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千年一炬

良弼截了肢, 在医院抢救了两天,医生回天乏术,他终于一命呜呼。

韦春龄和她的同伴们确认了他们的暗杀成果后, 便离开北京, 各奔东西。韦春龄、喻培伦和一个叫郑如如的伙伴搭伴回了上海。

韦春龄离家几年, 平时不见父母倒没什么, 一旦重逢在即, 反而异常想念起来。

韦守中一家仍寄居在梁启超那栋小别墅里。和韦春龄上次来时不同,别墅周围的眼线和埋伏都撤去了,气氛安宁中带着几分固守者特有的冷清和落寞。

韦守中见女儿回家, 嘴上不说,心里十分高兴, 拉住她打听同盟会的事情。

莫静姝的骨折差不多好了, 但仍躺在床上, 她打发人来找女儿过去。

母女相见,莫静姝流泪不止。韦春龄微笑端坐床沿, 听任母亲对自己又揉又抱,她不时拍拍母亲肩头,以示安慰。

莫静兰有事不在家,她一回来,就跑到姐姐房中, 抱住韦春龄, 也是一顿哭。韦春龄也拍了几下她的肩膀, 安慰她:“一切都好。”

莫家姐妹问起韦景煊, 韦春龄大大夸奖了一番弟弟在解救保路会成员过程中展现的机智、敏锐和男儿气概。姐妹俩听她叙述, 都是满脸纵容的笑意,好像在看小孩儿胡闹, 直听到说“平安”,才终于放下心来。

莫静兰又问起儿子和庆亲王家小郡主的事,韦春龄也如实告知。莫家姐妹对那木倒不像韦守中般排斥,听她们的意思,甚至很希望韦景煊能结下这门亲事。

莫静姝听女儿说这两人很可能已私下成亲,不觉叹了口气。

莫静兰知姐莫如妹,看了她一眼,笑问韦春龄:“春儿,别光说你弟弟了,你自己呢?”

韦春龄心下有几分明白,故意装傻:“我有什么可说的?”

莫静兰说:“我们听大人说了侯英廷的事,真是可惜了……”

莫静姝板着脸打断她说:“有什么可惜的?他再有能耐,也是土匪出身。我本来也不赞同将春儿嫁给他。不过春儿啊,你也十八岁了,别整天野在外面,该收收心,回来嫁人了。”

韦春龄被“侯英廷”三字刺痛了一下,思绪还缠绕在他身上,听到母亲后面的话,不得已收回心神,说:“妈,你不懂,我又不是在外面玩。”

莫静姝肃然说:“我怎么不懂?你整天和那起匪党混在一块儿,干那异想天开的事。你们那什么同盟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皇上’有了几千年了,就算满洲皇上没了,也会有其他皇上。推翻皇上,让老百姓来统治国家?呵,老百姓有几个识字明理的?还不是任谁一煽动,就跟着谁跑?若当真让他们当家做主,这国家也完了。简直胡闹!”

莫静兰见韦春龄垂头不语,一手扯着床帘垂落的流苏玩,便向姐姐使了个眼色,止住她继续絮絮叨叨的训斥。她笑着拉了拉韦春龄的袖口,说:“好了,过去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好不容易孩子回来了。春儿,你妈担心你得紧,天天求神拜佛,保你平安。你别怪她啰嗦。”

“小姨,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体恤她一下,别让她再为你日夜操心了。我们已经物色了几个人选,趁着这几天,你见一见他们,自己选个中意的,先把大事办了吧。”

韦春龄见莫静兰直接打过来个直球,知道一味躲避已不能解决问题,她想了想,不慌不忙地说:“是我不好,没说清楚。我在会里认识了一个人,已和他定下婚约,除了他,我谁也不会嫁的。”

莫家姐妹大吃一惊,齐声问:“是谁?”

韦春龄心中快速拟定了几个人选,她说:“他也在上海,不如我让他明天过来拜会爹爹,你们也正好见一见。”

莫家姐妹本来还不敢相信,听她话说得四平八稳,明天就要带人过来,又将信将疑起来。莫静姝笑着说:“静兰,你看看,和我们那时候是不大一样了,孩子们都自己找人了。好,你明天就让他过来。我丑话可说在前面,要不能过我这一关,别说订婚,便是结了婚,我也要你们离了。”

在这一番深刻的母女谈心后没多久,韦春龄就离开小别墅,到她新交的同盟会好友郑如如家开会去了。

郑如如是户部尚书郑铭记的女儿,从小行事叛逆,在去日本留学时,受孙中山启发,加入了同盟会。她主要在江浙一带活动,这次因暗杀袁世凯和良弼的事件调往北京,与韦春龄配合。二人出身相似,性格相投,一拍即合,在回上海的路上,已经成了莫逆之交。

郑如如在上海住的房子原是她舅舅的。她舅舅全家去了海外,她便堂而皇之地取来当作同盟会的一个根据地。

房子离梁启超那栋别墅不远,两栋独立小楼,带一个小花园。

韦春龄一走进来,迎面就看到黄明堂。黄明堂从别处刚赶来上海,却看不出风尘奔波之色。他的头发修剪过了,涂了发蜡,梳理得服服帖帖。身上难得穿了一套黑白格子的时髦西装,胸前还挂了只金色的怀表,黑漆尖头皮鞋也蹭蹭发亮。

韦春龄看到他便上前捶了他一拳,紧接着叫起来:“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黄明堂的黑脸膛上浮起两片可疑的红云,支支吾吾地咕哝了句什么。韦春龄不由得起了疑心,眯起眼看了看他:“你特意在外面等我?”黄明堂脸更红了,低着头说:“赶紧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人的确是到齐了。这次的会议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新来的和常驻本地的同盟会上海分会成员互相打个招呼,汇报下各自的工作情况。

会后,几个相熟的会员留在郑如如家,准备晚上在她家吃饭打牌。

韦春龄一直安静地听着别人说话。郑如如过来轻轻踢了她一脚:“大小姐,你今天怎么了?”韦春龄这才叹了口气,说:“我碰到了点麻烦。”

在座的人一齐看向她,以为她被密探盯上了。

韦春龄却说:“我家里人不许我继续参加会中活动,要我回家相亲结婚。”

郑如如笑说:“我当什么事?我从小定了娃娃亲,十四岁爹就要把我嫁出去,我写了封‘退婚书’,自己送到‘婆家’。你比我那时候大,又比我那时候有本事,你怕什么?”

“我怕伤家里人的心。”

郑如如一顿,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找个未婚的会中同志,假冒我的未婚夫,先糊弄一阵再说。”

郑如如拍手:“这主意好。不过,你要选哪位充当护花使者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在场有两位男士明显不自在起来。一位是见面不久就对韦春龄产生情愫、至今不变的喻培伦;一位是近来突然好像爱上了好兄弟的姐姐的黄明堂。

韦春龄本来倾向于选黄明堂,因为彼此非常熟悉,让他打个掩护,也不必担心善后问题,但今天黄明堂见到她时诡异的表现,又让她犹豫了。她只是想找个人冒充她未婚夫,可不想真的找来个男朋友纠缠不清。

郑如如在观察一番后,说:“我看,不如选培伦吧。他出身世家,留过洋,有学问,和春龄年龄又接近,她家里人没准喜欢。”

喻培伦双眼发亮,感激地看了郑如如一眼,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黄明堂不干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培伦不行。”

喻培伦冲他瞪眼:“我怎么不行?”

“你不会骗人。让你运点□□进北京,你也要找人帮忙。万一春龄家里人盘问起你来,你一着急,露了馅,可怎么办?”

喻培伦微微冷笑:“哦,那我回答不出她家里人的问题,你就可以了?”

黄明堂也不谦虚,说:“我和小景是过命的交情,我对他家里情况,比你熟悉多了。春龄,要不我走一趟?”

喻培伦被他的厚颜无耻气怔了,但他生怕韦春龄答应,忙摆手说:“不行,明堂不行!”

黄明堂斜眼看着他,露出了点他在洪门时的派头,他说:“我怎么不行?”

“你看看你的样子,流里流气的。春龄的爹是朝中大官,结亲讲究门当户对,你一去,不是结亲,是抢亲了。”

他一番话把其他人说得乐了。

黄明堂脸皮紫胀,撸袖子站起,狠狠地说:“我们干的是推翻封建官僚体制的事,你小子今天却敢拿‘朝中大官’‘门当户对’来压我?”

喻培伦不甘示弱,也站了起来:“一码事归一码事,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少给我扣帽子!”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大家忙过去劝说拉人。

郑如如一手拉了喻培伦,回头要叫韦春龄来阻止他们,却发现韦春龄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

韦春龄被喻、黄二人搅得有些不愉快。她不是矫情,有人喜欢她,她也是高兴的。只是自从下定决心和侯英廷一刀两断后,她心里就好像长出了一个脓包,她在脓包周围画了个圈,等待时间的灵药一点一滴地治愈。可现在脓包还在,任何针对她的爱情,都能刺激脓包再次化脓发炎,引起她的焦躁。

韦春龄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房内。

第二日,韦春龄也是闷在房中。莫静姝让小钩子来叫了她两次,没叫动。第二次,小钩子被留在小姐屋中,和她玩起扑克牌来。莫静姝没再叫她。

中午,小钩子把饭端进韦春龄屋里,和她一起吃了。

饭后,韦春龄没再玩牌,一个人看了会儿小人书,就躺在榻上发呆。

她感到头上悬着把剑,正一步一步向她的百会穴逼刺过来。她是有几分害怕的吧。然而更多是不在乎和厌烦。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再过一会儿,没人来访,莫静姝她们又要进门逼问她了。她四肢摊开在榻上,心想:“管它呢,大不了一走了之。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但事情出乎她预料,下午三点不到四分钟的时候,小钩子兴奋地冲进来,告诉韦春龄:“小姐,你未婚夫来了,太太让你过去呢。”

韦春龄只觉莫名其妙,问说:“我未婚夫?你没弄错?”

“这哪能弄错?他还带了西洋的礼物送给大人和太太他们。”

“他是不是高个子、圆脸庞?”

“不是。”

“难道他个子不高、身材精瘦?”

“也不是。”小钩子嘟嘴说,“小姐,你自己未婚夫长什么样,你还来问我?他不高不矮,方方正正的脸,五官秀气,鼻尖很翘。”

韦春龄换了衣服,满腹狐疑地跟着小钩子去客厅。

还没到客厅,就听到那里传来热烈的谈话声。

韦守中、两位莫夫人,并唐伯、祝嬷嬷、韦四喜等家仆,一屋子十多个人,围着位客人有说有笑,难抑兴奋。

韦春龄一看到这客人,险些大笑起来。原来这位“未婚夫”不是别人,而是女扮男装的郑如如。

屋里人发现了韦春龄,静了静。莫静姝随即招手,叫女儿到她身边。

莫静姝半是埋怨半是喜悦地说:“这孩子,话也不说清楚。你怎么不告诉我们,郑公子父亲是户部尚书呢?早知是他,我今天就去汇中饭店定包间了。”

郑如如让莫静姝不要客气,她趁人不备,冲韦春龄挤了挤眼。

韦春龄忍笑听她和莫静姝、莫静兰讲述两人的相识过程,又和韦守中分析如今的局势。她忽然又笑不出来了,觉得这样欺骗家里人,于心不忍。

那股蠢动的厌烦感又升起来了,蘑菇云一样占满心间。她想:“真是何必呢?我有什么错,要找人假冒未婚夫,欺骗我最亲近、最心爱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要被他们时刻挂念于心的孩子像小丑一样捉弄?”

郑如如一本正经地在说话:“良弼一死,宗社党算是完了。奕劻收了袁世凯的贿赂,和他一起正在积极劝太后同意皇上退位。估计这几天,就要变天了。只是如伯伯所说,袁世凯这人不可信。这次以推翻清政府为第一要务,他和我们联合了。下次,等清政府一完蛋,就轮到大家一起来抢这块大蛋糕了。伯伯,你开过将弁学堂,和两广、云贵、福建等地的将领熟识,你不妨趁现在,多联络他们,说不定马上会再有用武之地呢。”

韦守中捻须笑说:“铭记老弟真是后继有人。不瞒你说,以我对袁世凯的了解,他不甘心孙先生给他的那点权力,等他正式当上大总统后,必定另要兴风作浪。我已和福建的几个老友联络,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我必充当讨袁先锋,到时,还要请同盟会各位多多指教。”

莫静姝插话说:“你们别一见面尽谈论这些。如如,郑大人现在还在京里吗?我们改天找个时间,也要登门拜访。”

郑如如一犹豫,韦春龄从旁说:“妈,你饶了她吧。她十四岁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还没回去过呢。”

众人一愣,都有些尴尬。郑如如也不明白韦春龄的意图。

莫静姝先恢复过来,说:“好好的,怎么就离家出走了?难道是为了你加入同盟会的事?这点上,我们和郑大人倒有的好说。”

韦春龄抢在郑如如前面说:“不是为这个,是为了她逃婚。”

众人又受了一击。郑如如似乎察觉到朋友将有惊人之举,喝了口茶,索性默不作声地看起戏来。

韦春龄笑说:“都是我不好。妈和小姨昨日说物色了人选,要我去相亲,我一听吓坏了,便想去会中找一个人冒充我的未婚夫,糊弄过去。我是随便想想,谁知我的会中朋友们当了真,今天派来个人,认真冒充起我的未婚夫来。爹,妈,小姨,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我没能按你们的意愿长大成人,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就是这样子的,我自己不觉得不好,以后也不会改。这一点,还请你们原谅。”

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韦守中和两位莫夫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韦守中一脸难堪,侧转了身子,不受她的礼。莫静姝则铁青了脸,等女儿一站起,便说:“郑公子不是郑尚书的儿子吗?”

韦春龄一愣:“她是郑铭记的孩子。”

“他结婚了没?”

“没。”

莫静姝勉强笑了笑:“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人家肯为你干这种事,对你也算用心。我们家和户部尚书家门当户对,当真结了这门亲事,我想,郑大人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韦春龄震惊地看着她母亲,她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他们永远只相信他们认可的,把其它当作呓语,像耳旁风一样忽略了。以往,韦春龄总是顺着他们,说归说,做归做,避免给自己找麻烦。但今天,她偏要当下刺头了。

韦春龄二话不说,走到郑如如身旁,一伸手,揭下她的帽子。郑如如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女人们惊叫起来。韦春龄大声说:“妈,难道你要我嫁个女人吗?”

莫静姝拍桌子而起,似要揍女儿,忽然一阵头晕,向后倒去。莫静兰忙伸手扶住她,让人去取嗅瓶。

韦守中连连摇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直喊“荒唐荒唐”,“作孽作孽”。

莫静兰忍泪埋怨韦春龄:“春儿,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们的。”

韦春龄直挺挺地站着,看大家七手八脚地照顾她母亲,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做错事却被众人包容的罪人,忍不住有点凄惶。

这时,唐伯被人叫出去了会儿,他很快撒开两腿,像年轻人一样跑了回来,边跑边叫:“皇上没了,皇上没啦!”

众人还沉浸在前一波的打击中,又被这更大的一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了。

韦守中颤巍巍地站起,问说:“皇上怎么没了?你把话说清楚!”

唐伯完全抛开了与年龄相符的老成持重,他当着主人面叫说:“刚刚得到的消息,宣布皇上退位了!满清完了,再也没有皇上啦!”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外面安静的街道也像煮沸的水一般喧闹起来。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大哭大闹;有人沿街狂奔,发出也不知是笑还是哭的悚然声响。

韦家也乱套了。韦守中跑到花园中,仰天长叹,流下几道清泪,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与谁对话。唐伯和韦四喜担心地站在他身后,随时预防不测。两位莫夫人抱头痛哭。莫静姝忘了不久前的闹剧,一手牢牢抓住女儿的手寻求安慰。小钩子和两个年轻丫头见别人哭,也跟着哭。祝嬷嬷和几个年纪大些的仆妇则偷溜去自己房中念经拜佛,仿佛天要塌下来了,她们得赶紧祈求灾难不要降临到主人一家和自己的头上。

韦春龄和郑如如大概是在场唯一从心底里感到欢欣鼓舞的一对。两人相视一笑,从对方的眼里确认了自身的喜悦和骄傲。一个时代结束了,其中不乏她们的功劳呢。韦春龄心上那点凄惶,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重新抬起头来。

郑如如小声对她说:“我先回去了,晚上六点在我家集合开会。”

韦春龄一手抓着莫静姝的手,一手不断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冲郑如如点点头,比了个口型:“你先去,我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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