会,恐怕难再接近这些皇亲国戚。”
“明天就要动手?明天,明天有什么事情?庆亲王忙着和新内阁成员开会;摄政王没听说有外出安排……啊,海军大臣明天要坐火车回京!”
重圆诧异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人倒真是消息灵通,脑筋也转得快。”
韦景煊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说:“大师,我虽然没什么主意,但我了解小景,我知道她若在,会怎么做。”
“哦,他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