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昳丽的光芒

死神的任务再一次失败了,她败给了爱与执着、责任和信仰。

姚瑶飘然行在大街上,眼前是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早高峰,路口的红绿灯像水坝的闸口,宣泄着浪花与潮流;鳞次栉比的商铺开始了一天的营业;人潮漫卷过大街小巷,隐入一幢又一幢明亮的玻璃大楼。

她在等待,等待自己的下一个任务。不远处就是一座地铁口,行色匆匆的人们从这怪物的嘴里喷薄而出,然后漫散开来,一波又一波地从她身边经过。更远处响起消防车和救护车让人心悸的警报——一大早又是谁家出了问题?姚瑶知道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她就站在两条大路间最宽阔的十字路口旁,等着她的最后一个客户出现。

姚瑶不断给自己打气,她在心里反复默念死神的三原则:不怜悯、不拖沓、不畏惧。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好难好难,上次任务自己几乎犯下了所有的错误。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次任务必须成功,必须成功,必须成功。

经过两次让人懊丧的操作,她已经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神格是消耗品,它正在以可见的速度变小。神格不代表一个神神性的高低,本领的大小,就像为汽车加的油、充的电,是会用光的,而每次执行任务就像是负重冲高坡,对于神格的消耗也特别严重。这是死神管理者的一点小小的手段,为的就是让死神认真执行任务,准时回去报到,而不至于胡作非为或长期滞留人间。

……

萧峰狠狠地关上车门,靠在座椅上平复心情。这已经是他和老婆这个月第八次吵架了,自从网约车进入市场后,出租车司机的日子就变的异常艰难,市场规律似乎在一夜之间颠倒过来。在这种特殊的时刻,作为精神支柱的妻子非但没有给予安慰,反而见面就不停责备抱怨,抱怨他当初不愿意跟着她当包工头的哥上工地卖苦力,抱怨他不如他当公务员的弟弟稳定安逸,抱怨每次回老家隔壁老王的宝马太拉风,抱怨两个儿子成绩差还不听话,抱怨他让自己在家当全职主妇又不给稳定的收入,抱怨他胃病腰椎病肾病糖尿病问题一大堆医药费太贵,抱怨他回家就吃吃完就睡两性生活不和谐,抱怨他太懒分担家务太少,抱怨他不会电视剧男主角的甜言蜜语,抱怨他越长越胖越长越丑……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摇下车窗,发动连引擎盖都哗哗作响濒临退役的破捷达,冲出了这座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古老小区。

萧峰拉了两个客人后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此时打车恐怕比公交和地铁的速度会慢不少,他自己也不想到那些蠕动的沼泽中去爬行,于是把车拐进了一条满是林荫的小巷。

“出租车,出租车。”一个微弱而疲惫的声音响起,萧峰对声音极其敏感,立刻把车子向前开了过去。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小区大门口,一个满头银发瘦小的老太太和一个脸色苍白的孕妇互相搀扶着靠在墙壁上。刚刚发出声音的应该是孕妇,年轻人的眼力总是要好一点点。此刻老人也发现了开到面前的出租车,赶紧招手大喊:“出租车,等一下。”她的声音十分洪亮,和刚刚那孕妇软弱无力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要生小孩了吗?”萧峰狐疑地问。从孕妇的形体上看,孩子应该是足月了。

“对对对,送我们去妇幼保健院,多少钱?”老太太伸长了脖子,似乎在告诉萧峰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实——你别想宰我,我是知道价格的。

萧峰有些好气又好笑,这老太婆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讨价还价。如果是在平时,他可能都不想载这种临盆的产妇,假如真在车上生了小孩,耽搁生意不说,打整车子是又劳累又麻烦的差事。可是他今天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平时对生活赋予了太多功利性的追求,此刻想想是多么可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放弃看似愚蠢却实在有意义的想法?

萧峰把车停到孕妇的面前,也不理会不停按喇叭催促的后车,便打开车门帮忙扶孕妇上车。

老太太还不放心,不断催促他:“你说好多钱,说清楚了再坐你的车,你要是贵了我们再等下就是了。”

“我打表,不会乱收你一分钱。”萧峰苦笑,这老太太实在是太执着了。

孕妇似乎也很无奈,她已经尽力在忍受痛楚,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萧峰扶着她上车的时候她已经连步子都迈不太动了,浑身都在哆嗦颤抖,老太太还想拽住她:“我跟你说,现在好多司机都坏得很,他们打表就是骗人的,那表都是改了的,贵一半都不止。”

“我跟你说,我的表不会改。从这里到妇幼保健院平时就十二块钱,现在这个时间可能要十五六块,我收你十块可以不?”

“十块,贵了,贵了。八块嘛,八块,发发发多好听,年轻人就是要发财嘛。”老太太还是不依不饶。萧峰有些生气,伸手把住车门:“那你去找八块钱的车吧,也别耽搁大家时间。”

孕妇再次发出痛苦的**,老太太似乎也发现情况不太乐观,非常不高兴地嚷嚷:“十块就十块嘛,你那么凶干啥?还有你,就是没用,我当年生良子他们的时候,每回都是叫个产婆就在家里生了,偏就你们麻烦事多,非得去医院才能生。良子也是,老婆都生娃了,还在忙啊忙的,国家又不是多给你一份福利。”

老太太特别不满意,一直等到汽车发动她还在絮絮叨叨:“这师傅脑袋也是不开窍,八块多好的数字嘛,非得收十块,十块十块,死得快。我呸,要死你死,跟我没关系。”

出租车沿着小街小巷疾驰,孕妇的叫声越来越凄惨,听那声音怕不是羊水已经破了。老太太也开始着急起来,不停催促:“师傅,你能不能快点?”“你是不是故意在绕路啊?我们平时都走大路的,没走过这些地方啊。”“我跟你说,你要绕路我要去你领导那里投诉的。”“哎,你按喇叭呀,那个骑电瓶车的,干嘛在路中间不让啊。”“你看看又赌了,我叫你别走小路的,哎呦急死我了。”“师傅你会不会开车啊……”

“别吵了。”萧峰感觉脑袋快爆炸了,回到家里是这样,到了外面也是这样,是不是女人上了年纪都这么啰嗦?刚好前面一个十字路口,绿灯结束,黄灯也闪到了最后一秒,萧峰一咬牙,猛地一踩油门,汽车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人都说宁停三分莫抢一秒,这种情况并不只是故事里的凑巧。几乎在同时,一辆绿牌大货车从左侧的右转直行道冲了出来,它开过来的时候刚好前方右转车辆全部走掉,没有起步,没有刹车,带着死神坚决的指令,向着出租车碾压过来。

从大货车冲出来的一瞬间,姚瑶坐上了大货车的副驾驶位置。这一次,她显得出奇的镇定,也许是前两次失败给了她足够深刻的教训,也许是经过两次摸索掌握了一定的技巧,也许是她为这一瞬间做了充足的准备,但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已经没得退路了,这是她本次作为见习死神的最后一件任务。现实没有给她任何通融的余地,在这一线摇摆之间,她没得选择。

货车司机小戴哼着小黄曲,身子随着歌曲的节奏而摆动,他的心情还没来得及完全从刚刚那激动人心的视频中回转到现实,为了缅怀那动人的画面,他把手机架在驾驶室的台面上,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不时在手机屏幕上翻找画面,眼睛不停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界面上切换。

这种操作对于他来说只是日常中很浅显的一部分,开车接电话、开车看视频,甚至开车聊微信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他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三年来也的确没有出过严重的交通意外。可是这一次当他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的一瞬间,瞳孔猛然睁大,惊恐从头至脚牢牢将他擭住,头脑瞬间一片空白。

太近了,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足以毁灭一切。

这种状态不只是出现在小戴的身上,也同样出现在出租车里的三个人身上。当那移动的小山发出轰鸣声居中碾压过来的一瞬间,世界仿佛被高速升格,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出奇的缓慢,就连因惊恐而从张大的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也可以飞行整整一个世纪。

在这一刻,萧峰、老太太和孕妇几乎同时发现车头前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材单薄而瘦削,穿着奇特的黑色长袍,披着长长的头发。她的面容乖巧而漂亮,却没有一点生气;她的眼中含着怜悯、歉疚、痛苦和无奈,却又不愿退缩。没有人质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合理与不合理都不重要,就连她伸出的苍白的小手都变得那么自然和谐,他们都愿意紧紧握住她的手,放下尘世间所有的艰难困苦、疼痛折磨,愿意随她离开。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那么浑然天成,除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哇”地一声婴儿啼哭,打破了这暴虐下的寂静,也打破了这诡谲中的平衡,这一刻也似乎成为永恒。婴儿的哭声把他拉回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萧峰的脑海中掠过一张张笑脸,那是他匆匆冲到产科的那一刻,有医生护士、兄弟亲人、邻里乡亲,每个人的笑容都那样真诚,他们或轻轻鼓掌,或挥手致意,或拍拍萧峰的肩,护士为他打开那扇通向新生的大门,然后他看见了妻子那张喜极而泣的疲惫的笑脸,还有母亲手中襁褓中的婴孩。

是谁的孩子在啼哭?我的吗?是了,他们会为我啼哭,但哭泣是因喜悦还是悲哀?是生还是死?

向死而生。

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从未想过的词语。就像是夜空闪过的一道惊雷光电。此时此刻,时间赋予了他生命的真谛、生存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这是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与义务,无论是对工作还是生活,对家庭还是社会,对父母、妻儿还是眼前这一车乘客,或者是对自己。

换挡、加油、怒吼,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完成,仪表盘转速瞬间爆表,出租车发出愤怒的咆哮,冲破一切阻碍,急速脱离庞然怪兽阴影的笼罩。留下姚瑶呆滞地停留在那里的狼狈姿态。

小戴看见了眼前的出租车,开始慌乱急切地踩刹车、向左猛打方向盘,大货车在十字路口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然后轰然倒塌,花台被撞破,花草树木四散飞舞,两辆轿车车头被撞碎,金属和石块碎片让许多行人受伤。

直到此时,惊呼声,尖叫声才响成一片,有人快速奔向事发现场,有人掩目低头不敢观望。萧峰的车就停在对向路口,离倒下的大货车不足两米远的地方,他紧紧闭着眼没有说话,老太太也停止了她的抱怨,脸色苍白地靠在座椅靠背上。孕妇发出微弱的**,她的手中抓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而唯一响亮的声音来自那婴儿对新生世界好奇的呼唤。

一名交警敲了敲车窗玻璃,萧峰摇下车窗,一缕金色的阳光恰巧越过屋顶照射在所有人身上。生命,终绽放出昳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