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京师,紫禁城。
十一月底的冬天,气候已经非常的寒冷了。约摸一更天气,北京城里已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
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凛冽的北风一阵一阵的吹过,卷起地上的灰尘,不断的飘洒到空中,然后又狠狠的抛掷下来。大风卷起风沙,狠狠的砸在纸做的窗户上,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偶尔间,还有窗户被打碎,传来里面主人忙乱的补救的声音。
每年到冬天,北京城都要遭受一段时间的沙尘暴袭击,这已经是惯例了。今年的沙尘暴特别厉害。究其原因,还是旱情不断的加深,导致植被和农作物的数量,都大大的减少。加上鞑子的两次入寇,蹂躏了明国的北部,造成了大量土地的荒芜,被大风卷起来的灰尘就更多了。
灯光显得非常的昏黄,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的寂静和荒凉当中。长长的孤寂的甬道上,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崇祯主政以后,削减了大量的宫内开支,嫔妃、宫女、太监的数量,都大大的减少。原本热闹的紫禁城,一夜之间,忽然冷清了很多。很多地方都显得非常的荒凉。北风不断的吹过,光秃秃的树枝不断的摇晃,就好像是孤魂野鬼。
忽然间,一盏摇曳的灯笼出现,就好像是蓦然出现的鬼火一样。忽然间,然后又是一盏灯笼出现。忽然间,又是一盏。每盏灯笼的出现,非但没有增强四周的能见度,反而让四周看起来更加的阴森恐怖。总共是三盏灯笼,映照出六个长长的细长的影子。影子落在宫墙的上面,完全扭转,好像是鬼影一样。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有点疲惫的老太监,走在后面的则是六个小太监。三个小太监的手里提着灯笼,另外三个小太监的手里,都提着漆成暗黄色的食盒。他们瑟缩在寒风中,逆风而行,脸上不断的北风刮着,一个个都显得腮帮红彤彤的。
可能是觉得宫里实在是有些阴森,鬼气太盛,六个年轻的小太监,都显得有些紧张,脚步紧紧的跟着前面的老太监。只有老太监慢吞吞的走着,面色木然,对四周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一行人好像幽灵一样,在长长的甬道上穿过,一直向养心殿西暖阁的方向走来。
终于,他们来到了西暖阁的外面。西暖阁还有灯光。柔和的灯光从屋子里射出来,在门口的空地上投射出黄色的光晕。在西暖阁的门口,还有两个小太监肃然站立。看到灯光,又看到人影,六个小太监这才松了一口气。唯独老太监依然是一副缟素一样的表情。
“啪”
突然间,从里面扔出来一样东西,落在地上,却是一个被揉搓在一起的纸团。纸团滚动了一段距离以后,慢慢的散开,原来是一分红色沾边的奏章。奏章末尾的朱笔批红,隐约可见。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里面急急忙忙的跑出来一个小太监。这个小太监满脸的委屈和惊恐。他看到了到来的老太监和其他小太监,却来不及打招呼。将奏章捡起来以后,他又急急忙忙的进去了。
老太监慢慢的走进去,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西暖阁里的铺设其实很简单,没有家具,只有几个绣墩,是留给别人坐的。在最里头,则是书桌。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黄色团龙袍,正坐在书桌的后面。但见他眉头紧锁,奋笔疾书,对四周的一切,同样是不闻不问。
在紫禁城内穿着黄色团龙袍的,只有皇帝了。这个年轻人,正是明国当今的皇帝陛下朱由检。因为年号崇祯,一般称之为崇祯皇帝。由于过度操劳国事,本来只有二十五岁的他,看起来已经有点显老,发鬓的两侧,还有一丝丝的白发了。
崇祯正在批阅奏章。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的情绪,一直处于一种憋闷的状态中。西暖阁外面的天气比较冷,暖阁的里面,却是燃烧着精致的小火炉。例外的温差太大,崇祯的脸色,看起来就显得有点过度的红润。
老太监的到来,静悄悄的,并没有惊动正在全神贯注批阅奏章的崇祯皇帝。他轻轻的挥挥手,旁边侍候的两个小太监,顿时如获大赦,急忙转身去了。崇祯批阅奏章的心情,一直都不好,在身边侍候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要挨板子。
崇祯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身边已经换了人。他继续在批阅奏章。在他的左边,都是尚未批阅的奏章,差不多有三个手指那么厚,上面用沉重的白玉镇纸压着。在他的右边,都是已经批阅好的,差不多有一个竖起来的巴掌高,用黄玉镇纸压着。
奏章的内容各不同样,面对每份奏章,崇祯的心情,当然不同样。只看到他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无可奈何,一会儿抽搐不已,一会儿冥思苦想,一会儿摇头叹息,不一而足。皇帝,是通过奏章来了解天下苍生的。天下苍生的喜怒哀乐,就集中在他的方寸脸上了。
“废物”
突然间,崇祯愤愤的骂了一句,将一份奏章狠狠的揉搓在一起,然后扔到一边。这完全是习惯性的下意识的动作,熟练无比。
老太监无声无息的将奏章捡起来,慢慢的摊平,却是没有看上面的内容。但是,下面的这笔批红,实在是太显眼,他还是看到了。批红的字体,可不是什么好话,可见崇祯内心的怒火。
“废物”
忽然间,崇祯又骂了一句,又将一份奏章扔揉搓一起,然后扔在地上。动作还是那样的熟练无比,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刚才那两个小太监,在西暖阁里面的主要职责,就是不断的将这些纸团捡起来,然后细心的展开,压平,再重新轻轻的放在崇祯的身边。现在,两个小太监离开了,这份职责,就只有老太监独自完成了。
崇祯一边批阅奏章,一边乱扔纸团。他每扔一个纸团,老太监都要慢慢的捡起来,然后用枯瘦的手指,将纸团展开,压平,再细心的叠放在一起。奏章的内容是什么,老太监很自觉的不看,可是后面的主笔批红,实在是太显眼,他只要睁着眼睛,就不能不看到。
老太监情不自禁的轻微的摇摇头。最近皇上的批复,太多这样的话语了。一句两句尚可,过犹不及。要是以前,大臣接到这样的批红,肯定会惶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一份谢罪表是绝对不能少的。甚至是上吊自杀。但是现在……唉,除了直接派遣锦衣卫拿人,已经没有太多人害怕这样的朱笔批红了。
“窝囊废就知道伸手要钱”
忽然间,崇祯又怒骂一声,狠狠的将数份的奏章都揉搓起来,下意识的抬头,想要扔到养心殿的外面。结果,他一抬头,眼睛的余光终于是见到了老太监。他的手,慢慢的停在半空,然后又慢慢的缩回去。手里的纸团也就不扔了。
看到老太监有点佝偻的身影,崇祯皇帝的怒色马上慢慢的缓和下来,好像是看到了亲人一样,欣慰的说道:“大伴,你来了。”
能够有资格被崇祯皇帝叫做大伴的,自然是从小就服侍崇祯的信王府老太监王承恩了。崇祯身边的宠信太监不少,高起潜、曹化淳、张彝宪都在名单之内,但是自始至终最信任的,还是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大伴”。
王承恩将所有的奏章,都全部展平,露出一丝关爱的笑容,慢慢的说道:“皇上,夜深了,您先吃点东西吧。”
崇祯摇头说道:“不饿。”
王承恩素知自己主子的性格,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跟他说得太多,他也不会改口的。他当即轻轻的招招手,让小太监将食盒提进来,将宵夜摆放在旁边的小餐桌上。其实,食盒外表精美,里面的宵夜却是非常的简单,只有小米粥、咸菜、薄饼等。
为了节省开支,崇祯下令将自己的伙食费,从原来的每个月一千零六十四两减少到不足四百两,尚膳监也减少了大量的人手。菜式也要求以素菜为主。当然,所谓的节约,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在崇祯看不到的角落,不知道有多少的银子,都被吞没了。
果然,闻到小米粥的香味,崇祯就忍不住了,他是的确饿了。在大伴的面前,他也不需要矜持什么的。他站起来,伸伸懒腰,就坐到一边去喝粥了。崇祯吃饭有个好处,就是比较随意,不需要人侍候。因此,其他的小太监,都全部退到了暖阁的外面。
崇祯喝粥的时候,王承恩将所有的奏章,都整理了一遍。若是别的太监,在整理奏章的时候,肯定会飞快的浏览一遍,然后将内容记下来,作为自己获取利益的资本。但是,王承恩从来不干这样的事。奏章的内容,他是肯定不会主动去看的。
和其他的太监不同,王承恩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又或者是将来,都没有什么揽权的。他虽然是东厂提督太监兼司礼监章印太监,权力和以前的刘瑾、魏忠贤完全持平,不过,他从来不插手具体的事务,对政事也从来不发表言论。
这样做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不干涉政事,深得崇祯皇帝的信任。坏处是东厂被瘫痪了,国家机关失去了作用。以前的东厂,尽管极尽压迫文武百官之能事,让文武百官深恶痛绝,但是在情报系统方面,还是有比较大的用处的。东厂和锦衣卫可以迫害任何人,唯独不会迫害皇帝。东厂瘫痪,锦衣卫的势力又大大的缩减,其实对于崇祯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嘉靖、万历两个皇帝久居深宫,几十年不上朝,朝里的大小动静变化,却是从来瞒不过两人。国家的机器照样运转,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东厂和锦衣卫的情报侦察得力?只要掌握了东厂和锦衣卫,皇帝对于天下的掌控,就是杠杠的。故有人说,只要抓住厂卫,天下皆不是问题。
崇祯上台以后,宠信东林党的各位骨干。东林党最痛恨厂卫,又痛恨太监,因此,对于厂卫势力,还有太监势力,都极力进行打击。崇祯开始的时候,也很恨太监,很恨锦衣卫,很恨东厂。因此,在登基以后,大力限制东厂和锦衣卫的权限。王承恩本身的权力很小,加上皇帝的限制,厂卫自然是元气大伤了。
等到后面崇祯发现,没有厂卫的帮助,自己根本无法了解天下政事的时候,大错已经铸成,没办法更改了。文官集团是绝对不会让厂卫继续坐大的。在他们极力抗拒下,东厂和锦衣卫,始终不成气候。说起崇祯朝的厂卫,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大伴,你坐一会儿。”
崇祯喝完小米粥,继续开始批复奏章。
王承恩知道自己主子的性格,是宁愿自己累死,也不愿落个怠政的名声的,因此,也没有怎么劝阻。崇祯的脾气,比较执拗,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很少会改变主意的。即使是大伴,也无法劝说。这一点,连后宫的嫔妃都深有体会。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崇祯稍微改变一下主意。这个人就是懿安皇后张嫣。但是她同样很少干涉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