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城内,一片的暗淡,死气沉沉,奄奄一息。
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臭气熏天,到处都是纷飞的不知名的虫子,到处都是一片狼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即使是西北风不断的吹拂,也难以将臭味完全驱散。
登州城自从被虎贲军包围以后,各种各样的臭味就淤积在一起,无法排泄。大量的垃圾无法运出城外,只好堆积在城内的各个角落,久而久之,就越来越臭。到后来,因为死人的增多,大量的骨头被扔在垃圾堆里面,臭味就更加的浓郁了。
有人说,登州城靠海,为什么不直接将垃圾扔入大海呢?多尔衮倒是想,可惜虎贲军不答应。虎贲军的炮船,一直都驻守在码头的附近,只要有人出来,马上就发射葡萄弹,铺天盖地的就是一顿狠揍。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谁还敢往外面送垃圾?往外面送小命还差不多。哪怕是孔有德的叛军,都坚决拒绝执行这样的送死任务。
南城的情况也是如此。开始的时候,多尔衮命令叛军,向城外倾倒垃圾,不要留在城内。多尔衮担心城内垃圾过多,会爆发瘟疫。但是,虎贲军骑兵的狙击手,就在城外等着,谁要是往外倒垃圾,就打谁的冷枪。连半夜都是如此。结果,守军每次倒垃圾,都要付出几条人命,时间长了,就再也没有人愿意送死了。
当然,在登州府衙门的附近,街道还是比较整洁的。没有人喜欢呆在老鼠窝里面,多尔衮也是如此。因此,知府衙门旁边的街道,经常有人打扫。新年之前,多尔衮还带人亲自动手,清洁了几条重要的街道。没办法,守军已经病倒了很多人。如果爆发瘟疫的话,死人会更多。
围困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缺医少药,疾病丛生。加上食物严重不足,每天都吃不饱,身体当然没有抵抗力。周围的环境又差,蚊虫滋生,病患横行。除了食物,水源也是很大的问题。登州城的地下水源,由于垃圾的严重堆积,连地下水都被污染了。每天吃着被污染的地下水,不生病才怪了。
死了的人,往往是最倒霉的。因为没有肉吃,有人暗中盯上了死人。多尔衮对此也只能是不看不问,装作不知道。反正,他是打死也不吃肉食了。多铎无意中说起,他曾经吃了一片很好吃的内脏,结果多尔衮呕吐了好几天,心里大骂多铎是个魔鬼。
吃了一顿饱饭,多尔衮恢复了几分的生气。随着虎贲军准备发起攻击,他已经下令,将剩下的食物,都按照以前的两倍标准分发下去了。结果,过年的时候,守军的食物都没有增加一丝半点,被牢牢的控制着。但是,随着张准的到来,守军总算是吃上了一顿饱饭。似乎他们是要托张准的福了。
这样做的后果,显然是准备孤注一掷了。多尔衮手上的粮食储备,已经所剩无几,最多支撑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要是虎贲军不发起进攻的话,守军自己也要冲出城去,和虎贲军拼命了。否则,就只有被活活饿死的命。他希望张准不会明白这一点,否则,虎贲军完全可以守株待兔,等待他们冲出去自杀了。
外面不断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这是部队在调动。考虑到部队的实际情况,多尔衮采取了分散的抵抗战略。通俗的来说,就是各自为战。因为到了这个份上,集中兵力和张准对决,那是不可能了。饿坏了的士兵,是否可以继续列队,是否可以在虎贲军的高压下保持队形的完整,多尔衮心里完全没底。既然没底,那只好放羊了。
反正,到了这个份上,指望胜利,指望活下来,都是不现实的。除非是他们愿意举起双手投降。但是,以明国和大金国的仇怨,就算他们举手投降,最后依然逃脱不了被砍头的命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虎贲军占领登州城的时间,给虎贲军多增加一点伤亡人数而已。
从昨天开始,多尔衮就知道,虎贲军这次是来真的了。有观察哨报告,说是亲眼看到张准出现了。张准出现在登州城,当然不会是来看看的。他上次已经看过了。张准这次到来,显然是要亲自指挥攻城。也就是说,登州城的时日已经不多。
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多尔衮无论如何都不甘心。他是真的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在登州城草草的结束。当初进入登州城的时候,多尔衮曾经无限风光,连皇太极都不得不公开表示祝贺,认为多尔衮的睿智、胆量和魄力,都是其他奴酋无法比拟的。那一刻,多尔衮的确是陶醉了。
从海路进入明国的核心腹地,一直都是多尔衮的梦想,也是大金国迅速对外扩张的重要途径。他为此策划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他做到这一点,他的战功,就要比豪格等人高得多,获得的利益也要比豪格多得多。他靠近大金国汗位的距离,又要近一点。
然而,就在他准备铸就人生最辉煌的时候,突然从天堂掉入了地狱。黄县一战,完全将多尔衮打懵了。如此惨重的损失,大金国世上从来没有过。在撤退的时候,多尔衮的脑海,根本上就是空白的。他甚至忘记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红夷大炮,白白的将这些大炮都送给了虎贲军。
等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以后,他已经没有翻盘的机会了。登州城和辽东的关系被完全切断,无论是物资还是信息,都完全不通。登州城的两个出口,也被虎贲军牢牢的封死。一下子,他们就等于是被遗弃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只有慢慢的等死了。
“我们就这样失败了吗?”
多铎的声音,好像还在多尔衮的耳边回响。
昨天,是登州城最痛苦的一天。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在场的人,都必须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随着张准的到来,他们的生命,终于是走到了尽头。原来的所有幻想,所有希冀,都全部化为了乌有。皇太极的确是率军南下了,可是,却没有及时抢在张准动手之前,将他们解救出来。
在张准到来登州城以后,多尔衮召集所有的大金军军官,还有叛军的孔有德等人,勉强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确定抵抗方案。白痴都知道,张准到了登州城的外面,显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天是年初二,他们能够活到年初八就算是不错了。
对于虎贲军的火器,相信登州城内的全部守军,都还记忆犹新。黄县一战,在他们的内心里,可谓是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虎贲军的火药武器太厉害,根本不是守军的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的。尤其是后来虎贲军使用的炸药包,简直是要鞑子的命。无数的鞑子已经冲到了城墙的下面,结果就是没有办法冲上去城头。
可以想见,虎贲军发起进攻的时候,依然会大量的使用这些炸药包的。只要想到被炸得七窍流血,外表却没有任何伤痕的同伴,所有的鞑子,都不寒而栗。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同伴,到底是怎么被杀死的。他们的皮衣,他们的盔甲,甚至是他们的身体,都完好无损,可是,人却的的确确的死掉了。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要冲出去和虎贲军决一死战!”
“我们不能窝囊的死在城里!我宁愿死在进攻的路上!”
会议还没有开始,多铎就迫不及待的叫嚣起来了。以前,多铎对多尔衮是非常崇敬的,什么事都听多尔衮的,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因为多尔衮聪明睿智,懂得政治,懂得打仗,有魄力,有手腕,有谋略。在多尔衮的指挥下,他只要做好前锋的角色,猛冲猛打就可以了。
但是,被围困了半年的时间以后,多尔衮身上的光坏,已经完全退掉。他已经彻底的从天才变成了蠢才。甚至,有人背后埋怨,正是因为多尔衮力主从海路进入山东,才会导致今天的失败,才会导致今天这样的悲剧。于是,多尔衮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了,连多铎都不愿意将他当做是哥哥了。墙倒众人推,古今皆然。
多铎的意见,非常具有代表性,那就是大家不要守城了,出去和虎贲军拼个你死我活。即使被打死,那也是痛痛快快的被打死,不要留在城内好像老鼠一样,被虎贲军一个一个的挖出来处死。饥饿的味道太难受了,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然而,多尔衮否决了这样的意见。多尔衮坚决反对出城去。他坚持认为,以守军目前的状态,冲出去和虎贲军交手,那是纯粹的自杀。当初兵强马壮的时候,他们都冲不到虎贲军的面前,何况是现在筋疲力尽的状态?不说别的,光是这奔跑的速度,就要比以前慢上一倍。根本来不及跑到虎贲军的面前,就被虎贲军的枪炮全部掀翻了。
“留在城内,抽空子暗杀敌人。”
“杀得了一个是一个,杀得了两个赚一个。”
“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战斗,我们是要为大金国着想。”
多尔衮说话的口气,和张准有几分的相似。他的意见,是守军全部龟缩在城内的大小建筑物里面,和虎贲军捉迷藏,寻机暗算虎贲军。借助复杂地形的掩护,即使守军全部被打死,虎贲军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相对而言,这样的战斗方式,要比冲锋自杀有效果得多。
没错,冲锋自杀的确是死得爽快,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大金国现在已经不需要他们采取这样壮烈的方式来殉葬,大金国需要的,乃是他们采取有效的方式,来削弱虎贲军的力量。相信虎贲军最希望的,也是守军冲出去自杀,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占领登州城。多尔衮偏偏不能让虎贲军如愿以偿。他要用麾下的人命,来换取虎贲军的人命。
多尔衮相信,依靠城内的复杂地形,只要大金军操作得当,杀死一千名左右的虎贲军,还是有可能的。这样的人数,看起来的确少了一点。鞑子每次大战歼敌的人数,都是数千数万的,一千,的确是拿不出手。然而,这已经是多尔衮最乐观的估计了。想要杀死更多的虎贲军,那是痴人说梦。
事实上,想要大金军居然要和虎贲军拼人口,连多尔衮自己都觉得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人口一直是大金国的最软肋,是明国最强大的优势所在。现在,大金国要用这样的软肋,来对抗明国最强大的优势,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多尔衮也不会出此下策。
退一万步讲,二千多的大金军勇士,就算能够拼掉二万,甚至二十万的虎贲军,又有什么用呢?汉人死掉二十万,马上又能够补充二十万。汉人的人口,简直是无穷无尽的。自从萨尔浒战役以来,大金军打掉了无数的明军,结果现在明军的数量,还不是保持在几十万人以上。
“七大恨……”
多尔衮忽然感觉自己的嘴巴很苦。
他开始有点痛恨当初父汗的七大恨了。正是努尔哈赤宣布七大恨之后,大金国正起兵对抗明朝。当时的大金国,肯定没有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对手,有多么的强大。连续的胜仗,让大金国上下都相信,明国软弱可欺,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后来的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多尔衮终于感觉到了。明国显然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狮子。大金国最多就是一个箭猪,即使浑身是刺,在狮子的面前,连求饶的资格都没有。以前,明国这头狮子是睡着了,才会被小小的箭猪袭扰。现在,狮子醒来了,箭猪就只有被虐待的份了。
都是命啊!
多尔衮长叹一声,慢慢的走出知府衙门。
今天的阳光很好,他想要好好的晒一晒阳光。或许,他已经没有多少天晒阳光的机会了。多尔衮已经下定决心,一定不会让自己活着落在虎贲军的手里的,他丢不起这个脸。
“多铎。”
多尔衮忽然叫道。
全副武装的多铎,正从他的身边经过。
虎贲军的进攻就要发起,多铎要亲自担任前线指挥。换言之,最先战死的,肯定是多铎,然后才是他多尔衮。多铎战死,自己战死,三兄弟,就只有阿济格一个人了。此时的多尔衮,还不知道阿济格的战败。他很担心,在自己和多铎都战死以后,阿济格是否有在皇太极的高压下维持权力的能力。
这一刻,多尔衮的头脑,清晰无比。或许,应该劝说阿济格应该急流勇退,放弃旗主的职位,早早的置身事外。虎贲军已经崛起,大金国不可能再从明国的身上,得到丝毫的好处。甚至,极有可能连皇太极,都落得好像自己这样的命运。
大金国只有迅速的退回去赫图阿拉,然后上表明国请罪,请求和明国和平相处,既往不咎,才是唯一的出路。一旦战火不能停息,满族人就会被灭族。是的,多尔衮相信,大金国绝对不是虎贲军的对手了。鉴于两者之间的仇恨,大金国十有八九会被张准灭族的。
只可惜,这样的话,他是无法亲自和阿济格说出来了。就算要托人转达,难度也非常大。虎贲军大军压境,能逃出去的大金军,可能一个人都没有。不过,这些话说不说也无所谓的。要是大金国真的被灭族了,相信所有人在九泉之下,还是可以重新相聚的。
多铎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哥哥,没有说话。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了。两兄弟都被包围在登州城,显然是不可能存活多久了,在地狱里见面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愿阿济格那边还好。
当初阿济格没有跟着多尔衮前来山东,多铎还觉得非常的遗憾,觉得要是三兄弟聚集在一起,联手进攻明国的话,一定是一段佳话。现在看起来,这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三兄弟就要全部遭受灭顶之灾了。
“你说,阿济格到了哪里?”
多铎忽然说道。
“我想,应该过了德州了。”
多尔衮苦涩的说道。
“德州……张准够狠。”
多铎只能这样说道。
他也相信,阿济格已经到了德州了,甚至,可能正在德州前往青州府的路上,甚至,可能是阿济格开始攻打青州府了。正因为如此,虎贲军才要在这个时候,进攻登州城,以避免腹背受敌,两面作战。虎贲军的进攻越是凶悍,说明阿济格的进攻也越是凶悍。
不知道阿济格攻打青州城,需要多少时间?要是阿济格的进攻速度够快的话,或许还能抢在登州城陷落之前,将他们解救出去。这是困境中的人,很容易存在的幻想,多铎也不例外。甚至,连多尔衮也情不自禁的推断,是不是阿济格真的开始攻打青州城了,虎贲军有点承受不住,所以才要想办法解决登州城。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登州城里面的战斗,自然是坚持的越久越好。当然,两人也知道,虎贲军绝对不会轻易让阿济格越过青州城前进的。现在,双方都在比拼时间,比拼毅力。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获得胜利。
“通令全军,就说阿济格已经到了青州城,很快就会攻克青州城,然后前来解救我们!只要阿济格一到,我们就获救了!坚持下去,我们就能取得胜利!”
多尔衮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说道。
他病态的脸颊上,明显的浮现起一层淡淡的激动的红晕。
但是,多尔衮的话传下去以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显然,大多数的守军,都已经麻木了。阿济格的来与不来,对他们来说,意义都不大。因为谁都知道,阿济格要打破青州城,那是不容易的。尤其是鞑子的高层,更是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多尔衮描绘出来的自欺欺人的美好前景罢了。
想当初,多尔衮的手上,可是集中了正白旗和镶白旗的大部分精锐,结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打破虎贲军在黄县的防线。而正红旗的实力,明显要比正白旗和镶白旗差,而以皇太极的个性,不可能加强正红旗的实力。因此,单独依靠阿济格带领的正红旗,想要攻破虎贲军在青州城的防线,不是不可能,只是难度很大。
“贝勒爷,虎贲军准备发起进攻了。”
正在这时候,有人急匆匆的钱来报告。
“各就各位,战吧!”
多尔衮振奋精神的说道。
以前,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带来的乃是充分的自信。语言的威力,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说话者背后的实力。就好像当初横行天下的铁木真,面对敌人的挑衅,回复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你要战,便作战,那是何等豪迈的气概?多尔衮追求的,也是这样的语言艺术。
以前,多尔衮的确差不多做到了,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麾下就可以将事情做得非常的到位。他在大金国的威严,只有两个人可以相比,一个是皇太极,一个是代善。除此之外,再无他人。但是现在,这句话听起来,完全没有了豪迈的感觉,反而像是很无奈的奄奄一息——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大家各安天命吧。
果然,那几个鞑子听了以后,都默默的离开了。在这离开的人员里面,还有一个汉人,那就是孔有德。听到多尔衮如此说话,孔有德的内心,完全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想自杀撞墙的感觉。当初,为了功名富贵,他不惜投靠了大金国,以为从此可以青云直上,荣华富贵。没想到,居然会在此遭受如此可怕的失败。
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孔有德相信自己绝对不会选择投降鞑子。但是,他现在还有回头路嘛?没有!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孔有德相信没有任何人会放过自己。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只有豁出去,和虎贲军拼命了。
“嗵!”
“嗵!”
“嗵!”
午时正,猛烈的炮响传来,震撼了整个登州城。
虎贲军的攻击,准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