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英廷来找徐甫辰, 却在徐甫辰处碰到了他昔年的上司韦守中。二人见面,均是讶异非常。
侯英廷忙问韦守中怎么会在这里。韦守中说,赵尔丰引发了成都血案, 好像捅了马蜂窝, 全国到处起义, 摄政王强令他来四川镇压, 并有意任命他为四川总督, 取代赵尔丰。
韦守中在官场摸滚打爬了半辈子,怎么肯在这种时候去当“出头鸟”?何况,他本来就反对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 公开发表过几次抗议奕劻为首皇族内阁的决议。但摄政王百般恳求,又做下了一些允诺, 韦守中到底对清廷仍有些留恋, 所以答应来跑一趟。
哪知他经武汉往四川时, 恰逢武昌起义爆发,他没能获得摄政王许给他的军队, 只得带着十几名家仆匆匆逃离。他本想从长江西上,但这条路被民兵截断了。他们只能取道豫、陕入蜀,于昨晚刚到自流井。想不到,今天马上又遇到民兵攻城。
侯英廷不知武汉陷落,徐甫辰比他消息更闭塞, 两人听到这消息, 一个沉默不语;一个汗流不止。
徐甫辰还怕自己听错:“韦大人, 您是亲眼看见武汉陷落的?”
韦守中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韦四喜, 说:“我在武汉陷落这天离开的, 这人有事,比我晚两天出来。四喜, 把你知道的说给二位大人听听。”
韦四喜声音有些激动,他说:“二位大人,武汉真陷落了,不仅武汉,整个湖北都没了。我离开的时候,匪党成立了个湖北军政府,推了黎元洪当大都督,还商议说要彻底推翻满清政府,建立什么中华民国。”
侯、徐二人齐声惊呼:“黎元洪?”
韦四喜点点头。
徐甫辰擦了擦汗,说:“乱套了,这次简直乱套了,连黎元洪都……韦大人,您仍是要去成都吗?”
韦守中摇摇头,老实说:“我无一兵一卒,这时候单枪匹马冲去成都,要赵尔丰让位给我,不是发疯吗?”他说这话时,别具意味地看了眼侯英廷,但侯英廷无所表示,他也就不多说了。
徐甫辰还不肯死心,挣扎说:“大人不妨再等等,这次湖北失陷,也和朝廷调端方大人和侯提督的兵入川、造成湖北防守空虚有关,等这二位平定了四川匪乱,回马一枪,焉知不能将湖北抢回来?”他说着斜眼去看侯英廷。
侯英廷说:“徐大人,你恐怕还不知道,端方大人前晚遭遇兵变,被他自己的部下杀了。”
这回轮到韦守中和徐甫辰大惊失色,徐甫辰从椅子上跳起:“端方死了?”
“是。”
韦守中说:“端方和他部下的关系向来不错,这次是为什么……”
“他拖了几个月的军饷未发,加上他的军队中不少人来自湖北,可能多少风闻湖北动乱的消息,担忧家人,被混入军中的革命党人一挑拨,便造成了这一出惨剧。”
徐甫辰心急之下口不择言:“那你怎么没事?”
侯英廷脸一红,说:“事发突然,我也是第二天早上才得讯,革命党已抢走了端方大人的人头,他驻扎在当地的军队也大多散了。我不得已,收编了留下的人,一刻不敢耽搁,往成都赶去。”
徐甫辰满脸通红地盯住他:“侯提督,我刚才追赶贼军,似乎看到你和他们,你和他们……”
韦守中也向侯英廷看来。
侯英廷已恢复镇静,他说:“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从资中往成都,路遇民兵攻打自流井失败溃逃,我约束军队,想等他们过去后再赶路,哪知……”他故意加重了语气,“韦大人的女儿调皮,抢了我军中号角,假传令追击徐大人的军队,以致引起误会。”
徐甫辰惊疑地看看韦守中。韦守中“哼”了一声,心想:“果然少不了她。不过,英廷已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徐甫辰见韦守中不反驳,心中更惊。
徐甫辰手上的帕子已湿透,擦到额头上又湿又冷,他勉强笑说:“知道侯提督不是敌人,我就放心了。”
侯英廷却说:“这次虽是误会,但侯某确有加入革命军之意,我还想和大人搭个伴。”
徐甫辰再度跳起,手帕也扔了:“侯提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侯英廷淡淡地说:“侯某当初归顺清廷,是为了有口饭吃,并不是把命卖给他们。这些年,他们给我不少好处,可我刀头舔血,马鞍睡卧,也算对得起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满人自己将局面弄到如今的地步,我又非他们族人,何必定要和他们一起沉舟海底呢?”
徐甫辰瞪着眼不作声。韦守中则暗暗点头,心中感叹。
侯英廷又说:“徐大人,你所率的兵们大多来自云南,滇人经刚才一事,内心想必已经动摇。余人仗着作战经验丰富,武器配备精良,或可抵抗民兵一时。但革命党人多势众,天下归心,现川省许多州县城镇已经独立,一旦成都失守,自流井如何还能保得下来?与其到时被动投降,不如此时主动献城。民兵组织散乱,现在加入,或还能一拔头筹。”
徐甫辰说:“看来,侯提督已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何不可?”
徐甫辰顿了顿,又说:“民兵数十万人,攻不破成都;六七万人,又奈何不了区区一个自流井。我听说庆亲王已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北洋军一出马,安有这些乱臣贼子的容身之地?”
韦守中突然冷笑了一下,说:“甫辰,不是我泼你冷水,袁世凯此人,是天字第一号见风使舵之辈。当初他怎样向老佛爷出卖先皇,使变法功亏一篑的,莫非你忘了不成?据我所知,同盟会一直与这人私下联络。我出发来四川时,就得到可靠消息,称孙文等在建立新国后,会将大总统之位让于袁氏,条件是要他相助推翻清廷,双方现正在谈判。你想,一面是人臣,一面是总统,袁世凯会选哪边?”
徐甫辰面如死灰,过了半晌,才垂头丧气地说:“时事逼人,我也没有办法了。侯提督,我手下约有三千人,全听我指挥。你若不嫌弃,我们从今天起,就都归你管啦。”
侯英廷客气了几句,收下这支军队。
徐甫辰去安排廷字营军入城。侯英廷趁机和韦守中交换了几句私下问候,又说:“现下局势尚未明朗,我虽决定投靠同盟会,但到底如何,还是未知数,所以暂请大人离开是非之地,等局面明晰,英廷和英廷的军队,全听大人指挥。”
韦守中虽知道他这几句话不过是讨好自己,仍是心情舒畅了不少,他笑说:“我本也打算先回上海。”
次日,同盟会分兵三路,再次攻打自流井。曹笃督率中路,从陈家场出发;邓子完带右路军,从赖家滩出发;方潮珍率左路军,从界牌出发。但他们大张旗鼓地到了自流井,发现城门大开。侯英廷和徐甫辰一起,将民兵迎入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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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英廷与曹笃的谈判进展十分顺利。两个都是聪明人,一个要借助对方的军事力量尽快摆平四川;一个要趁此机会转换阵营,重新站稳脚跟,双方一拍即合,言谈甚欢。
曹笃已经想把侯英廷当自家兄弟了,但想到自流井城外他看自己时的冷淡目光,又有些疑虑。
他犹豫是否该和侯英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此事,对方倒先开口了。侯英廷说:“笃兄,韦春龄是你手下吗?”
曹笃说:“不,她和她弟弟算是直接听命于孙先生的。这次,也是孙先生让他们来协助我们。你认得她吗?”
“她是韦守中的女儿。她父亲曾有意将她许配给我,但她拒绝了。”
曹笃马上明白了。他摸摸鼻子,有几分尴尬。侯英廷却没事人似地又和他谈起军营中的娱乐。
曹笃邀请他一起去他们营中看看。
民兵人数众多,只有一部分进了城。城中校场和空地已经叫侯英廷的军队占了去,民兵们找到一片坟场,在那儿落了脚。
侯、曹二人到时,坟场热闹非凡。大伙儿或猎或买,用尽诸般手段,到手了一些野味家禽,就着别人的坟头烧煮起来。有肉不能没酒,有酒不能没赌。民兵们成军没几天,倒把军营里的坏习气学了个十足。因他们顺利拿下了自流井,长官们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曹笃经过这群人时,他们大声招呼,拿出好酒好肉招待。曹笃坐下吃喝了两口,他们又开始问接下来的安排。
曹笃起先有些担心侯英廷的反应,怕他看不上这群乌合之众,投靠同盟会之心会有所反复。但侯英廷带过更糟的兵,这些市井之徒,反比正规兵叫他喜欢。他比曹笃更快地融入其中。
人群一角忽发出“轰隆”一片大叫,侯英廷和众人一齐朝那里看去,一眼看到了韦春龄。
韦春龄本来被许多人围住,现在因为追打一人,冲出了人群。
她头发挽成髻,拿布全包住了,穿了一套布衫,左袖挽到肩头。她雪白的膀子上,蹲着只触目惊心的苍鹰,也不知是画的,还是刺青。
她追到逃跑的人,一脚踹倒,双腿跨骑在他腰上,双手往后扳他一条胳膊。那人大声求饶,旁观众人则起哄说:“是不是男人?这么小气,赢了就想跑。人家妹子要再跟你赌一把,怎么就不肯呢?”“对,对,赌注定大些,输了让她给你当老婆。”……
韦春龄很不高兴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小景”的时候,不知和同盟会的人赌过多少次,从没听人说过这些怪话。
“都给我闭嘴!”韦春龄冲周围大吼一声,声音大的把他们都镇住了,她又对仍在“嗷嗷”叫痛的人说,“说好赌十把,你赌了九把,赢了就想跑,这话不错吧?”
“不错,姑奶奶的话都不错!”
“那我现在要和你赌最后一把,也不错吧?”
“啊,啊……你先放了我!”
韦春龄放开他。
那人挣扎着翻了个身,仍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胳膊:“小姑奶奶,要赌也可以,但你还有钱吗?不是都输光了?”
韦春龄想了想,从另一只手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众人哗然。地上那人也眼睛发亮,露出贪婪的光芒,他说:“你当真拿这镯子来赌?”
韦春龄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要我赌什么?”
“只要你刚才赢走的我和方潮珍他们几个的钱。”
一些人大声鼓掌,赞韦春龄够义气。一些人则为她鸣不平,觉得这么赌太吃亏。越来越多人围过来,又把韦春龄的身影遮住了。
有条洪亮的嗓音喊:“结果出来的话,你们吱一声,让我们也都知道下!”
他喊完不久,那边人群便欢呼鼎沸。韦春龄被人抬了起来,她高高地挥动手臂,向大伙儿展示她仍戴在右腕上的白玉镯子。显而易见,她赢了。
没能看到这场赌局的人也跟着起哄喝彩。
曹笃忽然拿肩膀撞了侯英廷一下,他已有几分醉意,含笑说:“这姑娘是烈酒,一般人消受不起。兄弟,你多保重!”
侯英廷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