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在清末的满洲贵族中, 属于有才能的革新派。只是他官运不佳,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好几个不该得罪的人,所以, 自慈禧太后去世, 他就被罢免了官职。
这次的保路运动刚刚展现苗头的时候, 端方又被执政者想了起来, 紧急任命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 领兵驻守湖北。
鉴于湖北革命党人前科累累,清政府以为保路群众若要闹事,多半会从湖北开始。但人算不如天算, 赵尔丰新任四川总督后,雷厉风行, 手段激烈, 一场成都血案, 川省的保路运动势头大炽,一下子超越了湖北和其它各省。端方也因此接到命令, 赶赴四川支援。
端方走的时候犹豫过,老房子着火,一处烧,另一处也烧,他不去控制眼前的火势, 却跑去远处扑火, 是否会落得个两头皆空?但朝廷催得紧, 端方不敢违背圣旨, 只得带领部分湖北新军出发。路上经过宜昌, 新任湖北提督兼宜昌镇总兵侯英廷也接到了命令,带领他的廷字营加入了端方的新军。叫端方感动又有点不安的, 是向来不愿劳动直属军队的侯提督,这次少见的带上了他所有的廷字营兵。
这支队伍入川后,连夜赶路,从夔州到重庆,又从重庆到资州。路上,他们碰到蜂拥向成都的愤怒群众。若非两位主将治军有方,能屈能伸,他们的部队又配备了□□大炮,武器精良,怕早已被这些百姓踏平,成了他们向革命军递交的投名状了。
军队到资州后,端方又先后收到了两个坏消息。一个消息说,他一领军离开湖北,湖北各地便开始大规模闹事;另一个消息说,赵尔丰听说他要来,已调来一支五千人的部队,挡在前方。报告后一个消息的人说,赵尔丰是派兵来迎接他们的,但端方自己不这么认为。
他咨询了几个手下亲信。他们也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又询问了下侯英廷。
侯英廷反问他:“大人,这一路过来,你有什么看法?”
端方迟疑了下,说:“这次,闹得不小。”
“何止不小?看这架势,成都陷落,也只在早晚。你要是赵尔丰,你会怎么做?”
端方不说话。
侯英廷说:“无非上中下三策。上策,顺应民众呼声,助四川独立,仍由自己掌控;中策,继续勤王,坚持到底;下策,收拾行李,立即走人。你看赵尔丰,会选哪一种?”
端方苦笑:“他派兵来拦我,看来是做好准备,将四川据为己有,防我也有此心,去成都与他争掌控权了。”
端方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将后一个消息,看作是坏消息。
端方到底有没有背叛朝廷,顺应形势,顺便捞个四川当自己据点的意思,实在不得而知,但从这两条先后传来的消息,以及一路上不断遇到的亢奋人流,也可猜想出当时情势的危急。
端方离成都已不远,但前方挡着赵尔丰的军队和革命党煽动的百姓,他不敢冒进,只得暂时驻兵资州,谋定而后动。
端方是很有才能的革新派,且刚刚复职,对自己的仕途也颇有野心,完全符合章太炎所说“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的满洲圣人。
他在驻兵期间,也不曾放松对手下士兵的关心。有人病了,他亲来探望喂药。有人死了,他亲自写了祭文,在葬礼上朗读。他甚至还到兵营来和大伙儿一起赌骰子聊天,故意输掉点钱,安慰士兵们空空的口袋;又用不断的口头保证,抚慰他们焦灼的心灵。
他待士兵们温存体贴,不像长官,倒像家人和朋友。
可即便如此,他有时候依旧担心他们得不到满足。
这天,端方和几个亲信及当地的官商界头面人物开完会,午饭也没吃,就去兵营看他的兄弟们。
兵营正在放饭,稀粥配包子。辣酱不够,上来便被一抢而空。
端方和士兵们打招呼,他们也愉快地招呼了回去。
端方命人舀了碗稀粥,配两个包子给他。第八镇第十六协第三十一标标统曾福田伶俐地将粥和包子给他,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些辣酱菜供他下粥。一些士兵躲在一旁叽叽咕咕,可惜端方没听到他们的话。
端方吃着粥和包子,嚼着辣酱菜,和几个眼熟的士兵愉快地交换了几句话。他忽然看到曾福田身后有个面生的弁兵,正在舔勺子上的辣酱。这弁兵不会超过二十岁。弁兵舔辣酱的样子,让端方莫名想起了他养过的一条小狗喝牛奶的模样。
端方把那弁兵叫到面前。
弁兵双颊上各用油彩画了三条斜杠,俊美之中,带着股邪气。
端方问名字出身。弁兵说:“我叫小景,是广西人,有一年□□,从那边逃到武汉的。我就一个人,别说父母家人,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端方同情了弁兵几句,又勉励说要好好为国效力。
就在端方准备结束谈话的时候,冷不防弁兵笑着问了他一句:“大人,我们的军饷,到底什么时候发啊?”
这句话像一声响箭,叽里咕噜的说话声瞬间消失,众人竖起耳朵,生怕遗漏一丝音节。
端方虽出乎意料,却临危不乱,他说:“近来时局大乱,各地通讯、联络都时断时续,欠你们的军饷,我已发电催了朝廷几次,仍无音讯。不过你们放心,我前两天,已派人去成都向银行借款。我今早得到消息,他们已经进入城中,借到了足够的银子,正想法运送过来,估计,这两天你们就能收到。”
端方来到后一直不温不火的气氛,这下子才热烈起来。
端方又坐了会儿,就走了。
他前脚走,小景后脚站起,伸了个懒腰,大声说:“撑死了。这天是不是要打雷了?我趁早出去晃一圈。”
这天天色阴沉,太阳冒了两三次头,大多时候躲在扯乱的棉絮般的云朵后,但怎么看,也不像要打雷的样子。大家听到小景的话,也没留意。
小景摸了几下自己的肚子,一个人溜出营帐。小景才出去,另两个士兵也搭伴走出。他们一个红脸膛;另一个瘦高个子,略有些斗鸡眼。他们出来后,就跟着小景。
小景在一座叫“天后宫”的道观前站住,抬头看了看匾额,走了进去。
另两人随即跟进。斗鸡眼还回了几次头,确保没人跟踪他们。
小景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院回廊内看墙壁上的题字。红脸膛和斗鸡眼互相看看,走了过去。
红脸膛单刀直入:“这位几次以我会中切口暗示,莫非也是我会中兄弟?”
小景依旧盯着墙壁上的字,摇头晃脑,似在吟哦,实际上她说:“四川分会会长曹笃派我过来解决端方,拖住他的军队。二位是湖北分会的兄弟吗?”
红脸膛和斗鸡眼一听大喜,说他们正是湖北分会的。红脸膛叫毛旺,斗鸡眼叫张利。毛旺说:“其实一听你的名字,我们就心存疑惑,又想天下没这等巧事,想不到,你真是那个‘小景’。”
小景,现在已知其实是韦春龄,说:“我并不是那个‘小景’,我是那个‘小景’的姐姐,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恕我不在此说明了。两位哥哥,你们现下是作何打算?”
毛旺让张利监看周围,他一手抚摸着墙壁上的文字,说:“我们本来想在武汉起事,想不到被四川的兄弟们抢先一步。端方这厮带了精锐部队入川,虽说其中有一半,已是我们自家兄弟……”韦春龄一惊:“这么多?”毛旺笑说,“这还算少的哩。他留在湖北的队伍,除了旗人,其他基本全加入了我会。我们这次跟他入川,是为了就近监视他,只要他真心联合赵尔丰,我们就立刻做了他。”
“原来大伙儿想的一样。那他到底有没有意思联合赵尔丰?”
“从今早的会议来看,他们现在怀疑赵尔丰有意背叛清廷,投靠我们,条件是我们仍把四川交给他掌管。端方的朋友们劝他进军成都,取代赵尔丰充当这一角色,但端方不肯,执意为清廷效劳。我觉得只要赵尔丰不先背叛,他迟早还是会选择联手。”
“那没办法了。他既然决定继续勤王,我只好执行任务了。”
毛旺皱皱眉:“其实我们之前也派人刺杀过他,但这人会功夫,且功夫不弱,我们几次都失败了。我们人多,他们人却也不少,群起攻之,又怕有甚意外。你打算怎么动手呢?”
韦春龄想了想,说:“我知道他会功夫,但没想到他功夫很深。我要是也一个人跑去刺杀他,难保不重蹈覆辙。”从这番话可以看出,韦春龄已不是当初好胜心强、一味意气用事的小孩子了,她接着说,“所以我有个提议。”
“你说。”
“他不是派人去成都银行借军饷了吗?”
“四万两银子。”
“他自己说,这笔钱马上能到,可若是途中出了变卦,钱迟迟不到呢?”
毛旺笑了:“我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着他面提‘军饷’呢。不错,他拖欠了我们几个月的军饷,大伙儿已经怨声载道。他今天自己保证我们能马上收到钱,一旦诺言不能实现,大伙儿的怨气可不更大了哩。”
“正是要大伙儿怒气冲天呢。”
……
在以上谈话发生后三天又九个小时,毛旺、张利和百余名士兵冲进端方书房,翻箱倒柜,寻找金银。
他们没翻到多少值钱的东西,怒火更炽。
毛旺喊说:“这贼厮鸟定是将银行的钱换作银票,自己私吞了。都说各地起义,北京已经陷落,皇帝都卷铺盖跑了,没人发我们军饷,我们白给人服役搏命不成?兄弟们,走,去抓了端方来,让他有钱给钱,没钱就给我们一条命。我们拿了他的人头,去交给革命党人,还能换个地方领粮!”
一众混迹军中的同盟会人士和他一起嚷嚷,其他人受他们煽动,越听越怒,很快和他们站在一条线上。
这群人冲进端方卧室。这时,端方听到曾福田的报告,已知不好,但仍没太当回事。
毛旺他们冲进屋的时候,端方外套还没穿上。
毛旺吼了一声,张利带头扑上。端方本可以轻而易举地甩开张利,但他犹豫了一下,生怕自己此举引起误会,断了双方通情达理交涉的路子。就这么一耽搁,张利已抱住他的腰身,余下扑过来的人,熟练地抱住他的双腿和双臂,毛旺快手快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他捆成了一只只能小步挪动的粽子。
端方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毛旺这边,则没有耽误一分钟时间,趁着群情激奋,就将端方拉出去示众。
他们吵吵闹闹地穿行过端方的行辕时,住在这里的另一位军队将领自然察觉了异常,然而不为所动。
甘熊眼睁睁看着端方被人又推又拉地带走。端方仍试图和士兵说理。他那位心腹标统则哭哭啼啼跟着士兵们跑,企图劝他们放了端方。
甘熊回头来找侯英廷。
侯英廷正坐在一张摇椅里,边喝茶边看《三国志》。他从甘熊的一通比划中了解了过程后,说:“那是他们新军内部纷乱,与我们无关。你派个人去看看,了解下情况,回头来报告我一声就好。”
可怜的端方,这时已经被带到韦春龄几个上次碰头的道观门前。
大概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重大事情将要发生,几百个士兵,突然安静下来。
端方愣了愣,马上抓住这个机会,大声说:“我向银行借的钱,我真没有收到,不信,你们可以查我的房间……”
毛旺冷冷地打断他:“你以为我们要杀你,只为了钱吗?”
端方打了个哆嗦:“那还为什么?”
毛旺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满狗,你们入关以来,欠下多少血债未偿?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账且不去说它。单说你们的政府荒淫无道,不思进取,和洋鬼子打仗,打一次,败一次,把我们好好的国土,交割到洋人手上;把我们好好的民众,逼迫到生不如死。这次我们民众自己投钱修路,你们说收回就收回,非但不给我们补偿,还诱导我们去买洋债,从我们身上榨血,去讨好你们的洋主人。我呸。我们为什么迟迟收不到军饷?还不是因为你们恶贯满盈,惹得全国处处揭竿起义,清廷已快被推翻了吗?兄弟们,北京早已落入革命党之手,皇帝逃了,我们再领不到军饷啦!我们的家乡湖北,也快被革命党占领啦。这狗官可恶,故意隐瞒我们实情,骗我们仍为他在四川拼命。要我说,我们就在这里,要了这狗官的命,然后马上返回武汉,投靠革命党。你们说好不好?”
围观人越来越多,大多不明白事情因何而起,但毛旺的话,戳中了他们两大痛处——一是担心军饷无着落;二是怀疑湖北已落入革命党之手,担心家人安危。所以一听完这番话,绝大多数人都大声嚷嚷着“好”。
端方还要争辩,不知被谁一刀砍在右肩上。他惨叫了一声。
众人见了血,知道无法挽回,各各眼睛发红,纷纷争先向前,有兵刃的,兵刃齐施;没兵刃的,手爪来上。
毛旺好不容易砍下端方的头,抓了头,逃离人群。至于端方的身体,却是顾不得了。曾福田到现在,也不敢再与这群陷入疯狂的士兵争辩了,他呆了一阵,便大叫着跑开。
张利也逃了出来,他的手臂上被人误砍了一刀,汩汩流血。他咒骂了几句,也没时间理会,问毛旺怎么处理端方的脑袋。
毛旺说:“我们离开的时候,大伙儿已经准备在武昌起事,大干一场,说好了无论成败,他们都会给我们送信。我们到如今也没收到信,我有点担心。端方的脑袋,我想用煤油浸了,封在木桶里,找人带回武昌,也算给大伙儿打针强心剂,你看怎样?”
“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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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熊将端方的下场一五一十比划给了主人。侯英廷看完,打了个哈欠,冲他点了点头。
甘熊觉得任务完成,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侯英廷感到倦了,合上书放在桌上,也去洗漱睡觉。
风从未关严的窗中吹进来,素帘飘起,月光洒入,正好落到侯英廷放在桌上的《三国志》上面。风把书页吹开,一张白棉纸书签飘落到地上。仔细看,上面写着几行字:“英廷哥哥:今夜新军无论有何动静,请勿插手,原因我日后亲自向你解释。”
书签上的落款是——“景煊姊春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