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容过了一个味同嚼蜡的年。
——万岁山的暴动,谁都没料到,而结果却正中万福年下怀。
民间新帝不祥的传言水涨船高,万福年也趁此机会,将受家奴连累的梁太升、禁军护卫不力的姚起以及其他人用各种理由罢免撤职。
自己的计划还没实施,就又夭折了……
这日,被禁足的梁太升差双胞胎公子梁居梁陶受父之命入宫看望李晋容,临走时,李晋容将自己那支黄金弹弓送给了盯着它两眼发直的梁居,叮嘱他们往后不必再进宫了。
——事到如今,能少一个人受到牵连就尽量少一个。
——最重要的是,朝野上下有传言:万福年动了废帝之心……
李晋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等佛祖静静地看着自己耍戏耍够了,轻轻一翻手掌,自己就堕入万劫不复了。
心累?不,是万念俱灰……
他想,他已经尽力了……
……
另一头,季宾手中拿着一枚玉佩出神,细看侧面有个小洞。
那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季初阳趁乱将自己拉出混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而他在最后一刻,看着陷入动乱漩涡中的李晋容无助又单薄的身影,犹豫了……
他忘不了妹妹眼眸中的极度失望和痛心,她解下身上的玉佩交给自己。
“二哥若是想明白了,还有机会!”
季宾看着玉佩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没拿出小洞里面的细绢。
……
万福年出手了,开端是那对双胞胎兄弟。
——当日离宫之后,两人迟迟未归,梁府上下差点将丰京翻了个底朝天。
深夜,终于盼来了,却只回来了手握弹弓的梁居,浑身颤抖,明显受惊过度,见到家人,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另一个呢?
就在众人筋疲力尽之时,清晨,京兆府敲响了梁府大门,盖着麻布的小身躯,被抬到了梁太升面前……
梁太升疯了一样不顾禁足闯进太后的寿元殿,却看到了大着肚子的梁太后……
怪不得这阵子深居简出,怪不得万福年变本加厉地张狂……
声泪俱下控诉,痛心疾首怒斥,但此时的梁太后,即便后知后觉觉出不对,已经晚了……
万福年闻声赶到宫中,不由分说,以养病唯由,将梁太后禁在了寿元殿——他已经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同在宫中,李晋容却对寿元殿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这天,春光正好,李晋容懒洋洋躺在御花园晒太阳睡觉。
迷糊间,听有人喊自己,李晋容揉揉眼睛仔细一看,见梁居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李晋容坐起来仔细端详着他,发现才这么短时间未见,他竟又长高了,手里还是拿着自己给的弹弓。
李晋容道:“你怎么进来的?”
梁居勉强一笑,道:“我来看你呀容哥哥,他们没拦着我。”
李晋容道:“听婉姐姐说,你都不出门了,怎么突然想起朕了?”
梁居不说话,李晋容心里也不是滋味。
“既然来了,走,我们去玩!”
梁居见状,也笑着跟上了。
……
半日酣玩。
二人坐在树下,李晋容数着两人的收获,一共十八只金雀,梁居皱着眉看着死在自己手上的一只只花花绿绿的生命,一言不发。
李晋容不满道:“小居,你手艺荒废大发了,这半天才这么一点。”
梁居沉默了:“……我会好好练习的……”
李晋容看着他笑道:“逗你的,这又不是什么正经事,你那么认真干嘛?”
随后仰面往地上一趟,不管脏不脏,望着天,良久道:“小居,以后别来了。”
梁居也在他身侧躺下道:“不,我要来!”
李晋容侧过脸,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这个年岁不应该有的坚毅,心里自嘲:还真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
“……容哥哥,你心里不好受的话可以跟我说啊!”
李晋容敛起了笑:“我没有不高兴,这样当皇帝,逍遥的很。”
“太后姑母不来陪你吗?”
“我都快忘了我还有个母后在宫里了,算起来,四五个月没见了吧。”
梁居十分震惊:“容哥哥不去看看她吗?不知姑母会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李晋容猛地坐起:“你说什么?什么弟弟妹妹?”
梁居吓了一跳,跟着坐起来,惶恐的看着李晋容。
李晋容又问:“你刚才说,母后怎么了?”
梁居有些惶然,道:“容哥哥不知道吗?我偷听父亲和母亲说的……”
李晋容的脸抽搐起来。
怪不得这大半年托病不出宫门,他还以为她是受制于人,原来如此!
他霍然起身,梁居跟着站起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李晋容硬声对他道:“小居,你回去吧,以后没事就不要再来了!”
久埋在心中的阴霾、压抑、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李晋容走出御花园,就碰上了找出来的季宾。
季宾见李晋容一脸少见的张扬怒气,当即连行礼都没顾上,赶紧上前问怎么了。
李晋容顿住脚步问他道:“太后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季宾注意到他说的是太后,而非母后,略一想,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语算是默认了。
李晋容冷笑一声,绕过他向寿元殿走去,季宾拦住他道:“陛下是想去做什么?”
李晋容不语,季宾拦了几次无果,只得一同跟着去了。
到了寿元殿门前,侍卫依旧像往常一样拦着不让进,说太后需静养……
李晋容不等他说完,用尽力气一巴掌就招呼上去了,侍卫被打得一个趔趄,不明所以。
季宾喝道:“尔等身为侍卫,焉有阻拦陛下的道理!是想以下犯上么?”
侍卫只得不情愿地跪地领罚,李晋容道:“还不去撞死在太元殿前,一群不忠不义的狗东西!”
这是他做皇帝一来第一次这般硬气。
侍卫大惊,抬头看着李晋容,又看看季宾,想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还不快去!”
侍卫被吼的往后一躲,相互看了看,慢慢退了下去。
寿元殿内,宫人穿梭,香雾缭绕,忽见李晋容和季宾闯进来,都慌了手脚。
眼见一个想跑去内殿通风报信的宫女,被李晋容一把抓住,扔在一旁,晕了过去。
外面的慌乱没能惊醒挺着大肚子在榻上在酣眠的梁太后,她身边的章焕却闻言跑出来,正好撞上一脸黑的李晋容。
章焕有那么一瞬确实惊慌,随即却淡定下来,后退一步,行礼道:“陛下来了。”
李晋容见是个脸生的人,却不似宫人打扮,衣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放浪之气,心里的猜测已有十之八九。耐着性子沉声问:“你是何人?”
“……小人章焕。”
“因何在此?”
“……太后需要小人在此。”
梁太后终于醒了,在里面懒懒问:“章焕,谁在外面?”
李晋容不理章焕,径直走向屏风后,章焕跟着过去,季宾站在原地,挡住围在一边的宫人。
见李晋容进来,梁太后花容失色,忙一边扯过被子往肚子上遮,一边嘴里乱嚷道:“你……容儿,你怎么来了?”
李晋容一进去,目光就放在梁太后的肚子上,轻丝薄纱、身材纤细的梁太后,肚子却显出和身材不相称的臃肿来……
李晋容慢慢走过去,坐在梁太后旁边,柔声撒娇道:“这么长时间未见母后,儿子思念的紧,就来看了。”伸手将梁太后脸上的乱发拢到耳后,道:“母后不想念儿臣吗?”
梁太后毛骨悚然!
这么多年来,内敛的儿子何曾对自己做出这些亲昵的动作来?
加之她本就心中有愧……
她目光闪烁道:“自然是想念的,只是母后身体不适,不便去看你……”
李晋容忽然笑了,梁太后从没见过他笑地这般灿烂。
下一刻,他突然伸手抓住被角,忽然一用力,被子飞出去。
梁太后就这样彻底暴露在眼皮底下,她怔怔地看着李晋容,甚至连惊叫都忘了。
一旁的章焕急步上前,大喝:“你做什么!”
李晋容连头都没回,反手一巴掌给了章焕。
章焕这两年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禁得住这力道十足的一巴掌,被打得在原地转了个圈,倒在了地上。
梁太后终于惊叫起来。
章焕本来仗着万福年没将这小皇帝放在心上,此刻遭辱,哪里忍得了。
当即爬起来,不顾梁太后让他退下的命令,道:“李晋容!你别太嚣张了,你是想知道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太后她不是生病了,她是有喜了,知道是谁的吗?”
梁太后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将章焕往外推,章焕甩开他,转到李晋容面前,欣赏着他怒火烧到双眼的神情,继续大声道:“是我的!是我章焕的!”
李晋容认真看着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突然笑了:“哦?这么说,你就是我的假父了?”
章焕得意地看着他。
李晋容轻柔地抚摸着瘫在地上的梁太后,突然伸手拔掉梁太后头上的金簪,一个转身,精准无误地插进章焕的脖子……
整个动作在一瞬间完成,仿佛是他平常练剑时挥剑斩柳丝一般自然。
然后细细欣赏着章焕由震惊到惶恐再到扭曲的脸。
作为第一次杀人的他,竟没有一丝害怕,反而说不出的高兴,几近癫狂道:“假父,孩儿为您送终了,高兴吗?”
梁太后披头散发地挣扎着起来,见此情景,眼前一黑又栽倒下去。
里面的动静,季宾听得一清二楚,从刚才章焕叫嚣他就想进去,碍于李晋容的颜面,生生止住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冲进去正好看见章焕和梁太后双双倒地的场面,李晋容手里还拿着簪子,身上脸上都是血……
李晋容将梁太后扶到榻上,将头贴在梁太后肚子上,柔声道:“不知母后给我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梁太后眼泪已串成了线,抚摸着李晋容的头,道:“是母后的错,是母后错信了人,对不起你……”
“可是母后要是生了弟弟,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梁太后已肝肠寸断,道:“容儿,这不是母后想要的,我是被人陷害,你永远是我的好孩子,你赶紧走,别说你来过这里,要不等然万福年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将李晋容往外推。
此时的李晋容已经疯了,甩开梁太后:“让他来!我不怕他!母后,你认为我还有活路吗?我堂堂大昌皇帝,竟然被软禁在自己宫里,连自己母亲的面都见不着,我要看宫人的脸色,看侍卫的脸色,而你……”
他指着梁太后,双目赤红:“你身为摄政太后,不辨是非,残害忠良,不辨忠奸,听信谗言,不守妇道,先是强迫季宾,后又勾结贱人。如今作茧自缚罪有应得,可我呢,说到底,我又错了什么!”
心中悲怒交加,竟狂笑了起来。
“容儿,你听我说……”梁太后就差给他跪了下来:“千错万错都在我,你的路还长,你快走,不管以后如何,只要你能活下去,一切就有可能啊!”
李晋容颓然:“你要我去哪里,去长清殿?去太元殿?去哪里万福年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