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退朝的时候,特别去午门转了一圈,看到遍地的鲜血,史可法只觉全身一阵的木然,又感觉自己的全身,好像有点发冷。刚才上朝的时候,史可法就感受到了崇祯的杀意,推测那些伏阙上书的百姓要遭殃。
可是,当亲眼看到遍地的鲜血,亲眼看到遍地的零星杂物,还有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殴打痕迹,史可法还是感觉到了阵阵的心寒,还有无法理解的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崇祯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朝廷又有什么好处。
在以前的某个时候,某个皇帝也在午门,制造过血淋淋的血案,但是,那都是针对大小官员的,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之内。对普通的老百姓动手,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爱民如子的皇帝,怎么可以公开对老百姓动手呢?崇祯皇帝,怎么舍得下手?
史可法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是锦衣卫擅作主张,打杀了那些可怜的老百姓。事实上,要是没有皇帝的暗示和支持,锦衣卫就是一群渣。锦衣卫和东厂一样,他们奉行的,乃是皇帝个人的意志。锦衣卫敢在午门打人甚至是杀人,完全是出于崇祯皇帝的授意。
“统统拿了!”
这是崇祯的原话,史可法绝对是不会听错的。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对自己的百姓,如此的狠心,这和商纣王有什么区别?当年的隋炀帝,好像也没有这么残忍的。当一个皇帝,对自己的老百姓,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距离灭亡,也应该不远了。崇祯这样做,算是要超越隋炀帝吗?
史可法无法理解,也无法推断,崇祯皇帝,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决定呢?这些可怜的老百姓,有什么地方触怒到他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崇祯的地方啊!
“难道,崇祯真的是亡国之君?”
“难道,朝廷真的就要灭亡了?”
“难道,真是要改朝换代了?”
史可法的脑海里,转过很多可怕的念头。
这是念头让他觉得非常的不安,甚至有些恐惧。一直以来,史可法都觉得朝廷是可以勉强维系的,最不济,也是可以苟延残喘的。然而,今天崇祯皇帝的行为,却让史可法感觉到,朝廷未必可以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皇帝都发疯了,你还指望别人来拯救这个朝廷?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不会的,不会的。”
良久以后,史可法用力的敲着自己的脑壳,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不断的告诉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那样的程度,最起码,大部分的地盘,还是掌握在朝廷的手里的。全国十三个省,除了山东之外,其他的省,基本上还是听从朝廷号令的。
朝廷还有几十万的军队,可以继续作战。朝廷还有基本完好的江南地区,可以提供相当数量的财源粮源。只要妥善的加以经营,应该是可以延续下去的。甚至,要是出现奇迹的话,还可以力挽狂澜而不倒,中兴明室。
从午门出来,史可法的脚步,一直都有点沉重,对四周的一切,似乎也敏感了很多。他发现,御道的两面,多了数倍的锦衣校尉,都携带武器,虎视眈眈的盯着多往过往的行人。其中不少校尉的目光,还落在了史可法的身上,感觉史可法就是他们的敌人似的。这让史可法更加的感慨。
这完全是掩耳盗铃的做法嘛!紫禁城的周围是安静了,是没有人可以袭扰到崇祯皇帝的安静了,可是在紫禁城之外,却好像是煮沸的水。不想办法去制止外面沸腾的水,却只想着紫禁城的一亩三分地不受侵害,这是本末倒置,还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当外面的沸水,演变成滔滔洪水的时候,紫禁城又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汪大人!”
史可法忽然恭恭敬敬的叫道。
他蓦然发现,在前面的御道旁边居然站着刑部尚书汪乔年。汪乔年不知道在和什么人说话,看起来有点神秘兮兮的,说话的时候,不断的警惕的看着四周,感觉好像是做贼一样。偏偏史可法走得慢,脚步很轻,汪乔年一时间才没有注意到。
“是宪之啊!”
汪乔年似乎有些走神,沉吟片刻以后,才跟史可法打招呼。
他身边有个家人,显得很是精明能干的样子,看到史可法出现,就迅速的告辞离开。史可法依稀觉得那个家人似乎有些奇怪,好像还有些面熟,可是对方到底是谁,史可法却是想不起来了。史可法暗自疑惑,身为汪家的家人,怎么不跟随老爷一起回去,自己急匆匆的跑掉,这是什么意思呢?
汪乔年好像生怕他看出什么来,随口解释说道:“老家来的,才见面,又要急匆匆的回去了。”
史可法当然不敢追问尚书大人的私事,急忙说道:“打扰大人了,真是不好意思。”
汪乔年错开话题说道:“宪之,你去过南城吗?”
史可法摇头说道:“没有。”
他觉得汪乔年的问话,有点奇怪,我好端端的,去南城做什么?
所谓的南城其实就是贫民窟。好吧,贫民窟这个词语,史可法还是从张准那里学来的。南城本来是平民的居住区,那片地区居住的,多半都是普通的民众。后来,鞑子到来,大量的难民涌进来,将这片地区几乎占据了,史可法就将其称之为贫民区了。
北京的东城和西城,都是富贵人家和各级官僚的聚居区,北城是皇城的所在,是皇帝的住所,当然不能让难民跑到这里来,因此,南城就成了安排难民的主要场所。随着难民的涌入,南城已经变成一个禁忌的词语,一般的大臣,在朝廷上都不会提及的,以免引起崇祯皇帝的不快。
十几万甚至可能是几十万的难民,一起涌入京师,又被遏制在一片集中的区域,南城发生的问题,自然就多了。根据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报告,南城聚集的难民,数量早就超出了京师的承受能力。
曾经有刑部的某位郎中,向崇祯皇帝报告,说京师的一切问题,都是因为这些难民而引发的。这些难民缺衣少食,为了生存下去,当然是什么样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导致京师内的治安刑事案件,直线飙升。刑部和顺天府的这么点人,根本忙不过来。
但是,对于大多数的难民而言,他们进入京师,几乎是在这里默默的等死的。朝廷的赈灾能力,根本无法解救这么多的灾民。在寒冷的夜晚,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冻死几百人。但是,所有冻死的人,尸体都不要清理,难民们内部就会消化掉。至于如何消化掉,就看大家的想象力如何了。
汪乔年神色深沉的说道:“宪之,去那里看看吧!”
史可法回答说道:“下官会的。”
汪乔年点点头,转身去了。
史可法不免好生怀疑,老汪让自己去南城,到底要做什么?那些难民,境况的确非常的悲惨,自己也很同情他们,可是,自己就算再同情,也没有能力帮助他们。自己去哪里,又能做什么呢?
带着些许的疑问,史可法回到家里,准备换衣服,然后前往南城。先不管去那里能做什么,去了再说。忽然脚步声响,却是夫人来了。夫人低声的告诉史可法,说家里的粮食,只够吃两天了。
他的夫人,原本是江南世家的大小姐,年轻美丽,聪慧仙灵,这些年跟着史可法,经历官场沉浮,却是苍老了不少,好在两人的感情甚笃,两个小妾也都安分守己的,一家子还算和睦。
史可法皱眉说道:“家里没有银子了吗?”
夫人叹息的说道:“银子倒是有,自从你调往兵部,每个月的银子倒是多了不少。只是那些商户太黑心,一斤掺了沙子的白米,居然要五分银子,简直跟抢钱似的,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史可法当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事实上,整个京师,可能都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鞑子在北直隶,好像还没有退走的迹象。鞑子一时不走,漕运都休想恢复。漕运无法恢复,江南的钱粮,都无法输送过来。江南的钱粮无法输送过来,京师的物资,肯定会继续紧缺的。
以朝廷目前的能力,想要主动的迫使鞑子撤退,根本不可能。只有等到鞑子烧杀抢掠够了,心满意足的,想家了,才会撤离。因此,京师的悲惨日子,肯定要继续维持一段很长的时间。微微叹息一声,史可法简短的说道:“快拿银子趁早买吧,能买多少是多少,晚了可能会更贵的。”
夫人有些担心的说道:“老爷,不如我们辞官,回去江南吧,我总是感觉京师要出大事的……听说今天在午门,皇上打杀了不少百姓,红彤彤的鲜血,都流淌到正阳门外面了……”
史可法皱眉说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快派人去买米!晚了什么都买不到!”
夫人只好无奈的去了。
史可法自己换了便服,直接来到了南城,马上就发现自己好像是九霄神殿,跌入了万丈深渊。刚刚还在上朝的他,现在感觉好像就是在人间地狱里。上朝时候闻到的,乃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檀香,但是在这里,却只有令人作呕的臭味。
南城的街道上,聚集着大量的难民。这些难民最大的特点,就是眼神呆滞,动作迟滞。他们或者横七竖八的站在那里,木然的看着四周,眼神空荡荡的。或者无奈的躺在地上等死。有的干脆耷拉在马路边上,感觉随时都会掉入臭水沟里面。
还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是已经断气了。旁边的人悄悄的试探他的鼻息。要是发现鼻息没有了,于是轻轻的挥挥手,就马上来几个人,将他抬起来,潜入黑暗的巷道里面,然后消失不见了。史可法看着黑漆漆的巷子,情不自禁的不寒而栗。他感觉,自己要是走入那些黑暗的巷子,就休想活着出来了。
史可法除了感慨,还是感慨。面对潮水一样的难民潮,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恳请皇帝解决。个人的能力,在这十数万的难民面前,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都是崇祯皇帝的子民,理应是崇祯皇帝来关怀他们。然而,遗憾的是,他们已经被皇帝遗弃了,被朝廷抛弃了。他们只能自生自灭。想要活下去,自己寻找生路。
“好消息!”
“好消息!”
“好消息!”
忽然间,人群悄悄的涌动起来,不断的有人惊喜的低声叫起来。很快,得到消息的难民们,就开始有秩序的向南门出去。为了减轻京师的压力,上头对于难民的指示,是要出城的,一律放行,但是外面想要进来的,则绝对不可以。因此,守城的官兵,都不断的挥着双手,驱逐这些难民们快速离开。
史可法暗自奇怪,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让难民们纷纷离开京师?他看看四周,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难民,低声的说道:“老乡,这是要去哪里?”
那难民打量一眼史可法,觉得他不太像是朝廷的鹰犬,便低声的说道:“去山东,去张准那里。”
史可法微微愕然。
去山东?
去投奔张准?
他情不自禁的松开那个难民,有点呆呆的站在原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难民要去山东,去投奔张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这些难民,可是从京师出发,去投靠张准的啊!这说明什么,说明崇祯皇帝还不如张准呢!
崇祯皇帝不要他们了,朝廷也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除了去投奔张准,去山东讨生活,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吗?你总不能让他们活活的饿死吧。或许,只有到山东去,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啊!
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史可法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好冷。
真的好冷。
这是发自内心的冷。
这是发自内心的绝望的冷。
当全天下的百姓,都纷纷前往投靠张准的时候,崇祯皇帝,还有朝廷,还能存在多久?自己,又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