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回哀牢山(上)

记得在监狱图书室第一次尝到那种来自哀牢山的冰糖橙时的怦然心动吗?记得少年时的褚时健在南盘江边自己开挖的那几块准备种黄果的河滩地吗?

命运有时就有这种奇特之处,将一个偶然,变成了一种宿命,变成了一段新的人生故事。

攀登“第二个高峰”

借钱买地

把自己“发配”山中

土地并不神秘

寻找水源

和老天爷打交道:未雨绸缪,心无侥幸

“按褚大爹的办法做”

褚橙基地的总工艺师

种出了云南最好吃的橙子

攀登“第二个高峰”

记得在监狱图书室第一次尝到那种来自哀牢山的冰糖橙时的怦然心动吗?记得少年时的褚时健在南盘江边自己开挖的那几块准备种黄果的河滩地吗?

命运有时就有这种奇特之处,将一个偶然,变成了一种宿命,变成了一段新的人生故事。

2001年5月,褚时健保外就医,从监狱出来了。他消瘦得有点儿脱形,走起路来脚跟发软。《监外执行审批表》上写的他的病情是:糖尿病、陈旧性心肌梗死、原发性高血压Ⅱ级。当年那个钢筋铁骨的硬汉,成了戴着一顶糖尿病、冠心病“帽子”的病人,开始了每天打两针胰岛素,还要吃一把各种各样的药片的生活。

重归正常生活,他家里又开始有了众多访客,有当年的故旧,也有这些年的新朋友。褚时健无疑是一个有特殊魅力的人,离开了当年“烟草之王”的位置,失去了每年过手百亿的经济权力,变成了一个背负罪名、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老人,可他家的客厅,却从来不缺来访者。

和多年前褚家门庭若市时的情形不同,来的人都避开了敏感话题,也不再高谈阔论。褚时健家客厅的茶几上,时常放几本来人赠送的书籍,大多是人物传记和陶冶身心一类的。褚时健明白大家的心意,毕竟他的处境和地位与过去大不相同,人们小心谨慎,害怕触动他内心的痛楚。他养成了新的习惯,对一些客人干脆不问姓名。

“来了就坐坐”,他常说这句话,知道太多反而有负担。经历了一系列变故,褚时健发现自己的内心变得平和、清朗多了。他说:“有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关心,我感到很满足,过去的就让它烟消云散,我考虑的,就是在有生之年把以后的事情做好。”

以后的事情是什么?

褚时健告诉朋友:“我要到新平种果子——冰糖橙。”听到的人都当他是心血来潮,觉得那是他为了解决生计的小打小闹,是他厌倦繁华、看透世事而想退隐山林。没有人会想到他怀着种植几千亩果园的宏伟计划,打算用当时已经市场饱和的冰糖橙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品牌。

要矢口道,此时的褚时健已经70多岁,他将开始的,是一次新的创业,在一个新的领域。

十多年后谈到当时的动力,褚时健说,一个是要让晚年有事情可做,让自己和老伴的生活不那么窘迫;一个是有些不服气。改革开放这么多年,那些给自己干的人都挣了不少的钱。要说这些人的能力、花的心血和精力,大多比不上自己,他们能成功,自己为什么不能?

几年后,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称这是褚时健的“第二个高峰”。

借钱买地

褚时健对哀牢山太熟悉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陷入低谷时落脚谋生的地方。当年他的弟弟褚时佐到新平来投靠他,也落脚在离戛洒镇不远的水塘镇新寨粱子的农场里。因为山高坡陡,引水困难,农作物种植不成气候,新平是个国家级的贫困县。

褚时佐所在的农场有一片果林,种了几千棵橙子树,面积不大,产量不高,但树的品种不错,结出的果实味道很独特。不知为什么,只是一次品尝,褚时健仿佛一见钟情般认准了这种果子,认准了这个地方。在狱中,他对提着水果来看望自己的弟弟提出,承包一千多亩山地,种橙子。让弟弟先搞起来,自己出狱以后和他一起搞。褚时佐想过种果树,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要种上千亩。要承包这么大的山地,资金问题怎么解决?见弟弟面有难色,褚时健说:“我知道你的情况,不可能有大笔资金做这种事情。你放心,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当时,褚时健有法院认定的140万合法收入,加上马静芬的,老两口共有合法收入两百万。清理个人财产的时候,法院的人问过他:“有一块表,你要不要保留做个纪念?”褚时健不要,他告诉办案人员:“表对我没用,可不可以折成钱,有一点儿算一点儿,今后我要靠这个生活。”

要想承包近1500亩果园,200万远远不够。这一次,褚时健对来家里看望他的几个朋友开了口,说是“借”。那几个朋友毫不犹豫,表示他们每家拿出一点儿,凑个几百万没有问题。

依照褚时健的做人原则,有借必有还。他在开口前不是没想过,这笔投资如果搞砸了,怎么还?一位朋友说:“以后你做好了,就还我们;做亏了,这钱也不用还了。”朋友的话让他心里感到暖暖的,不过他明白,这些朋友十有八九是相信他一定能搞出名堂的。相处一二十年,褚时健的朋友们对他的能力太了解了。一个老朋友就说过:“老褚这个人,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咋个也是要整出名堂的。”再说,朋友们也感慨,一个刚经历了这么大挫折的老人家,还在狱中就想着出狱后创业,这种心劲儿,真不是常人能有的。

很快,褚时佐用哥哥凑齐的640万元投资,承包了新平县水塘镇的1400多亩山地。640万对一项长远投资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数目,可在当时,这已经搭上老两口的全部身家。他们能下这样的决心,主要是基于褚时健的判断。他认为,种水果的净土就在云南,而要说种橙子,地处云南腹地的哀牢山更有优势。那里日照长,空气好,水洁净,加上果园海拔在1300米左右,昼夜温差大,这都是好果子生长的基础条件。

褚时健还在服刑,投资640万的果园由褚时佐先期管理。他按照当地种果树的惯例,保留几千棵老树,开挖台田,深翻土地,种上了新的果树。

把自己“发配”山中

2002年春节过后,新平金泰果品有限公司成立,马静芬生平第一次当上了总经理。新建的公司除了山地果园,没有什么固定资产。

从“双规”算起,褚时健失去自由已经有六个年头,回到玉溪,他终于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走动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位于哀牢山的果园。那时到新平一般是从元磨高速大开门出口下去,到县城还有近80千米的路途,而二级路正在施工,不好走。新平到果园还有近百千米,大部分是盘山公路,从玉溪下去一趟,这两百多千米的路途往往要消耗三四个小时。和褚时健脑子里盘旋着的诸多问题相比,这点儿路途根本不算难题。他很想知道,成立了一家果品公司,它依托的果园到底如何,能保证果品的产量和质量吗?一个新型的果品公司应该有健全的管理模式,金泰又怎么样呢?还有,褚时健对朋友打过包票:“和我褚时健打交道,不会让你们吃亏。”那么,自己和朋友的这笔投资是怎么用的,什么时候能够产生效益?

带着一系列问号,褚时健来到了新平。到果园一看,他不由得心中一惊。褚时佐对果园的管理完全是传统的农民式管理,这么大的投资,公司连个财会人员都没有,一笔笔的花销,财务上竟然找不到任何凭证。褚时健是一个管理现代化企业的高手,一个对投入产出锱铢必较的经理人,他不能容忍这样的管理方法。他知道,以这种原始、粗放的管理方法,不可能在短期内还清朋友的投资,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的创业梦想。褚时健以他特有的简洁方式提出了解决方法,没想到,碰了壁。“我嘁他请一个会计来,他不同意。我告诉他,一个企业,要有一套管理的规程,他不理解。谈不拢,只有分开。虽然他没有投资,但我们没纠缠这些,当时就是划一个范围,各分一半。他七百多亩,我们七百多亩。”

关于兄弟俩分开经营,当时有各种说法,褚时健把这件事看得很单纯,和兄弟情分没有关系,就是经营的思路和方法不一致。现在到新寨梁子,你很难区分两兄弟的果园,就在同一片山坡上,高低错落,连边界都不太分明。不过褚时健的产品定名“云冠”,而褚时佐的橙子取名“高原王子”,从名字上看,两兄弟都有种出高原最好的橙子,种出云南最牛的果子的决心。

果园分开后,褚时健和马静芬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他们选了位于新寨梁子自己果园山半坡的一个好位置,修建了一座类似四合院的两层小楼,与兄弟家在对面山头修的小楼遥遥相对。小楼还没有修起来的日子,老两口就住在工棚里。马静芬说:“就是晚上可以看到星星的那种工棚。”

山高月明,哀牢山的夜空,星星比城里不知亮多少倍。坐在屋子里看星星,这样的日子老两口并不陌生,就算是工棚,比起当年也不知好多少。不同的是,那时候他们是三十出头的青壮年,而现在两人年龄相加,已经超过了140岁。还有一个更大的不同,过往的一次次搬家、一次次调动、一次次住“看得见星星”的破房子,都是被动的,由别人决定的。而现在,他们把机会留给了自己,自己把自己“发配”到了山中。他们要开创的,是自己的事业。

同是星空灿烂,看星星的人心情与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了。

土地并不神秘

很多访问者怀着悲天悯人之情感慨褚时健从一位“烟王”到一个果农的“悲怆”,但褚时健自己从来没有觉得当一个果农有什么掉价的。就算是为生计所迫,他当时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选择,请他去帮助管理企业的人不在少数,而这些企业都有上亿的产值。选择种果树,可以说和他少年时的经历、对土地的感情、对自己人生的判断有着直接的关系,或许,这才是他自己内心深处最长久的心结。在那时,没有人会和他探讨这样的话题,因为几百亩果园太小,人们实在很难把它和一个大企业家的事业连在一起。褚时健没有对任何人谈自己的规划、畅想。他从不做梦,只相信行动。坐看繁星、静听虫鸣的夜晚,褚时健心里已经开始勾画事业发展的蓝图。

成立之初,金泰果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就是马静芬,褚时健担任顾问,这个格局,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过,褚时健这个顾问不光出想法、出规划,还出方法。他似乎从看到新平戛洒镇和水塘镇的山山水水开始,就在心中规划出一个大格局,只是这想法是一步步实施的,在它终于变成现实后,人们才明白,对一个大企业家来说,心有多大,舞台就可以有多大。

可以说,扩大果园面积,承租更多的土地,是褚时健规划的第一步,用句专业点儿的话说,这叫规模化。金泰公司所属的果园有两个山头,最仞两兄弟承包下来的主要是硬寨梁子的一千多亩山地,属于新寨粱子的一地,大部分是分开经营后金泰公司新扩展的。2003年,有新的合作者加入了金泰,带来了新的资金,很快,果品基地的土地达到了2800亩。

硬寨和新寨都属于水塘镇,因此这片土地是从水塘镇**手中租来的,当时签订的合同租期为30年,租金每年28万元。后来去果园采访的各路记者,都觉得这是个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价格,其实当初褚家人决定承包这个山头的时候,它的面貌和现在有天壤之别。水塘镇镇长刀文高多年之后对采访他的南方某刊物记者介绍说:“这片山地是‘雷响地’——完全靠天吃饭的地,当年是镇办企业用来种植甘蔗的。由于长期不轮作、土壤板结、肥力差、灌溉水源和设施严重不足、甘蔗施肥和管理不到位等因素,甘蔗单产长年在三吨以下,扣除种植成本后,平均每亩田年收入不到80元。给他的租金相当于每亩100元,还赚了20元。”

不管镇里的领导怎么看,新寨村的农民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认为,这片山头世世代代都是他们在耕种,直到1969年,为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农业学大寨”,由当时的水塘公社投资水管、路、电,新寨村民投工投劳,建起了甘蔗林,这片山地才成了镇里的。此后这片山地被镇属企业占用,因为一直亏损,新寨村村民们拿不到企业补偿的土地租金。现在和金泰公司签了合同,公司每年付给镇上二十多万元租金,这些土地算是真正有了收入。不过这笔钱原先到不了村里,商到2009年,村里才从镇里争取到了40%的租金。新寨村的老主任白文贵说:“这里是我们祖辈的地,我们要把租金全部拿回来才合理。”他的说法代表了大多数村民的意思。

褚时健深矢口农民对土地的情感,从一开始处理土地和水源的关系时,他便要求公司的相关负责人,办事情要合情合理,各方面都要有好处,事情才能办得成,才能办长久。基于这个原则,金泰公司小心谨慎地平衡和处理着与当地**和农户的关系。

寻找水源

有了土地,这只是理想照进现实的第一步。

一个2800亩面积的果园,在当地老百姓眼中,俨然一个庞然大物,对于刚刚起步的金泰公司又何尝不是。总经理马静芬虽说当过厂绿化科的科长,但她毕竟只是熟悉园林花木,一个大型果园到底要怎么搞,还得褚时健出主意。水塘镇的领导认为褚时健选择在这里建果园,必然经过了精心的考量。“有句话是‘衷牢山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以红河为界的东西两边,水塘镇这边属于河西,雨水只往这边下。”这是当时的镇长刀文高对《三联生活周刊》记者说的话。

那么,水塘镇所属的这些梁子真的不缺水吗?褚时健不相信别人的判断,在重大的事情上,他从不放手,这是他几十年管理企业总结的经验。上山下河,摸排调研,褚时健跑遍了戛洒、水塘交界地段的沟沟坎坎,他那辆越野车在山路上扬起的尘土如一条翻滚的黄龙,久久未消散。没有路的地方就爬山,野草丛生的甘蔗地很难行走,跟他一起看地找水的人,不得不佩服这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褚时健何尝不累,那段时间,他常常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两颊瘦得出现了深深的竖纹,像两条长长的酒窝。可是他不敢停下脚步,他心里着急。他知道,身边的人并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建一个什么样的果园,这个果园将用什么方法管理,它将产生什么样的效益……实现心中的蓝图,必须打好基础,对于一位76岁的老人,这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搏,苦和累算得了什么?

还有更深层面的东西,褚时健自己都不愿去想它,那就是他引以为傲的能力。入狱几年,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不是时间,而是尊严。褚时健是个高傲的人,他内心强大到不能容忍别人的同情。他不喜欢别人带着同情怜悯的神情走进他的家门,也不打算把过往的教训当成一个大包袱扛一辈子,而是要吸取教训,着眼未来。他知道,给他一个舞台,他能演出最精彩的大戏。现在,他在为自己搭一个舞台。

经过调查,褚时健发现,情况和别人的预判完全不同。果园所在的这两个山头,历来没有充足的水源,这是造成这里种甘蔗产量低、土地板结的主要原因。因此,要想在这里建立大型的果品生产基地,解决水的问题必须先行一步。

地处山区,这里的傣族、彝族农民世世代代靠天吃饭。硬寨梁子的水源主要靠戛洒江,江流蜿蜒,在山下流淌而过,水流丰富时,可以滋养流域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寨农田,江两岸植物茂密。新寨梁子的水源则是山下的棉花河。站在山上鸟瞰,这条河如身姿婀娜的少女,在山间穿行,走近它身边,河水中布满礁石,野性十足。这条河和戛洒江一样,水量大小由老天决定,洪涝和干涸都可能出现。褚时健认为,农民对抗风险的能力太弱,只能看老天爷的脸色,可对于一个产业化规模经营的农业企业,靠天吃饭肯定不行。

新寨梁子对面更大的山梁上,有远近闻名的南恩瀑布,这是一个由多级多支瀑布构成的瀑布群,远远看去像从云端流下的天河,气势壮观。在傣语中,“南恩”意即银色的流水,水源来自哀牢山深处的原始森林,河水清71、流量丰富。褚时健决定从那里架设引水管道,让南恩河优质的河水,成为哺育优质水果的乳汁。褚时健的计划很快得到了实施,从哀牢山到基地的两条引水管几个月内就架设起来了,总长18.6千米,投资达到138万元。这是金泰公司在水源上的最大投资。

和老天爷打交道:未雨绸缪,心无侥幸

管道刚架好,天灾降临了。2002年8月14日,暴雨引发了哀牢山中一场严重的泥石流灾害。地点就在戛洒江西岸、哀牢山东麓的水塘镇。肆虐的泥石流造成了33人死亡,23人失踪,2438户农民的房屋不同程度损毁,大批正在生长的农作物被石块和泥浆掩埋。泥石流还冲毁了公路、沟渠、涵洞、桥梁和林地。新寨村在这次灾害中损失惨重,17人失踪,土地减少,道路中断,引水管道也有大段不知去向,村庄一片狼藉。灾情严重,省地县的三级领导都到了现场,省里还划拔了专项救灾款,但短时间内解决不了村民们面对的诸多难题。这个时候,同样受灾的金泰公司,拿出了几十万元赞助,用于铺路和修复引水管道。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让当地的村民看到了一个充满善意的企业家,为今后解决双方面对的诸多问题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修建哀牢山引水管道只是解决水源问题的一个步骤。在整个园区的规划中,除了土地租金,耗资最大的部分就是水利没施,可见褚时健对水源的重视程度。新寨梁子从棉花河接来的引水管道原先只有一根,土地面积扩大后,增加为三根。果园在棉花河的取水点位于一个叫邦迈的小村寨,到果园有十几千米的路程。褚时健让公司把引水管沿路比较大的鱼塘都承包了下来,这样一来,丰水时节,鱼塘里都能灌满水,成了蓄水池。虽然每个鱼塘的水量有限,但进入云南三四月旱季以后,储存的水有时能补充河水引水的不足,解决大问题。此外,果品基地内,新建和扩建蓄水池六个、总容量达26万立方米;在园区内安装灌溉用备型输水管道58.3千米,安装微喷灌设施2400亩,铺设微喷管道52万米。这些设施大部分是在基地建设的初期就开始施工的,此后逐步完善。

到2014年,基地的蓄水池达到了八个,蓄水总量达到50万立方米,引水管道也增加为五根。累计算来,褚时健用于解决水源和灌溉设施的经费高达400万元。这在金泰公司的投资中,无疑是一大笔开销。在一些人看来,多少有些大动干戈。可褚时健知道,和老天爷打交道,必须要未雨绸缪,存不得半点儿侥幸。

果不其然,2009年,云南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一直到5月,滴雨未下。省会昆明,供市民饮用的水库库容量降至最低值,市区部分实行了限时供水。哀牢山中,旱情同样严重,新寨梁子脚下,棉花河已经接近干涸。硬寨山头下,戛洒江宽阔的江面缩成了一条小河,裸露出大片的河滩地。这时正值果树挂果、固果的关键时候,果园紧急投入60多万元,购置了抽水设备,将戛洒江水引上350米高的山头,就这样,每户种植户的用水仍不能满足,用水形势十分严峻。

基地尚且如此,位于半山上村寨里的百姓可想而知,水管抽不上水,家家户户都要到山脚的江里取水,人畜饮水都供不上,农作物的灌溉更难解决,田地早就干裂如龟背。这时候,新寨村的支部书记又找到了褚时健,他说:“我知道你们的水也不够,但没办法了,老百姓连喝水都困难了,在下雨之前,能不能给我们用点儿水?”褚时健的回答十分简单:“可以。”此后云南连续五年大旱,新寨村又找基地帮忙,将村里原来2寸的水管换成4寸,褚时健也同意了。这次为村民改水管,花费了近30万元。

“按褚大爹的办法做”

在当地农民眼中,褚时健——这个看起来和他们一样的老者,是一个说话算话、答应了肯定就会办的人。实际上,当地大多数农民并不知道褚时健过往的辉煌,甚至在果园因为褚橙出名之前,他们都不知道褚时健为何许人也。而现在,只要停车询问,路边小贩、放学孩童、田间老农都会告诉你:“褚大爹?知道知道,顺着路走,往右转……”

我们在哀牢山恩水公路边一家小店吃饭时,小店老板得意地告诉我们:“那边的褚大爹都来我这里吃饭,还夸我们山茅野菜做得好吃。”可见褚时健已经融入了当地的生活,成为当地百姓尊敬的长者。

2014年5月23日中午,在离果园十多里的公路边一家叫“小西二”的农家饭店里,褚时健和镇里的领导陪一位省里来的官员吃饭。那些天,这里气温高达40摄氏度,大中午的在路边小店吃饭,并不是一件惬意轻松的事情。半截墙的饭店里,木桌板凳,粗茶淡饭,吃饭的人却并不在意,吃饭中间一直在热烈谈论的,是如何安置和补偿迁移农户的事情。过后我问褚时健:“是你们基地迁移的农户吗?”他回答:“不是,这是当年修水库的时候迁移的,十多年了。我只是帮他们说说话,看国家能不能多给点儿补偿,这些农民的生活太艰难了。”

一席话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在被问及关索坝的选址时,他说过,他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土地对农民的重要,知道现在良田越来越少了。他们有能力削山头修工厂,就可以省下一些好地。记得我当时忍不住说:“这是一位总理的情怀,而不是企业家的,企业家追求的是利益的最大化,这多出来的几千万投资他们肯定是不愿意的。”褚时健当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手中掌握的是国有企业的钱财。现在,时过境迁,他只是一个私营企业的主人,但他的心中,仍有着相同的情怀。

连年干旱,水的问题非同小可。在2014年的持续高温下,果园采取了分片区分时段供水。5月24日中午,四作业区的一片果园正逢供水时间。每排橙子树下缠绕着的黑色塑胶水管管体上,喷着细细的水流。这种微喷灌的方式,一来节水,二来提高了水的利用率,在云南,这种灌溉方式是褚时健的果园最早采用的。听基地农艺师张伟介绍,之前云南的橙子基地华宁县、宾川县,一直都采用的是沟灌的老方法,后来才效仿这里,也采用了喷灌的方式。

四作业区的农户郭正昌正准备出工,见我们来了,邀请我们进屋坐坐。平常时候,果农住在果园,和外界很少交流,见我们进屋后要拍照,他的老婆有些手足无措。他告诉我们,他和老婆都是水塘镇的农民,彝族人,到果园给褚老爹种果子已经有八九年了。郭正昌说他过去的家简直是一无所有,现在屋里有各种电器,屋外放着摩托车,女儿在玉溪城里工作,可见生活状况还不错。他们两口子管理2200棵树,2013年收了130吨果子,收入有七八万。“今年嘛……”他的目光转向窗外的果园,沉默了。他的妻子说今年天气太热,水也不够,肯定减产。“减多少呢?”郭正昌说了一个让我们震惊的数字:“怕只能收80吨。”

褚时健的算法和果农的不同,他说:“减产是可能的,但不会有这么大的幅度。本来计划今年的产量可以搞到13000吨,看现在的情况,大体上能保持去年的水平,也就是11000吨左右。今年的情况特殊,是十几年都没遇到的新问题,气温太高,果实正在成长,有一部分果子就晒伤了。我们现在有五条管道抽水,维持用水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这都得益于我们这些年打下的基础。还有,我们要提前考虑到,云南的天气,到现在还不下雨,也就是雨季推后了。接下来就可能出现高温高湿的情况,还有一部分果子有可能霉烂,我们现在就是在找问题、想办法。明天柑橘协会的会长要来果园,我让作业长们想想,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以向专家请教。”

办法总是有的。就像果农郭正昌所说:“我们这些年都是按褚大爹的办法做,他总是有办法。”的确,经历了连续几年的干旱考验,当初想不通褚时健为何对水源问题大动干戈的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光独到、措施得力。

褚橙基地的总工艺师

2003年,新寨梁子果园中央,一座黄色的小楼建成了。“新平金泰果品有限公司”的木牌,就挂在小院门口。刚建起的小楼,不过是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所在,里面设施十分简陋。褚时健和马静芬不在乎,这座小楼他们一住就是十年,并没有太多改造。两个人一致认为,既然已经下决心在这山中创业,这里就是山里的家。楼下是办公的地方,楼上是老两口和家人的住房。靠右边的角上,有一个专属老两口的小厨房。小院的天井里种有几棵棕榈树,小院外侧有一棵大树,这在云南叫风水树,山岭上各民族的村落里,都有这样的大树。谁曾想到,这个小院,这棵大树,连同院外那个水容量15万立方米的大水池,后来都成了果园里的景观,成了来到褚橙果园参观的人们留影拍照的地方。

土地有了,水利设施已先行一步,现在褚时健心中最最重要的事情,该是种什么了。

记得在监狱时,褚时健说过,褚时佐带来的橙子,是使他萌生种这种果子的契机。褚时健是一个技术至上型的管理者。从他对烟厂的管理可以看出,他对品牌的创立和定位特别重视。谈到对这些的认识,他总要回忆从前,不是在玉溪卷烟厂,而是十二三岁时烤酒的经历。褚时健说:“要说对品牌的认识,最早还是来自于和我母亲去集市上卖酒的经历。卖酒的人不止一家,同是自家烤的酒,买的人是有选择的,要闻,要尝,好的酒才卖得上价。就是这种经历,让我认识到品牌的价值。老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同是橙子,却有许多外观、口味都不同的品种,褚时健经过调查,认准了冰糖橙。其实,在当时消赞者的心目中,冰糖橙并没有很高的价值。这种果树在南方各省被大量种植,产量相当惊人。当时,昆明街头的水果摊都挂着这样的招牌:冰糖橙10元3公斤。并将橙子用塑料袋装好,10元一兜。一个看起来市场饱和的品种,褚时健为什么要选呢?褚时健说:“我搞过调查,超市里美国的‘新奇士’橙子,价格是国内橙子的十倍。我尝过美国的洋品种,结论是:卖相最好,但味道偏酸,不合中国人的口味。不过它那么高的卖价还有人买,说明市场有这样的需求。”他选中的冰糖橙是老家华宁县最早从湖南引进的,当时的小苗价格2元钱一株,华宁的苗圃一共有24万株小树,被金泰一次性买光。

褚时健下定决心,把已经种了一年的果树挖掉,全部换上了新选的小树。新租来的土地改造成台田,老的果园进行深翻,新寨梁子和老寨梁子的山地上,呈现一片耀眼的红色。24万株小树种下去了,按照常规,等待的时间是四年。不过,褚时健保留了原先果园里的3000棵老品种果树,他认为,这些树虽然已经种了一二十年,算是老树,但品种不错,特别是它们结出的果子,味道浓、好吃,经过改造,有可能会有更好的味道,值得保留。另外,因为自己理想中的果子还没有种出来,今后市场的认可度怎样还不知道,为了减轻市场压力,褚时健决定在果园里种五万棵温州蜜柑。这种作物的卖价比冰糖橙约便宜一半,成熟期也不同,可以锴开销售高峰。

接下来的时间,褚时健开始了打造品牌的工作。树立品牌,说起来容易,但对于农产品来说,这其实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褚时健并不是农艺师,对于种果树,最初他只是个门外汉。不过,褚时健是个学习能力超强的人,学以致用,他可以算得上楷模。不管是小时候烤酒、青年时打仗,还是“右派”时制糖、造纸,直到成为玉溪卷烟厂的掌门人,凡是经他手的事,最终他都成了专家,这是他有别于其他企业管理者的地方。种果树也是如此,学习是他进入角色的第一步。褚时健自己说:“刚种下的树只有那么一点点高,一眼看上去,大半座山都是裸露的红土,看不见树苗。果树从种下去到收获有个周期,这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躲不过的。要让一点点高的树苗长大,然后结果,还要是好吃的果,需要时间、精力和技术,这是一个着急上火也改变不了的现实,你不学习怎么行?”

十年磨一剑,现在的褚时健,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专家,用公司员工的话说:“厂长才是这个基地真正的总工艺师。”

种出了云南最好吃的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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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4日晚,在果园忙碌一天后,褚时健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这次进山,我们发现和几个月前相比,小院又有了变化。旁边褚橙庄园的院落施工已接近尾声,装修公司的人员也已经开始进入,加上公司新来的员工,小院住得满满当当。吃饭时还是**惯,在楼下开放式大堂里支起两张木桌摆好饭菜。这些日子,吃饭的人多到两桌都坐不下,有的人只能吃第二拨。二层上的天台被改成了厨房和茶室,原先厨房的位置,改造成了老两口的卧室和小客厅,装上了空调。

近两年,褚时健觉得精力和体力都在衰退,就连对炎热的耐受度都不如从前了。不过他也坦然接受了这个变化,他说:“过了85岁以后,我感到体力下降得很明显。我不想见太多的人了,精神不够,应付不过来。”

他不说“老”,可谁能忽视这个字,他毕竟已经86周岁了。从他吃饭时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他真的累了,就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为了这本不得不完成的书,我们无法放过这个在40摄氏度高温下工作了一天的老人。八点钟,我推开了门,继续白天见缝插针的谈话。

褚时健认为,农产品要让人家买,必须要有特色。他最早的决定是,先搞产品再搞市场。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主要是对哀牢山的环境有充分的了解。

“自然环境包括气、水、光、风,你们不要觉得这个说法玄,空气质量对果子的确有影响。我敢说,自然环境能造就品牌的特色。”

从一开始褚时健就给大家讲品牌的重要性,让作业长们认识品牌的价值,认识到要创造品牌,必须抓质量的道理。这种教育,持续了七八年时间。

“这些年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改良了土壤结构,发明了独特的混合农家肥,解决了灌溉问题、病虫害问题、口感差异问题等等。”这样搞了几年,2400亩从湖南引进的冰糖橙幼苗,在哀牢山中脱胎换骨,包括老的果树,品质都有了明显的提高。到2006年,果子可溶物质和糖、酸比例,达到了这个品种的最高标准。

褚时健对自己的果子在市场上的表现有充分的把握。果真,2007年,金泰公司的冰糖橙开始畅销。市场反映,褚橙的口感已经不在进口的美国“新奇士”之下,甚至比口感略酸的进口橙子更符合中国人的口味。

2005年,褚橙新鲜出炉时,市场无人知晓。就在这一年,总经理马静芬决定在昆明泰丽大酒店召开一个品鉴会。在此之前,昆明这个水果品种丰富的城市从来没有为一种水果举办过这样的盛会。

泰丽大酒店二楼的大会议厅里悬挂着横幅,进门的楼道口堆满了装橙子的纸箱。到会的人有褚时健当年的朋友、企业界同人,还有已经进入褚橙销售队伍的商户。这些人到会的目的各有不同,很多人是“给老褚一个面子”。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天,褚时健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了与会者面前。这是他自1996年以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与朋友们见面。

当天唱主角的是金泰公司总经理马静芬,她很得体地应付了这个别开生面的品鉴会,热诚地介绍了自己的公司和公司的产品,并没有特意提起褚时健。会前,马静芬要求我坐在褚时健身边,她担心老头子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其实,褚时健那天的表现同样很得体。他的脸上挂着特有的褚式笑容,简单地回答着来自老朋友们的问候。前来参会的朋友们觉得褚时健的到会意味着复出,情绪有些激动,纷纷要求合影。褚时健领会大家的好意,对朋友们的要求照单全收,因此他在会前会后一次次地站在相机前,和所有要求照相的人合影留念。

这一天的场面十分热烈。现场的朋友们,心中颇多感慨,要知道,褚时健上一次这身打扮是在1995年红塔集团成立的大会上。白驹过隙,转眼十年光景。

品鉴会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品”,褚时健和马静芬请与会的朋友们品尝果园新结的果实,并留下宝贵意见。结果果子切了一盘又一盘,不管端多少上来,一律被吃个精光。吃到的人都说:“好吃,好吃。”大家很惊奇,和市面上买的湖南冰糖橙属于同一品种,为什么吃起来感觉如此不同呢?

大家总结出来的不同,大体是酸甜适中、皮薄、无籽、无渣,还有一条,好剥皮。这也是日后在市场上大热的褚橙最初的特点。

最先尝到冰糖橙独特口味的人们,对“云冠”这个品牌名称不满意,认为指向性不明确,不响亮,当时有人建议改名,有提议叫“褚大爹橙子”的,也有提议叫“褚果”的。当时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到云南开会,代表当年参加红塔山笔会的作家们看望褚时健,他提出,干脆就叫“褚橙”,好听又好记。听了这个建议,褚时健面有难色,他认为自己是戴罪之人,不合适公开出面,何况以自己的姓命名品牌呢。

在褚时健的印象里,褚橙正式注册的时间,大概是在外孙女们从国外回来,参与到公司的销售工作之后。严格说来,这个品牌是老百姓叫出来的,是销售商叫出来的,褚时健用十二年的时间所做的一切,只是让这个品牌在市场上站起来,有自己的辨识度、有自己的拥趸,具有了品牌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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