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龄进屋时, 侯英廷和一个马脸人一起抬头看她。屋中另有几名廷字营军官。他们显然已经开始开会。
韦春龄挑了挑眉。
侯英廷向马脸人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将韦春龄拉到隔壁房间。他说:“你怎么来了?”
韦春龄说:“笃哥带人去支援其它地方的独立活动了,让我留下协助你夺取成都。”
“他说这话时, 我也在。不过我怎么记得, 他是让韦景煊来协助我?”
“你大概记错了。”
“算我错了吧。韦景煊他怎么不来?”
“他今天有事走不开, 我代他来, 也是一样。”
“既然他走不开, 我过后再和他联络,你也请回吧。”
韦春龄有些生气了:“我想你明白,我比景煊更胜任这活。”
侯英廷顿了顿, 似在做出权衡,他说:“我答应过韦大人, 尽量让你远离危险。”
韦春龄气得乐了:“当年擂台上, 是谁遇到危险?又是谁手下留情?”
侯英廷的双眼忽然发出异光, 好像豹子在散步时被小田鼠咬了口脚踝。韦春龄有点心虚,所以更加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侯英廷先偃旗息鼓, 他说:“看来,你并没有退出同盟会的打算。”
韦春龄奇怪:“胜利在望,我为什么要退出?”
侯英廷又像鉴别钻石真假似地看了她一眼,才带她回到原来的屋子。
侯英廷将马脸人介绍给韦春龄,说他是前四川陆军学堂校长, 现任四川军政府的军事部长, 名叫商昌友。
商昌友好奇地看看韦春龄, 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大地图上。
韦春龄刚进屋时瞄了一眼, 就明白是成都的地图。地图上圈圈点点, 连成了几条路线,最后一个粗大的箭头, 从总督府直接划到五担山一带的贡院。
侯英廷和商昌友继续他们被打断的讨论。
韦春龄心想:“他们是准备在城里闹事,扰乱治安,然后由侯英廷带兵入城平定纷乱吗?”
韦春龄仔细看了看地图,忽然插口:“要在短时间内扰乱秩序,造成恐慌,选的闹事地点太散了。”她在地图上指了两下,“这两处一处是集市,无赶集时几乎没人;一处近坟场,居住的多是无战斗力的孤儿寡母,且这两处都偏离城门通总督府的路线,闹事何益?不如集中火力。”
商昌友觉得有理,头也不抬地划掉了这两处。
韦春龄又指了指北校场。
商昌友忙说:“这是赵尔丰集合巡防军的地方,我们要在这里制造哗变,然后扩散到各处。”
韦春龄说:“我知道。北校场西南边是不是有个火药库?”
商昌友犹豫了下:“是,但火药威力太大,怕不好善后,且炸毁大量军用物资,也叫人心疼。”
“可火药库爆炸,全城立即知道,再辅以中心地带的闹事,岂非事半功倍?”
商昌友取决不定,看向侯英廷。侯英廷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亲自动手,又给地图上的几个圆圈打了大“×”。他说:“昌友,你想想法子,事先把你要用到的枪支弹药搬出火药库。哗变后,让兄弟们先炸火药库,然后去地图上这几处制造纷乱。我最后带军进城,先平动乱,后抓赵尔丰。”
商昌友一手托着下巴:“还有三个问题。”
“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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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我们一直说要制造哗变,但哗变的理由是什么?总得有个由头。三千巡防军中,我能说动的只有两百人,余下两千多人,可还对赵尔丰抱有希望。”
孙立说:“这个我们商量过了。巡防军是赵尔丰直接调动的部队,其中旗人不少,忽然改旗易帜,换了个头儿,军中本来已多不满。只要散播流言,说是赵尔丰让他们故意制造事端,好趁机赶走现任都督,收回掌控权,他们必定乐意。”
韦春龄说:“据我所知,赵尔丰不是没有这个意思。”
众人一齐看向她。
商昌友问:“赵尔丰也有这样的计划?”
“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救兵从哪里来?”
“你忘了,他原先调出过五千人去阻拦端方,现在,这些人全聚到了凤凰山。”
商昌友“啊”了一声,一拍自己大腿:“我竟忘了他还有这支新军。这么一来,我们制造纷乱,别为了他人做嫁衣。”
侯英廷笑了笑,说:“这倒不会。城内动乱后,我们只要比他的新军先进城就行。”
韦春龄说:“给我一支五百人的队伍,我保证他们在你们平定纷乱前进不了城。”
商昌友为首,诸人都不敢作声。
侯英廷探究地看着她:“你确定,能以五百人拦住赵尔丰的五千人?”
韦春龄的口气如同在菜市场按斤两称肉,再平常不过,她说:“只是拦人,不是正面冲突。师父走时留下洪门的众兄弟供我调动,再问廷字营要五百精兵,我觉得够了。”
侯英廷点点头,突然转向商昌友:“第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两个呢?”
商昌友收回心神,说:“第二个,关于制造纷乱,可有限制?”
“没有。”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杀人不咎,抢夺无罪,只要不叫我带兵进来时撞见他们行凶作恶,随他们做什么。”侯英廷说着,瞥了一眼韦春龄。韦春龄不知在想什么,面无表情。
商昌友说:“明白了。这可是将野兽放出笼子,成都真要大乱了。最后一个问题,怎么抓赵尔丰?由韦姑娘动手吗?这家伙狡猾得很,不派人专门盯着,怕到时一片混乱,他趁机溜了。”
侯英廷沉着一笑:“这你不用操心,我已派人入总督府,随时监视他,他逃不了。”
商昌友满意地点点头,也瞥了眼韦春龄。韦春龄知道他误会了,以为侯英廷所说的人是韦景煊。
侯英廷觉得他的会议结束了,留下余人继续商定细节,他一个人走到院中抽烟。
烟抽到一半,他听到身后开门声,韦春龄披着斗篷走了出来。
天愈发冷了。韦春龄的脸一半藏在兜帽中,帽子周围一圈白狐狸毛,竟似没她的皮肤白。她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看着侯英廷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夹杂着挑衅和不甘的温柔,好像西风磨蹭着初生小鹿额头的绒毛。
侯英廷避开她的目光。他觉得有些奇怪,他一开始的确是想把韦春龄摒弃在这次行动之外的,怎么最后还是如了她的意呢?
“走了。”韦春龄冲他摆摆手。
侯英廷叫住她:“我看你在自流井替人打抱不平,还以为你会对我的夺城计划有所异议。”
“这是两回事。”
“你们女人家都容易心软,你不觉得我为了夺权,牺牲部分百姓的利益甚至生命,很残忍吗?”
韦春龄觉得这话有几分刺耳,她本能地觉得侯英廷是故意刺激她,仿佛等着她说出什么蠢话,来让他自己高兴似的。她想了想,说:“你喜不喜欢吃猪肉?”
侯英廷不明白她的意思,谨慎地没有接话。
“有的人喜欢吃猪肉,或者觉得有必要吃猪肉,但他们不想看到猪被杀的过程。我吃猪肉,我也专门去看过人杀猪。猪也不是无知无觉、任人宰割的。你拉它上屠宰场,它有预感,会拼命反抗,四只蹄子牢牢扒紧地面,两只眼睛满是哀伤……我一直觉得,只有能够正视血腥的人,才真正懂得如何行使力量。我为弱者打抱不平,但我也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如果我不能比敌人更心狠手辣、洞若观火,我就不配为民众发声,成为他们的盾牌。”
侯英廷微微吸了口冷气,浑身掠过一阵激灵灵的颤栗。这个女孩子,无论何时,总能以席卷之势,撞动他的心灵,震撼他的理智,带给他咸腥而生猛的欢乐。
韦春龄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番话对侯英廷的影响,得意地笑了笑,几乎忍不住要过去捶他一拳,或者抱他一抱,但她胃里马上淌过一阵火辣辣的关于剑南春的记忆。她想:“他是很好的,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再次冲侯英廷摆摆手,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