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慌里慌张跑到了海泊桥,她把小身体藏在一家店铺的墙檐下。她小心翼翼探出身子,抬起头,她看到一个细高个子窜过了桥东,那个身影有点像新修,新修身后有二十几个鬼子,他们嘴里叽里咕噜乱叫,“抓活的!抓活的!”
还没能等英子看仔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英子的心开始“突突突”乱跳,她害怕,她担心,她紧张,她全身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从桥下面突然窜出另一个人影,他手里举着短枪,子弹“啪啪”飞向追击新修的鬼子。
鬼子“呼啦”一下匍匐在地,动作熟练又迅速地支撑起机关枪,火光很快包围了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一边回头射击,一边借助桥上围栏躲闪着鬼子的子弹,一边往桥上飞奔。
突然,那个人的身体从桥上面滚了下来。
英子吓得想喊,为什么要喊?她也不知道,她嘴唇哆嗦地张不开口;她的双手紧紧抓着前襟和衣领,抓得她自己喘不动气;她想窜出巷子去看看,可她的两只脚好像僵住了,迈不动。
外面的鬼子“叽叽咕咕”高声嚷嚷,听声音很狂躁,又很气愤,还有点失望。
少顷,英子平稳了一下情绪,她把头抬起来,把身体大胆地往前挪了一步,她胆战心惊地把眼睛穿过店铺的招牌,投向桥那边。
只见几个鬼子围了一圈,用他们脚上的大皮鞋踢着那个地上躺着的人,他们嘴里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地高声叫嚷着,他们阴森森的声音在夜色里飘荡,让人骨寒毛竖。
一个鬼子军官嘴里一边“哇哇”大叫着,一边举着他手里的一把长刀,一边指挥着他身前背后的鬼子兵继续往桥东追下去。
英子全身哆嗦,那种冷的哆嗦。
天是热的,知了在桥下面的柳树上叫着,叫的人心惶惶,叫的人心烦意乱,英子想哭,她急忙用双手使劲抱住她的嘴巴,泪水滑落她的脸颊,钻出她的指缝。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几颗手榴弹“轰隆隆隆”。
蹿到桥上的几个鬼子一下趴在了桥面上。
桥下,还没有跨上桥的鬼子被飞来的手榴弹炸飞了,升腾的烟雾之中带着鬼子残缺的身体在飞舞,溅起来的血水从半空“哗哗”落了下来。
静了一会儿,桥上的鬼子哆里哆嗦站了起来,他们慌里慌忙举起了手里的机关枪,没有目的地、狠狠地四处扫射,刹那间火光擦亮了夜空,街道上的招牌、店铺的窗户和门板、路旁的梧桐树、桥下面的柳树,一片片倒下去。
少顷,鬼子停止了射击,抬起张煌的眼神四处张望,静悄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然后他们转身继续朝着桥东头追下去。
听着鬼子的脚步声跑远了,英子颤抖着身体从店铺的墙檐后面走了出来,她满脸都是泪,她的脚步紧张又害怕,更多的是担心,她怕被鬼子打死的那个人是她认识的人。她双手颤抖着抓着她肩上的破筐,天空之中没有风,更没有冷,只有燥热,可,她只感觉全身冰冷,单薄又破旧的小衫遮挡不住她心里“突突”升起的一股股凉气,凉到她的每根手指。
身后几家店铺里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有几双眼睛穿过了破烂不堪的门板,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近桥边,走近那个地上躺着的人,他们满眼惊骇。
桥下面全是血水,还有鬼子残缺的肢体。
有的血水是从桥面上滚下来的,有的是从地上趴着的人身上冒出来的。
英子全身哆嗦,她哆嗦着跪下身体,她伸出双手,她使劲把那个趴在地上的脸扳过来。
借着桥下的路灯,英子看过去,眼前的人一脸烂七八糟的胡须,五十岁左右的岁数……这个人一身工人制服。英子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她不认识眼前的人。
“什么人?”“游击队!”随着话音,英子身前背后窜出了几个人影,英子心里一激灵,她不敢抬头,她肩上的竹筐“出溜”滑到了地上,那个破筐子在地面上滚着,滚着,突然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那个破筐停了下来,停在了英子的脚边。
英子佝偻着细窄的肩膀,她偷偷抬起眼角,战战兢兢扫视了一圈,她眼前是一条条黑色的警裤,是伪军?是二鬼子!二鬼子没有走?英子皱皱眉头,她依然跪着没动,似乎她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害怕,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平静地等着二鬼子向她开枪。
突然,擦着英子头顶又“扑通”落下一具尸体。
英子悄悄打开眼角,她一愣,这具死尸身上穿着一身黑色警察制服,看模样四十几岁,是一个二鬼子。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董卓祥苍凉的呼喊声,“英子呀!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董卓祥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他一边蹒跚着跑到了英子身边。
他“扑通”跪在那一些二鬼子的面前,“长官呀,这是俺的干女儿,她是来捡落的,您瞅瞅她身上的衣服,孩子没的穿呀!”
“她是谁?你是谁?”一个二鬼子一边指着地上跪着的英子问董卓祥,他又一边抬起大脚踢踢地上的那具尸首,“这个人你们认识吗?他是炸毁日本棉布厂的人,你们和他什么关系?快说!”
董卓祥慌忙弓头作揖,“长官,她是俺干女儿,她每天出来捡落,她,她可能看到了这……她想要衣服!”董卓祥拽拽他身上穿着衣服,他又指着那个穿着工人制服的尸体说,“不认识!俺怎么能认识他呢?俺这身体出趟门不容易,走几步都喘不动气,俺能认识谁呀?”
“他,你们应该认识吧?”旁边一个二鬼子指着身上穿着警察制服的尸体,厉声质问董卓祥,“是谁杀了他?他是我们的李长官,快说!”
董卓祥慌忙摇头摆手,“俺不认识,俺真的不认识呀,谁杀了他?俺哪儿知道呀?俺连只鸡都不敢杀……”
就在这时,旁边街口又走来一人,他走近二鬼子,他附耳与几个二鬼子说了几句话。
“可怜可怜孩子吧!”董卓祥一边继续哀求二鬼子,他一边不断地咳嗽,“俺身体不好,全靠这个孩子到处捡落,捡煤渣啊!”
旁边的几家店铺走出几个胆大的掌柜的,他们迈着大步向英子和董卓祥这边走来。接着,又从巷子里窜出几个胆大的,他们慢慢围拢到二鬼子身旁。
有几个人为英子求情,“放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咱们都是中国人呀!再说,您看看,她这点小身体能做什么?”
“把这个人给她,他的衣服也给她!把他扔掉!”一个二鬼子一边气哼哼地斜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一边举起他手里的枪在英子脑门上敲了几下,“如果发现你们撒谎,通通死了死了的!”二鬼子不仅嚣张跋扈,嘴里还学说着日本话,一副神气活现又牛逼哄哄的表情。
“不要啊!”董卓祥一下抱住英子的头,“长官,我们不敢,不敢!我们都是良民啊!”
“今天看在周掌柜的面子上,暂时饶了你们!”二鬼子气哼哼走了。
看着二鬼子远去,有个人伸手拉起了董卓祥,“董师傅,快起来!”
“周掌柜的?!”董卓祥嘴里低声叫了一声,他一边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他一边弯腰伸手拉起英子,他一边看着那个周掌柜的,“周掌柜的,谢谢您!今天幸亏有您呀!”
“董师傅,要谢还是谢谢您,是您救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呀!”
来人正是周永萱,周永萱向董卓祥抱拳行礼。
英子早听出了周永萱的声音,她站起身向周永萱鞠躬感谢。
周永萱急忙摆手,“不用了,咱们都是中国人!”周永萱并没有马上认出英子,也许是因为天黑,也许是大家刚刚摆脱了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英子搀扶着不断咳嗽的董卓祥,她想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她真心感激董卓祥又一次救了她。
“董师傅,过几天俺给您配点药!”周永萱扭脸看看董卓祥。
“老毛病了,本来过了春天好点了,没想到这闷热让俺又……”董卓祥不停地咳嗽着。
“您心里、肺里有火,吃点牛黄膏就好了!”周永萱嘱咐董卓祥。
正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从不远处“吱嘎吱嘎”推来一辆平板车。这是拉尸体的车子,青岛市民都认识。尤其夏天,这样的车子满街转悠,转悠着寻找无人认领的尸体。
只见那个人一边停下车,一边招呼看热闹的人,“大家帮帮忙,这,如果臭街上会有病毒!来来来!”
很快,两具尸体被大家抬上了平板车。
英子无意地抬了抬眼角,那个推平板车的脏兮兮的男人向英子递了一个眼神,“小姑娘,你要这个人身上衣服吗?待会俺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脱下来,送给你,你一个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脱男人衣服不方便吧?”
“家兴?!”英子耳边传来家兴熟悉的声音,她心里一喜,她没有说话,她轻轻点点头。
家兴又靠近英子,“那个吴穷新修不知去向,你多留意!”
英子想说她刚刚见过新修和吴穷,她没说。
英子转身扶着董卓祥的胳膊,“董伯伯,咱们回家吧!”
“英子?!是你呀,刚刚,俺没认出你!”周永萱低头看看英子,他又抬头看看拉车的家兴,家兴头上带着一顶破草帽,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
“这个师傅,这么晚还劳烦您,您辛苦了!”周永萱一边说,一边走近家兴。
家兴笑眯眯地看着周永萱,“辛苦啥,吃这碗饭就要干这埋汰活,不是吗?”
周永萱压低声音,“你怎么还不出城?”
“还有两个朋友没有下落!”家兴皱皱眉头。
“你先走,后面事情我们帮忙!走一个算一个!”周永萱满脸严肃。
“只能这样!”家兴垂下头,他心里有点难过。
周永萱转身又走到英子和董卓祥身旁,“咱们都回家吧!”
“好,好!”董卓祥身体非常虚弱,他一边咳嗽,一边点头。
走了一半路,周永萱站住脚和董卓祥抱拳一笑,“董师傅,不好意思,俺还有点事儿,明儿俺亲自去看您!”
“您忙,您忙!”董卓祥也向周永萱抱抱拳,“今儿谢谢您周老板啦!”
英子也向周永萱弯弯腰。
周永萱走近英子,他小声嘱咐,“英子,以后不要再出来捡落了,有事去找周伯伯!”
“嗯!”英子感激周永萱的出手相救,“谢谢您,周师傅。”
刚刚,英子也看到家兴和周永萱低语,虽然没有听到他们两个人说什么,看他们表情与眼神,家兴与周永萱不单单认识那么简单,家兴与周永萱一定也说起了新修和吴穷。
守着董卓祥英子也不敢多问,她心里又担心董卓祥的身体,由于董卓祥跟着她跑了三条街,此时此刻的董卓祥已经大汗淋漓,并且咳得比先前更厉害了,英子心里想必须马上送董卓祥回家。
英子跟着董卓祥慢慢走到了利津路。
抬头望去,街面上很安静,店铺已经关了门,似乎东镇与海泊桥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影响到这儿的人。
街口有一家酒馆,还有一家粮店,还有几家布匹店,从各家店铺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灯光好似被关在笼子里,只露出黄豆大小的亮点。
董家裁房铺子对过的杂货店里也非常安静,黑暗里有风在动,吹着门前招牌,虚掩的窗棂上露出一个个影绰绰的影子,也许是不远处的枪弹声惊吓到了他们,他们心里又害怕又好奇,又不敢走出铺子,他们只能躲在黑暗里谨慎小心地偷窥着街道上的状况。
今儿,天上的弯月比平日里亮堂,照着屋顶与街道,一切都是青灰之色;星星不知被谁藏起了几颗,显得尤其稀疏、凌乱又遮遮掩掩;一片云拥抱了那点点光,云太薄了,遮不住顽皮又调皮的亮,急躁地上蹿下跳,空气里多了一些湿润,似乎是云落下的几串无可奈何的泪滴。
英子跟着董卓祥的身影穿过了粮店和酒馆,他们东拐西拐到了董家铺子的后门,董家的后门半敞着。董卓祥刚刚走到自家后院门口,他的身体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英子疾走几步扶住董卓祥的胳膊。
董卓祥由于受到了惊吓全身像筛糠,他嘴里除了铿锵的咳嗽声,剩下的只有有气无力的“哼哼哼”声。
从董家屋檐上传来几声啄啄喳喳的燕啼,都说燕子进家门垒窝人丁兴旺,可是,英子却在这黑夜里看到了董家的落败,她心里有点伤悲。
这个时候,新菊已经睡了,她屋里的灯黑着,不知她睡下多久了?屋里传来她均匀的呼噜声,声音不大,细腻又享受的鼾声在这黑夜里那么清奇,似乎还能听到新菊梦中呢语。
董卓祥屋里的马蹄灯亮着,灯亮从黑乎乎的窗户里透出来,那亮光非常微弱。英子急忙搀扶着董卓祥走进屋子,她把董卓祥扶到床上躺下,她转身又抓起桌上的茶杯和暖瓶,她一边看着董卓祥惊魂没定的惨白的脸色,“董伯伯,今儿谢谢您!”
董卓祥喘了口长气,他抬起眼角看着英子,“英子,今天我看到那个李警官死了,死的好呀,自从日本人来了他好像多了一双手,从崂山捞到了东镇,从东镇捞到了利津路和威海路,他是无处不在,狗仗狗势,我们这一些商铺呀都恨他,今天那一些帮你求情的,几乎都是街面上商铺的掌柜的呀!”董卓祥以为英子不认识周永萱。
“嗯”英子不认识董卓祥嘴里的那个李警官,只要她知道那个李警官是坏人就够了,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英子心里多少有点平衡。
“董伯伯,您今天白天吃药了吗?”英子嗅嗅屋里没有一星点的汤药味,只有一股浓浓的烟味,英子寻着烟味看过去,桌边上放着一根长长的烟袋。
平日里没看到董卓祥有抽烟的习惯呀?
“董伯伯,您有哮喘不能抽烟呀!”英子走近董卓祥,她把手里的热水递给董卓祥。
董卓祥扭脸看着英子,他一边咳着,他一边用右手支撑着床沿,他一边颤抖着伸出左手,他接过英子递过来的茶杯,“英子,汤药太苦了,喝不惯呀,偶尔抽几口闷烟,解解俺这乏味的人生!”
“苦药治病!抽烟对肺不好!”英子真的很担心董卓祥的身体。
“抽大烟抽不起,又怕上了瘾,俺只好搓点烟叶,偶尔吸一口,没有太大瘾,放心吧!英子,你快回家吧!”董卓祥喝了口水,他抬起头盯着英子,“俺听到那个孩子对你说了什么?你们认识吗?”
英子摇摇头。
“你不说,俺也不问了!你快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不是吗?”董卓祥嘴里唠叨着。
“好,俺回去了!您好好照顾自己,过几天俺给您请个医生过来!”英子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屋子。董卓祥看着英子的背影忙不迭地嘱咐,“英子,路上注意安全,可不能再去好奇了……”
“嗯”英子离开了董卓祥的家,她背着竹筐穿小巷走小路,她的脚步很快到了柳巷子的路口。
她的脚步刚刚转过路口,她一扭脸看到从吴穷家的门口窜出一个身形。“吴穷?”英子一激灵。
吴穷家的房子是租赁来的,自从刘香娥死了,这处房子再也没有租出去,虽然刘香娥没有死在家里,但刘香娥的脾气秉性一臭万里,她住过的房子没有人想租。
“吴穷!”英子低声喊了一声。
吴穷一激灵,“英子?”
吴穷走近英子,“英子,你去哪儿了?”
“你和新修哥在一起吗?”英子没有接吴穷的话。
“新修负伤了!”吴穷低低细语,他怕他的话吓到英子,他急忙补充,“不大碍!”
“负伤?!”英子一激灵,“伤到了哪儿?”
“腿!”吴穷知道英子担心新修,他急忙补充,“穿透伤,只是天热,俺怕伤口不太好愈合!”
“他在哪儿?在你们家吗?!”
吴穷点点头。
“俺去看看他!”英子一边说着一边着急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睡了,不要再打扰他了!他没大碍!”
“新修哥真的没事吗?真的?”英子的心揪揪着,她嘴里带着泪音,“让新修哥回叶家吧,俺去请医生!”
“不行,很危险!来回折腾不好,弄出动静更不好!”吴穷似乎比以前成熟稳重了很多。
英子突然想起董卓祥需要请医生,她心里有了主意,“俺有办法了,你还是把新修哥交给俺吧!”
“你想带他去哪?”吴穷皱着眉头,黑夜里他看不清英子脸上的表情,他更不知道英子心里怎么想的。
“让他去董家,董家徒工很多,安全!董卓祥有哮喘,他必须请医生,明天俺让朱老伯请肖医生过去!”
“好主意!”英子背后突然传来了朱老大的声音。
“你去了那么久,我们很着急!”吴穷盯着朱老大的眼睛,“没遇到麻烦吧?”
朱老大没理睬吴穷,他走近英子,“后半夜我们就把新修送到董家,其余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回家睡觉吧,不要把鬼子招来!”
“回去吧,英子!”吴穷也嘱咐英子。
“…”英子看了一眼朱家老大,她又看了一眼吴穷,“你们走巷子,不要走大路,告诉新修哥,俺明天下班去看他!”
“好!”吴穷点点头。
第二天上班,英子的心一直揪着,她担心家兴是不是顺利出了城,她又挂着负伤的新修,她的无精打采没有人在意,哪个工友都很累,很困,肚子又没食,繁忙的劳作让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
监工这几天也无精打采,他脸上挂着愁容,似乎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一脸的无助,他说话的口气也开始小心翼翼。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手里端着饭盒蹲在厂院里,三人一蔟,四人一拢,五人一圈。火爆的阳光撒在厂院里,照在大家身上,没有多热,可能是长期在昏无天日的、阴暗的车间里劳作久了,在每个人眼里阳光是明媚的,是舒服的。
旁边几个大人在议论着什么,英子手里抓着一个熟土豆漫不经心地往他们跟前挪了几步。
“听说昨天八路军游击队闯进了市内,杀了不少鬼子和汉奸!”
“台东鬼子的棉库被炸了,还有太平镇二鬼子据点也被炸了。”
他们说着这一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开心与欢喜。
“不许喳喳!”监工闷着头、背着手、他手里晃着长鞭子,今儿他手里的鞭子像少了筋骨,远远看着像拖着一条死蛇。
监工嘴里也缺少了底气,他慢悠悠往前走着,他一抬头看到了英子,他急忙抬起讨好似的笑脸,他眯起眼睛靠近英子,“小丫头,今儿带的什么好吃的?”
“烤黄豆和蒸土豆!还有咸菜!”英子本想不理睬他,她又一想,不能得罪他,她把手摊开在监工眼前,“您瞅瞅!”
“不容易呀,不容易!正长身体的时候却吃着没有一点营养的东西!”监工嘴里的话让英子听着没有反感,她知道监工变了,变得说人话了,变得会讨好工人了,他是不是也怕了?怕抗日游击队杀汉奸杀到他的头上?
监工一边摇头,一边擦着英子旁边走了过去,他的身影在车间门口停了一下,他又折回身在院子里继续溜达。
灵子的眼睛盯着监工浑圆的后背,她走近英子,压低声音,“昨天半夜听到了爆炸声,英子姐,你听到了吗?”
“没有!”英子摇摇头,“这几天太累了!太困了!俺的身体一挨着床就睡着了!”
灵子多聪明,她听英子这么说,她一下闭上了嘴巴。
“英子姐,下了班,你去我家一趟吧!”灵子看着英子的脸,低低细语,“可以吗?”
“下了班俺去捡点煤渣,明天休息俺再去你家好吗?”英子要去看看新修,她不放心新修伤情,英子又不能对灵子说实话,她只能对灵子撒谎。
下了班两个孩子在登州路分手,英子目送着灵子的身影在路灯下消失,她快步向董卓祥家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间董家已经关了铺子。英子直奔董家后院,她走近董家后院门,她看到董家后院门紧紧闭着。
“铛铛铛”英子抓起门环轻起轻落。
“谁呀?”院里传来了董卓祥的声音。
“董伯伯,是俺!”
“是英子呀,新菊,快去给你英子姐开门!”董卓祥声音很清爽。
新菊的小脚丫从屋里窜到了院子,又从院子窜到了院门口。
院门打开了,新菊的笑脸出现在月光下。
“英子姐!快进来!”新菊见了英子依然很亲切。
英子也向新菊笑了笑,“吃饭了吗?”
“吃过了,早吃了,新修哥在!”新菊满脸兴奋。
“俺知道!”英子一边说,一边抬脚迈进院门里,她又急忙回身关上院门,然后她转身拉起新菊的手,一边往里走,英子一边轻轻问新菊,“董师傅好点了吗?”
“好多了,肖医生来过了,还给新修哥包扎了伤口!”
“新菊呀,新修哥的事情不要说出去,知道吗?”英子停下脚步,她不放心地嘱咐新菊,“千万不能说出去呀!”
“你放心下吧!”新菊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兴奋的光,“英子姐,俺知道,俺不会害新修哥,他是俺最喜欢的人,俺不会害他!”新菊嘴里说的是实话,在叶家,她和新丽与新修生活的时间最长,在她们心里,新修就是他们的大哥,何况新修有文化,还一表人才,哪个女孩不喜欢英俊帅气的男孩?虽然新菊刚刚十二岁,她的喜欢很简单,只要漂亮的男孩她都喜欢,这是女孩子的天性与纯真。
“新菊,以后新修哥就交给你保护了!”英子使劲攥攥新菊的小手,“明白吗?”
”当然,俺愿意!”新菊高兴地直点头。
英子见到了董卓祥,董卓祥的脸色好多了,不仅少有咳嗽,还多了笑模样。
“多亏了董师傅照顾!”新修对英子说。
董卓祥急忙摆手,“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咱们不必客气!”
“董师傅是一个好人!”英子向新修笑了笑,然后,她把目光又转向董卓祥那张喜笑颜开的脸,“董伯伯您吃药了吗?”
“打针了,赶明儿那个医生还来,他说只要打七天针,再吃点药就会好了,这不,那个周老板还送来了药,俺也吃了,英子呀,该感激的人是你,是你让人给俺找了一个西医大夫,他手到病除呀!”
“俺也不认识他,那天俺生病,不知谁找来了那个医生,是他给俺打了几针,俺记得是打了三天针,俺就能上班了,所以,俺觉得您的病让他瞅瞅没准也就好了!”英子笑了笑。
董卓祥好似一下有了精气神,他又是洗茶杯,又是倒水。
“董伯伯,您别忙了,俺该回家了!明儿,俺再来!”英子看到新修平安无事,她心里宽慰多了。
一旁的新修不好意思地、偷偷地看着英子的脸,这个女孩眉目清秀,肤色白皙无暇,纤细的腰身……两条小辫子垂在她的胸前……看着,看着他突然自觉脸红心跳,眼前的女孩是他新修长这么大第一个动心的女孩,他有好多话要嘱咐她,嘱咐她不要太累,嘱咐她多吃点饭……就这么简单的话他此时都不知怎么说出口,他慢慢垂下了头。
“新修哥,你怎么啦?还有什么话要问吗?”英子看着沉默寡言的新修轻轻问。“新修哥,你好好养伤,外面的事情你不要担心,听那个马巡警说外面很乱,鬼子到处抓人!”
新修点点头。
英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吴穷哥呢?”
“他出城了,是俺让他离开市里的!”新修看着自己的伤腿,“本来俺也想跟着他一起走,可,俺又怕连累他,所以,让他先走了,让他回去报个平安,家里人一定为俺很着急,又怕他们做出傻事来……”
“嗯!”英子点点头。
“那天幸亏遇到朱老大……舅母曾说他,他不是坏人……过几天俺能走了,就去当面感谢他……”
“俺回去把新修哥的话转告给他!”英子站起身准备离开董家。
新菊拉起英子的手,“俺送你,英子姐!”
新菊突然变得懂事了,董卓祥心里也高兴,他一高兴身上的病疼也好了一多半。
“英子,明天你过来,顺便去周家药铺一趟,把这钱给周掌柜的,今儿他说什么也不要俺的钱,俺心里过意不去。”董卓祥一边说着,一边从他怀里掏出两块大洋,他一边递给英子,又说,“其实他们都不如俺挣钱,俺挣得是富人的钱,他们挣得是穷人的钱,周家多半以救济为主,不容易,所以,俺不能沾他的这个便宜!”
董卓祥嘴里话很实诚,裁缝铺子就是挣得富人的钱,穷人很少有做新衣服的;富人看病去医院,穷人看病就是抓点中药凑合凑合,或者直接等死。
英子没有接董卓祥递给她的大洋,“董伯伯,这钱俺替您付!俺英子欠您太多了!俺哥现在又吃住在您家里,又麻烦您,俺觉得不好意思……俺更感激您……”
“哪里,家里有人才有生机,有人气,俺高兴呀!”
董卓祥硬把两块大洋塞进英子手里,英子一转身把两块大洋又放在了桌子上,“俺走了!董伯伯!”
第二天早上英子准备出门,她找出董卓祥去年给她的两块大洋,这两块大洋本来想给家云用来锄汉奸用,家云没要,想到家云,英子突然想起了清凤,清凤的死就在眼前,为了阻止鬼子追击吴穷和新修她勇敢地与鬼子同归于尽,清凤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人。
朱家老大来了,“英子,你去哪儿?”
“俺去给董师傅家送凤凰扣!”英子已经完全不讨厌朱家老大了,因为新修说那天是朱家老大救了他和吴穷。
“俺也去!”朱家老大嘿嘿一笑,“俺用自行车载着你?”
英子摇摇头,“俺还有事,顺路才去董家!”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着朱家老大那张似女人的脸,低声问,“您有手榴弹吗?”
“你想干嘛?俺没有!”朱老大满脸惊恐,他使劲摇头。
“没有就算了,您害怕什么?”
“你是不是想学清凤?”朱老大脸色瞬间被伤感笼罩,“俺没想到她那样勇敢,咳,平日里,俺虽然没给她一句好话,可俺心里真的很敬佩她呀!”朱老大眼泪汪汪。
“知道,她说过您,看着您不务正业,嘴里还没有正经话,其实她心里很感激您救过她一次!”
“真的?!”朱老大听英子这么说,他抬起大手拍拍他的胸脯,“俺朱老大也已经想好了,真的到了那一步,俺这条命也不要了。”
“您手里还有手榴弹?!”英子抬起头注视着朱老大的眼睛。
朱老大急忙摇头摆手,“没,俺随便说的,俺没有!”
“没有就算了,俺走了!您如果去董家铺子,告诉董师傅,俺先去一趟药铺!”英子一边说一边准备迈出叶家院子,她回头看看二楼栏杆前站着的新丽,故意说,“你不许出去,新新起床让他吃了饭跟着朱大哥玩,或者让他帮着朱老伯拉风箱!”
朱老大急忙摆手,“俺今儿还有事,不能带新新玩!”
“好,麻烦您等着新新起床,然后亲自安全把他送到您家!”英子瞥了一眼朱家老大,她怕朱家老大跟着他去周家,她只能让新新拽住他的一条腿,“朱大哥,您不是常说新新是您的儿子吗?您可要看好他呀!!”
朱家老大听英子这么说,他只好点点头。
“英子,英子姐!”灵子出现在叶家门前。
“灵子,有事?”英子突然想起了昨天她对灵子的应许,“俺去裁裁缝铺子……”
“英子姐,俺有事,很重要的事儿!”灵子满脸通红。
“两个女孩在这儿叽叽喳喳做什么?有话家里去说!”马来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英子和灵子身后,他满脸怒气,他本来长得丑,再加上生气,那张麻子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看到马来福灵子吓得全身哆嗦。
“马来福,您别吓着两个女孩子呀!”朱家老大从叶家院里钻了出来。
马来福一激灵,“奥,朱老大,你怎么在叶家?俺可不是故意吓唬她们,日本宪兵队在疯狂地巡逻,八路军昨天晚上潜入市内再次袭击了成武路的商业学院,那儿可是日本人的军火库……日本人气疯了,到处杀人!”
“是吗?俺怎么不知道呀!”朱老大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俺来看看俺干儿子,他还没起床呢!”
灵子拉着英子的手退到了她家门口,她一推门,她拉着英子进了院子,她急忙关了院门,她回头看着英子,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手帕上绣着三朵樱花。
英子张目结舌地看着灵子的眼睛,“给家兴?是吗?”
灵子美丽的眼睛里闪着羞涩与快乐,她嘴里喃喃着,“是,是给家兴的……”灵子把她手里的樱花手帕递给了英子,“麻烦了,英子姐!麻烦了!我母亲说,过几天我们去崂山,我父亲在崂山找了一块地盖了几间房子,还有几亩耕田,我们暂时去那儿生活……等,等没有了战火,我父亲就带着我和我母亲回日本。”
“真好!灵子,以后你和你妈妈就跟你父亲团聚了,祝贺你!”
“谢谢你英子姐,以后我把我们在崂山的新住址给你,到时候你也告诉家兴!”
“灵子,你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我的朋友!帮忙是应该的!”
英子手里抓着灵子送给家兴的手帕,她心里酸酸的、空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摇摇头,把那股酸、那股泪咽了下去。
走出了灵子家,英子快步往威海路方向而去。
街上的行人不多,人力车也不多,也许是因为天太热。
这几天青岛发生了几件大事,每一件事儿都让青岛市民高兴。
每一件事儿都让日本鬼子头疼,他们已经晕头转向,他们的大皮鞋砸着坚硬的石头路,发出“砊砊砊砊”声音,他们似乎故意用那种声音掩盖他们心里的慌张,又用那种声音恐吓着青岛的市民,他们错了,青岛市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他们昂起了胸膛,走路的竟然把平日里勾着的背挺了起来,脸上多了笑容;街道两旁的各家商铺的大门敞开着,店掌柜的站在自己店铺门前招揽客户,即使没有客户,他们也挺起了腰杆,张开了笑脸。
青岛的天今日特别亮堂,风吹着绿油油的梧桐树,梧桐树上已开满了紫色的花骨朵,几个车夫坐在梧桐树下面一边等着客人,一边乘凉。烈日穿过树叶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这些光斑撒落在行人的身上。梧桐树下有几个孩子正在捡拾从树上掉下来的花骨朵。听老人说那花骨朵能吃,英子没有吃过,有时间她还真想捡几个做给新丽和新新尝尝。
周家药铺的小伙计已经认识英子了,他嘴里的话也多了,他看到英子急忙说,“你是来看我家少奶奶的吧?我家少奶奶病了好几天,今天刚刚能下地啦!”
“吴莲病了?”英子感到吃惊,吴莲真的生病了吗?什么病?
英子一时不知进还是退,她今儿空着手来到了周家,吴莲还在生病。英子一边想着,她一边准备退出周家,她准备去街口买点东西给吴莲。
“是英子吗?”周永萱从后堂挑开门帘走了出来,他笑盈盈地看着英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门就要走呢?”
“俺,俺只带了董师傅的药钱!”英子急忙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周永萱,“周师傅,这是董师傅给您的,俺今儿来,俺不知道吴莲生病……”
“知道你不知道,想想你好久也没到俺周家来了吧?晨阳还念叨他姑姑呢?”周永萱压低声音又说,“吴莲没事,前天她被她哥哥吓坏了……她哥哥半夜溜了进来,拿走一些止血的草药……还留下一张欠条,落款是吴穷,吴莲一看就着急上火病倒了,咳,今儿她知道她哥哥一切都好就放心了,病也好了。”
英子明白,吴穷那天来周家拿走药材一定是为新修。只有吴穷能做出那种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事儿来。
“吴莲她真的没事啦?”英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周永萱。
周永萱点点头,温和地说,“英子,吴莲没事了,你放心吧!不过,今儿有个人想见你!”
“谁?”英子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周永萱。
周永萱满脸慈爱,“英子,是你二哥想见你,本来俺想派人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正好!”周永萱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她是喜出望外;她有点张皇失措,她又满眼疑惑,意思是问:真的吗?
周永萱点点头,“跟俺来!”周永萱一边在前面引路,他一边低低说,“你二哥他们昨天半夜去了成武路……他还没有出城,暂时留在俺周家。”
听了周永萱的话,英子又紧张又担心,“俺二哥没事吗?”
周永萱摇摇头,“没事,他留下来是有原因的,他想去看看住在董家的新修,他不放心新修的伤情,唉……他们都是好样的,真让俺老朽佩服啊!”
英子跟着周永萱来到了周家后堂。
英子见到了她日夜思念的二哥崔英昌。
崔英昌见到英子又吃惊又激动,“妹妹!”崔英昌流着泪把英子瘦弱的身体紧紧揽在他怀里。
英子依偎着他二哥宽大的胸膛突然嚎啕大哭。她心里有好多的委屈,有好多的害怕,有好多不敢说的话,更有她平日里不敢流的泪,她把她所有的泪都洒在了崔英昌的怀里。
假装坚强的英子在她二哥面前再也坚强不起来了,她的泪就像涛涛河流,奔流不息。
“哭吧,好妹妹!勇敢的妹妹,谢谢你,谢谢你!”崔英昌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他的泪水也奔涌而来,他都没有想到年幼的妹妹用她稚嫩的双肩抗下了所有的困难,维护了叶家,叶家三个孩子在如此残酷时期仍然完好无损,这是年幼的英子的坚持,她坚持努力地守卫着她的信念,她努力地坚持着大家的重托。
“妹妹,今儿,找你来,还有一件事,今晚上你们必须搬家!”
“搬家?”英子抬起泪眼看着她哥哥严肃的脸。
“这几天鬼子疯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挣扎,他们到处杀人……英子,房子给你们找好了,你们去石桥胡同,以前,孔伯伯在那儿住过!”
“石桥胡同?!”英子想起了顾小敏,那个高个子的女孩。
“家云三哥已经拜托顾家姐妹照顾你们,放心吧!”
“顾家?顾小敏?”
“嗯,就是那个曾经救过你的那个女孩!”
“哥哥,您都知道啦?”英子更吃惊了。
“嗯!”崔英昌使劲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