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的两眼时,他以为自己已登极乐;但周匝的黑暗和周身的楚痛都在提醒他:他尚滞留人世,尚滞留在这个无比恶浊的石阵中。
他也在等待真气完尽的一瞬,他没想到它来时是如此之促,端的全无招架之功!幸而危急中他侧转了身子,撞到那巨石之际也不知手上是哪里来的力气,竟先行握住了太湖石的两块棱角!这才终于没能当场撞死。人啊……
小蒋现在虽还喘着气,但不比任一个不喘气的要舒服。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并没有太久,他终于发觉了有一个人影,近在眼前;终于他微弱地说:“我这就快死啦…你退开些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人死的时候总会需要陪伴,但不要这个人,对他而言,她即是死亡本身。可南罂并没有离开,他亦不再看她。可她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他看她:
“你看看仔细。”
披发如瀑的南罂比寻常更多三分媚态…不对,这张脸不是南罂,是…华瞻?他怎会又见华瞻?是天道慈悲,哀矜他这垂死之人么?
忽见她的指端幽光闪烁,已多出了五枚金针——华瞻原来是用金针的么?小蒋这样想着,突来一声脆响,响声古怪又熟悉——果然,他看见华瞻的脑袋软绵绵地歪了下来,她的脸也逐渐变回原来的模样,一张他并不熟识的陌生的面孔,娵訾。
娵訾的身子也瘫下去了,露出她身后另一个白衣披发的女人,南罂。她终究还是体验了一把发叔的乐趣。
南罂右脚倏然朝后踢出一个轻灵的“燕矫尾”,翻起的脚掌恰托上铎小公挥出长剑的剑腊——当真是不容有差毫秒!她腰身忽折,右掌转从身后拍出,来拂铎小公胸口。这变招迅捷难匹,铎小公左手忙化拳作掌,提掌相御。虽然二人沦陷阵中*功力大削,但每招每式的举手投足非高手不能为之;此番争斗,初时疾,渐而缓,缓而徐,徐缓之中暗藏的杀机尤倍于寻常交手时节。
一旦出招放慢,南罂这边的一个问题也轻而易举地暴露出来,轻而易举到连垂危中的小蒋都很快地瞧出来了:她左手有疾,不能用力。她的左手原是没有问题的,何时受的伤?铎小公没有太多印象,小蒋却隐约记起一些:即当真气消尽前一弹指,她突然身体箭跃,举伸左臂直探三人围成圈子的正中心——一变电光石火,他备受真气夹击而未死原是她出手搭救?南罂当时心念忽作:她三人的功力即能受制于此阵,阵外十二冥司使的真气必是要与阵中的真气有了作用,既如此来若她将强行三人间的这些真气打散,或许能把部分压解到布阵的冥司使身上替小蒋换回一线生机——胸怀歉仄之余,她干脆铤险一搏。“弄电不辍手”(《玉真仙人词》)的是太白诗中的仙家帝子,以南陛下之能也才只在真气锋眼上一戳,整条胳膊顿时就没了知觉。
——此时南陛下心念又作:阿铎与她两人间的交斗,恶狠处又非他与小蒋争斗时可比,往往一招之中连伏几处杀手;何以如此?他是要着急给娵訾报仇吗?他跟那个娵訾是什么关系,教他这般歹毒待她?这样一想南罂就再也忍耐不住了,风鸣剑啸中就听她不住吵嚷着:
“铎小公,我杀了你的美貌下属你心疼啦!你混账!你…不要脸!”
“为了给她报仇你这么狠对我!你们什么关系?不要脸的!”
“你们是不是…你怎么可以……”
铎小公:“我跟你一样人人尽可做夫妻吗?”
南罂一霎安静下来,面上竟隐有喜色。——记得她对他说:“你要是敢背叛我,我就把你先煎后腌再就汤镬!”铎小公闻言,喉咙里迸出一阵爽朗的笑;他的笑声响亮又好听,良久方绝,然后他说:“天啊,这是我的尊夫人呀!哈哈哈…你敢不敢说得再荤些?敢是不敢?”
南罂的左手始终是垂下的,铎小公两只手又一柄长剑,一百招过却还是没能占到上风。他只得紧咬牙关,再拼、再战!“阿铎,咱们对一掌!”南罂说。两人各出一掌——虽是单掌相对,但仍有不同:武功练到了铎小公这个份上全身气脉早已融会贯穿,一掌拍出,另一掌不用也会自生一股劲力相助,所以单掌竟可以打出双掌七成的气力。若是另一只手掌不幸受伤,则气脉不得通达、借不出力道相助了,今之南罂者即在此列。——
两掌交对,非粘而斥,触手即各自弹开。这厢南罂稳稳落地,实则她的身子尚且左摇右晃,她以此来消解铎小公的劲力。因为摇动的幅度有些大了,小蒋能够瞧得甚明。但,还是铎小公输了一筹:他连退数步,后背撞上一块太湖石方止。
——可他却不知转到此岩石的后面,用石阵作为掩护乘机逃开。她明知道他不会的,心里还是禁不住这般抱怨。这教她如何呢?教她乘胜毙了他,这如何忍下心?他的话明明还萦绕在她的耳畔:阿铎说,他不是人人尽可做夫妻的!而她的身后,那块翻倒的太湖石上还倚靠着将死不死的小蒋…她,是不是可以就汤镬了?
铎小公从岩石上迈回一步,他面孔青白,连眉毛上都沁着汗珠儿,而眉毛下的那一双眸子…坚忍到有一些揪心。“阿铎!”南罂叫了他一声却不太敢直视他,她右手摩挲着左手的胳臂轻声细语地:“我累了阿铎,我们先休歇下么…你非要打的话我们下个时辰再打吧。”——这话要是仅说了前半句,铎小公怕是要像从前一般怀疑她是来天癸了;如今何尝不知道她是在给他台阶下。
只是她也不待他回答,灰溜溜地转过去扶起小蒋,她在找方位:“昱罡辰更阵”顾名思义乃依循星次时辰的周天轮值所设立的阵法,如此就更该遵照天文地理。《素问》即言“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而日月群星东升西落;放之于此阵中亦然,西北乃天势孱弱之隅,东南乃地象虚空之位:盛食厉兵可养蓄于东南,破阵而出必搏之以西北。论理也非难,关键要在这黑黢黢的地方辨别个东南西北确是费劲儿!况自戌时阵起,阵中这头顶的天象就不甚分明了。
南罂心里默数着四下的远近步数,才稍见明了就闻见一个脚步声暗合了自己的数数进到阵来;抬眼跟前已多出一个粗眉大眼的青年汉子,他长手长脚,手里握着一根九尺长的铜棒;铜棒通体黝黑,黝黑如子时的夜色。
已经子时了么?,她竟然跟铎小公打了一个时辰。
十二星次各守护一个时辰:娵訾镇守亥时,玄枵镇守子时;轮值的冥司使在该时辰的充任全阵的阵主。冥司使是轻易不入阵内的,因为阵内散布的杀气并不太认得他们。但阵主会进来,就当他们接续此阵之初;这时,他们是阵中唯一内力不受制约反而更倍于常的。所以当娵訾入阵时正在亥时之初。娵訾是超一流的细作和一流的高手,她最擅的是对付人心、洞察和迷惑人心的能力;所以有关她的死,则是非其所长的临阵克敌——何况江湖尽人皆知“陛下面前无高手”、南陛下背后偷袭更待言何?
其
实却是,若非她能够敏锐觉解到尊上心底对小蒋的杀意之重,她也决不会以身犯险出面来了结小蒋。
亥时之阵的特别处还是在它幻惑人心的能力,起阵时物位移换所生的迷惑力量实则是暗地续延了一个半时辰之久,直到此人之出现。南罂神智顿清:阵主亡殁,再不通之人也知晓情中的危急,所以铎小公才不惜人我俱损、与她在这极度困顿的境地缠斗了一个时辰!
——而今更次轮换,新的阵主入位,斯人诡计得售矣!新阵主一横九尺长的铜棒,立即把她跟小蒋的去路挡了个严实。
南罂冷冷道:“你骗了我!”她头也没回,谁都知道她是对铎小公说的。铎小公看了看地上沉静如落叶的娵訾,莫名其妙。
“玄枵!”这一声叫出时,玄枵的棒影倏闪、南罂的袂影甫动,也真亏他二人一个得令即止的果决、一个收放变纵的高超——素白的衣袂与玄黑的铜棒一皆休歇在将着未着的边隙。
铎小公:“你把他们带去东南巽位。”
诸人闻言皆是一讶。
铎小公:“没听懂吗?”
玄枵虽然明知此举乃放虎归山,却是再不敢迟疑,转身引她二人离去。
玄枵在前指引,南罂搀扶小蒋紧随其后,小蒋行进艰难,南罂与他掌心相和,缓缓过一道真气与他。“我不会感激你的,”他说,“有机会我会杀你。”她也知道娵訾令他再次想起了木华瞻,那是他的痛处——她冷冷一哂,也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再往石阵深处走几步,发现园中草木檐角上都拴了花灯,红的、橘的、白的、黄的、绿的,晦暗的光晕略无温热,无风尚自摇曳,有若鬼火夜明。南罂偶尔举首环顾,在心底盘算一下这阵中的布置与五色五行的方位对应。脚下的路渐次深陷,入地中前行二十步余得一十尺见方的石室,左前的室壁上开一小门,南罂叫玄枵去把门开了,她搀着小蒋由此门而入,而玄枵亦辞归。
果然,暗门所向正是萍瑞榭的内室。南罂扫一眼四下的器物,说:“我扶你去榻上躺着吧。”小蒋点点。她把他轻且缓地放在榻上,扯开锦被裹住他像裹住一个婴儿。——婴儿通常不会老老实实地受人摆弄,他伸手抓住她的腕:“上来。”
南罂想了想,回答说:“阿铎会怒的。”
小蒋哦了一声,“那你走吧。”他松开手,闭了眼睛,似乎欲作小憩。她燃一盏微灯,静静地一旁瞧看,似乎不忍离去。
小蒋是不中用啦!她和他均已看出他的伤虽没能当场致死,但也无多时日了。而她,她能闯出这个天杀的昱罡辰更阵么?
她知道这阵不会摆到十二个时辰,真要到了十二个时辰,十二个冥司使自己就会累死阵外,阵势自解。而在六个时辰之内收阵为上,六个时辰之外阵中的真气就会开始反噬,布阵的冥司使难保不受内伤:正戌时起的阵,最好能在第二日的辰时作结。是以换更时分所面临的攻势只能是一次强过一次,而置身迷阵愈久所受牵制愈甚、亦愈显其弱我强敌之效……她一路瞧来这行阵的布局中“水”和“土”的两位有变,但真的要抓个破绽出来却谈何容易?总之,她并不好过,铎小公拖不起,现下的她更拖不起!
——一个时辰过后,她的功力又能复得几成?又能使得几成?她双手指尖交抵,莫运玄功为其左手疗伤:自己死生未定处,是否该先行解决小蒋的问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