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准在大都督府忙碌的时候,有一个人,同样在忙碌不停。这个人,就是备受崇祯重视的杨嗣昌。接替卢象升担任五省总理的他,最近将自己的行辕,搬到了保定府里面,引起了不少有心人的关注。
按照古老风俗,四月初五是清明节,是一个上坟的节日。保定家家户户,天色不明就焚烧冥镪、纸钱和纸剪的寒衣。城内城外,这儿那儿,不时发出来悲哀哭声。鞑子第三次入寇,着实是杀了不少人,保定府周围,有不少人遇难。加上前两次入寇死了亲人的,就更加的多了。特别是那些躲入城中的难民,清明节日,也不能回家拜祭祖先,悲从中来,更是放声大哭。一时间,城内哭声震天。
但是总督行辕附近,前后左右的街巷非常肃静。自从杨嗣昌到了保定,这一带就布满岗哨,不许闲人逗留,也不许有叫卖声音。今天因为要召开军事会议,更加戒备森严,实行静街,断绝行人往来。那些靠近行辕的居民,要出城扫墓的只好走后门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声大哭。
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平明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这都是在一天一夜的时间中由裁缝们赶制成的。
另外,辕门外还竖立着两行旗,每行五面,相对成偶,杆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黄旗边,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颜色。每一面旗中心绣一只飞虎,按照所谓五行相生的道理规定颜色。例如代表东方的旗帜是青色,而中间的飞虎则绣为红色,代表南方的则是红旗黄飞虎,如此类推。这十面旗帜名叫飞虎旗,是总督行辕的门旗。
这一条街道已经断绝百姓通行,连文武官员的马匹,也都得离辕门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步行过来。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增加总督大人的威严而已。明朝的高级文官,都特别喜欢这样的做派,否则,很难震住那些骄兵悍将。
“咚!”
“咚!”
“咚!”
三声炮响,辕门大开。
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二门外站着八个卫士。从二门里到大堂阶下,宽阔的石铺雨路两旁也站着两行侍卫。两进院子里插着许多面颜色不同、形式各别的军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的神话绣着彩色图案。
二门外石阶下,紧靠着左边的一尊石狮子旁树了一面巨大的、用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坐纛,镶着白绫火焰形的边。旗杆上杏黄缨子有五尺长,上有缨头,满缀珠络为饰。缨头上露出银枪。大纛的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八卦围绕,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
大堂名叫白虎堂,台阶下竖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利刃。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门外竖了这种旗子,大小官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自人内,违者拿办。要是遇到那些严肃的主帅,当场拿下,当场斩首,当场呈上首级,是完全有可能的。袁崇焕就这样斩过一个游击将军。斩了就斩了,别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在明朝末年,主帅威令不行,军律废弛,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杨嗣昌今天开始升帐理事就竭力矫正旧日积弊,预先指示僚属们认真做了一番布置,以显示总督辅臣的威重,使被召见的文官武将们感觉到这气象,和卢象升在任时大不相同,知所畏惧。
第一次鸣炮后,文武大员陆续进人辕门,在二门外肃立等候。第二次炮响之后,二门内奏起军乐。杨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在一大群官员的簇拥中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在正中间围有红缎锦幛的楠木公案后边坐下,两个年轻而仪表堂堂的执事官,捧着尚方剑和“总督辅臣”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
崇祯皇帝对杨嗣昌的支持,的确是不遗余力的。他明白杨嗣昌暂时还不能进入内阁,无法有太大的权力,一般的武将,可能不卖他的帐,因此,他特别赐予杨嗣昌尚方宝剑,给予他先斩后奏的权力。这样的尚方宝剑,无论是以前的陈奇瑜,还是后来的洪承畴和卢象升,都是没有的。这自然给杨嗣昌增添了几分的威严。
明朝的武将,本来是很怕文官的,因为重文轻武的惯例。一般的武将,根本不敢忤逆文官的意思。即使在天启时期依然如此。然而,到了崇祯朝,由于到处用兵,朝廷对武将的依赖,越来越重,使得重文轻武的惯例,逐渐的发生变化。一些有实力的老军头,成了文官忌讳的对象,一般都不敢轻易拿捏的。
承启官走到白虎堂前一声传呼,二门内应声如雷。那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保定府知府领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人。文官们按品级穿着补子公服,武将们盔甲整齐,带着弓箭和宝剑。文武大员按照品级,依次向杨嗣昌行了报名参拜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杨嗣昌没有马上训话,也没让大家就坐。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先率领全体文武向北行四拜贺礼,然后才命文武官员就坐。军乐声停止了。白虎堂中和院中寂静异常。杨嗣昌拈拈胡须,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扫了一遍,随即慢慢地站起来。所有文武大员都跟着起立,躬身垂手,屏息无声,静候训示。杨嗣昌清一下喉咙,开始说话。
“我受皇上的厚爱,执掌军务,当以死报效皇上!卢象升无能,误国误民!死不足惜!死有余辜!皇上大量,饶恕了他的性命!我若是他,断然羞愧而死!”杨嗣昌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谕,把卢象升狠狠的贬斥了一番,语气和神色都十分严峻。
杨嗣昌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要杀鸡给猴看。因为卢象升原来带领的部队,很大一部分,是卢象升自己组建起来的天雄军,只有祖宽和左良玉两部不属于天雄军的序列。杨嗣昌要整饬军队,首先就要拿天雄军入手。崇祯皇帝顾忌的,也是这支有私兵性质的天雄军。
用阴冷的目光扫了所有人一眼,杨嗣昌继续说道:“本总督深受皇上厚恩,界以重任,誓必灭贼。诸君或世受国恩,或为今上所识拔,均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今后剿贼首要在整肃军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军令、作战不力者,本总督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副将以上严劾治罪,决不宽贷!”
杨嗣昌很明白,鞑子在崇祯的心目中,只是一时的凶残强盗而已,是纤芥之疾,对明国是不致命的。因为,无论鞑子在北直隶如何的烧杀抢掠,最终都是要回去辽东,回去关外的。只有内地的贼,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是朝廷最致命的敌人。因此,杨嗣昌的大业,也是要从剿贼着手。
当然,这也是避重就轻的意思。毕竟,当下,朝廷的军队,想要和鞑子面对面的碰撞,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连高起潜的辽东骑兵,都被鞑子打败了,他这支军队,骑兵数量严重不足,怎么是鞑子的对手?因此,杨嗣昌刚才这番话,根本就没有提到鞑子。反正,无论明军是否出击,鞑子都是要退走的。鞑子退走以后,朝廷军队面对的,就是一班的流寇贼子了。
受到尚方宝剑的威压,众将官震惊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新官上任三把火,当然没有谁会傻乎乎的将自己送到尚方宝剑之下。同时,又有人悄悄的品味着杨嗣昌的每句话,琢磨着里面每个字的意思。他们感觉,这位新任的总督大人,刚才的那番话,似乎蕴含着很多的意思。难道,朝廷是准备对鞑子完全坐视不管了?
现在的北直隶,还有一支部队,那就是张准率领的虎贲军。虎贲军和鞑子,的确是打了不少仗的,据说的确是杀死了不少的鞑子。杨嗣昌既然完全不提到鞑子,那是不是说,朝廷准备放任鞑子和虎贲军厮杀,然后自己在旁边养精蓄锐,等待鞑子和虎贲军两败俱伤,然后上去捡便宜?
这样的计划,看起来似乎的确很美。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鞑子在虎贲军那里吃了亏,转头就来找明军的麻烦。高起潜就是这样吃了大亏的。因此,朝廷军队想要完全的作壁上观,难啊!你不主动的去撩拨鞑子,鞑子受了伤,却是要来找朝廷军队疗伤啊!
杨嗣昌又训了一阵话,无非勉励大家整饬军纪,为国尽忠,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成国家中兴之业,等等。关于今后作战方略,他只说为机密起见,随后分别训示。全体到会的文武大员,都对杨嗣昌的辅臣气派和他的训话留下深刻印象,有的人感到畏惧,有的人感到振奋,有的人感到狐疑。
当然,内心有些不舒服的人,也是有的。有部分的将官,觉得这个杨嗣昌,说话是没有问题的,说起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但是真正打起仗来,就难说了。卢象升本人说话慢条斯理的,打起仗来,却是十分勇敢的。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帅,是个只懂得吹牛的人。崇祯皇帝用杨嗣昌来取代卢象升,很多人都不是太看好。
抱有这样想法的人,多半都是以前天雄军的将领。他们是跟随着卢象升一路厮杀过来的,对卢象升有很深的感情。卢象升被捕下狱,他们自然也受到了牵连。他们的兵权,几乎都被剥夺了,成了靠边站的一部分人。杨嗣昌不待见他们,他们也不待见杨嗣昌。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暂时也只好忍着。
本来他们以为卢象升这次是必死无疑,卢象升自己也觉得没有出狱的可能了,没想到,在最后的关头,居然是峰回路转,崇祯居然饶恕了卢象升。卢象升居然活着出狱了。但是,他们很快就得知真相。卢象升的性命,乃是有人用重金买下来的。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张准。高起潜只是幌子,真正出钱的人,乃是虎贲军的张准。
不管张准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救下卢象升的性命,卢象升终究是活下来了。对于广大的天雄军将士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是,对杨嗣昌来说,这个消息就不是很好了。因为这个原因,天雄军原来的部分将官,都受到了杨嗣昌的严密监视。
训话毕,杨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大家扫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别传见,然后离开座位,向大家略一拱手,在幕僚们的簇拥中退回内院。众文武大员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后才从白虎堂中依次肃然退出。大家不敢离开总督行辕,等候传见。过了片刻,只见承启官走出白虎堂高声传呼:“请湖广镇总兵左大人!”
左良玉内心微微一凛,急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然后上前去。他刚才就感觉到,杨嗣昌的目光,曾经多次在自己的身上来回的逡巡,仿佛是在衡量什么。他当时就估计,杨嗣昌很有可能是要召见自己。没想到,自己的猜想,真的灵验了。不知道杨嗣昌找自己,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承启官引着左良玉穿过白虎堂,又穿过一座大院,来到一座小院前边。小院的月门外站着两个手执宝剑的侍卫,刚才插在白虎堂阶前的豹尾旗已经移到此处。从月门望进去,竹木深处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虽不十分宏敞,却是画栋雕梁,精致异常。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有卢象升手书黑漆“节堂”二字。
左良玉对于自己的首被召见,既感到不胜宠荣,又不免提心吊胆。在卢象升任总理时,这地方他来过多次,但现在来竟异乎寻常地心跳起来。不知不觉间,左良玉悄悄的放慢了脚步,又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以平息自己内心的情绪。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可能要出现某些变化了。
忽听传事官传报一声:“左镇到!”随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一位中军副将自小院中迎出,而另一位侍从官赶快打起节堂的猩红缎镶黑边的夹板帘。左良玉紧走几步,一登上三层石阶就拱着手大声禀报:“湖广总兵左良玉参见总督大人!”随即进到门里,赶快跪下行礼。
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脸孔上略带笑容,什么都没有说。他在暗暗的打量左良玉,衡量此人的心性,琢磨此人是否能为己所用。
在卢象升的麾下,有两员大将,是非常特别的。一个,是祖宽,他是辽东来的人,背景很深,一般人都得罪不得。卢象升想要治理祖宽,也是有心无力。祖宽目前暂归洪承畴管辖,杨嗣昌不需要理会。另外一个,就是眼前的左良玉了。
左良玉同样出身辽东,同样是发迹辽东,但是,他和辽东军镇的关系,不是特别深。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拉壮丁,扩张军队。一般的总兵官,手下有个一二万人,已经很多了。可是左良玉的手下,足足有六七万人,实在是骇人。
“左镇,坐!”
杨嗣昌不动声色的说道。
等左良玉行过礼坐下以后,杨嗣昌先问了问近来作战情况,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对一些急迫问题略作指示。左良玉告诉总督大人,自己的麾下,总共有五万三千余人。杨嗣昌轻轻的笑了笑,然后用略带亲切的口气叫道:“昆山将军!”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行礼说道:“不敢,大人。”
杨嗣昌并没有让左良玉坐下来,而是继续说道:“昆山,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不过自古为大将者常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今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太息。”
“今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
“罗猴山之败,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将军平日尚有战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将领可比,仅贬将军三级,不加严罚,以观后效。本总督拜命之后,面奏皇上,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并封你为平贼将军,已蒙圣上思准。”
“在路上本总督又上疏题奏,想不久平贼将军印即可发下。将军必须立下几个大功,方能报陛下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本总督一片厚望。皇恩浩荡,我等都要粉身碎骨才能报答啊!”
左良玉乃是辽东人,是因为侯恂的赏识,才提拔起来的。别看侯恂长着一副死人脸,在崇祯的面前,总是半死不活的,其实颇有识人的眼光。因此,左良玉对侯恂一直非常的感激。杨嗣昌自然明白这一点,因此,一开口就将侯恂抬了出来,以示亲近。
因为侯恂的关系,左良玉隶属于卢象升的麾下,对卢象升并不是十分的尊敬。卢象升对左良玉也不是十分的喜欢。因为左良玉和祖宽一样,都喜欢杀良冒功。本来流贼退走,当地的百姓还好好的,结果两人一来,官兵反而比贼兵还要残忍。所过之处,几乎是一片白地。
左良玉还特别喜欢奸淫妇女,比祖宽有过之而无不及。祖宽纵兵杀戮,还有一些漏网之鱼,左良玉纵兵杀戮,却是先围住该城,然后杀之,几乎无人可以逃脱。因此,左良玉杀死的百姓,要比祖宽多得多。卢象升麾下有这两人掣肘,想要做大事,简直是不可能的。
杨嗣昌却对左良玉的这种狠毒的杀戮性格,毫不在意。在他看来,只要能剿灭贼兵,杀良冒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那些当地百姓,暂时不从贼,不代表未来不从贼,既然以后可能从贼,现在干脆杀了,以绝后患。这就是所谓的斩草除根之计。将流贼活动区域的百姓,都杀光,贼兵没有了兵员补给,自然就被扑灭了。
左良玉明白杨嗣昌是在招揽自己,急忙跪下叩头,朗声说道:“这是皇上天恩,也是总督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这是明白无误的表示,我左良玉跟定你杨嗣昌了。卢象升那个狗贼,我早就将他忘记了。至于鞑子,你总督大人既然不提,我这个总兵官当然会做,更加不会提。你要我帮你拼命的杀人,那我就变本加厉的继续杀人好了。
杨嗣昌达到了招揽的目的,心情好了一些,便含笑说道:“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左良玉再次表过忠心以后,才站起来,缓缓的说道:“末将谢座!”
杨嗣昌换了一副亲近的口吻,接着说道:“将军秉性忠义,本总督早有所闻。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请安,执子弟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碧塘老先生就是侯恂的父亲,名执蒲,字碧塘,天启时官太常卿,因忤魏忠贤罢归。侯恂当年担任兵部侍郎,戍守辽东,刚好认识了左良玉,于是一路将他提拔起来。左良玉倒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恩人,只要有机会,必然会向侯恂的父亲表示谢意。
左良玉恭谨的回答说道:“倘没有商丘侯大人栽培,末将何有今日。末将虽不读诗书,大字不识几个,但听说韩信对一饭之恩尚且终身不忘,何况侯府对末将有栽培大恩。”
杨嗣昌点点头表示赞许,拈须微笑说道:“本总督与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听说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纪虽轻,诗文已很有根抵。昆山可曾见过?”
左良玉急忙说道:“三年前末将路过商丘,拜识这位侯大公子。”
两人提到的侯方域,就是侯恂的长子。侯恂的表字,就是若谷,应该是取虚怀若谷之意。侯恂以一副死人脸著称,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连应对崇祯皇帝都是如此。但是他的儿子,却着实是俊秀潇洒,文采风流。他最出名的事迹,自然就是和秦淮八艳的李香君纠缠了。
杨嗣昌有些遗憾的说道:“我本想路过河南时派人去商丘,约朝宗世兄来保定佐理文墨,后来在路途上听说他已去南京,殊为不巧。”
停了片刻,杨嗣昌忽然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左良玉不假思索的说道:“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杨嗣昌沉吟片刻,又问:“足兵足饷之外,何者为要?”
左良玉随口说道:“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杨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说的文官爱钱是对卢象升有感而发。卢象升对自己的部下,一般都是以精神鼓励为主,物质鼓励为辅。这让左良玉感觉到非常的不满。摊上卢象升这样的上司,他左良玉如何中饱私囊?左良玉期盼杨嗣昌能够给部队弄到更多的钱粮,这样他才有机会将更多的钱财落入自己的口袋。这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财,十个字,完全是糊弄人的。
偏偏杨嗣昌好像完全没有听出来,反而轻轻的点点头,慢慢的说道:“昆山,你说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确是十分重要,但还只是一个方面。依我看来,目前将骄兵情,实为堪虑。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响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总督殷切厚望。倘能一扫将骄兵惰积习,使将士不敢以国法为儿戏,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纵然有十个高迎祥,一百个张献忠,一千个李自成,何患不能扑灭!”
左良玉心里说,我们是在北直隶啊,距离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还有很远的距离。总督大人念念不忘剿贼,难道是就要回师中原,继续对陕西流寇作战?忽然间,左良玉想到张准的名字。他灵光一闪,难道杨嗣昌所说的贼,不是高、张、李三人,而是张准?谁知道才想到这里,他的思绪立刻被打断了。
杨嗣昌目光熠熠的盯着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昆山,本总督准备要你移防大名府。”
左良玉顿时有点愕然。
移防大名府?
移防大名府做什么?
对付张准?
左良玉固然喜欢杀良冒功,喜欢奸淫妇女,却不是笨蛋。他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军事谋略还是懂得一些的。一听自己要移防大名府,就知道朝廷是要对付张准了。眼下朝廷最担心的,就是陕西流贼和张准互相勾结在一起。若是如此的,流贼的声势,就会更加的浩大。张准好像还是陕西流寇的第三十七营呢。杨嗣昌要自己移防大名府,就是要割裂张准和陕西流寇的关系。
此外,自己移防大名府的一个目的,也是为了防止虎贲军进入河南。虎贲军已经占领了济南城,下一步,极有可能是向西进攻,占领河南的彰德府等地。要是虎贲军进入河南,那么,在河南的那位福王殿下,肯定又要拼命的呼唤就救兵了。崇祯为了避免河南的局势进一步恶化,才会做出这样的部署。
“这不是故意要我去送死吗?”
“我到底是平贼将军,还是送死将军?”
左良玉在内心里暗暗的说道,忍不住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旦移防大名府,他就要受到虎贲军和陕西流贼的联合进攻。对于陕西贼寇,左良玉还有点厮杀的信心和勇气,没什么畏惧的。但是,对于虎贲军,左良玉的内心,就没有什么底了。连鞑子都不是虎贲军的对手,他左良玉怎么是虎贲军的对手?
可是,拒绝杨嗣昌吗?左良玉内心里拼命的苦笑。在这个时候,拒绝杨嗣昌,肯定是不明智的。不用说,杨嗣昌的话,肯定是出于崇祯皇帝的示意。鞑子还没走,崇祯皇帝就想着给虎贲军插钉子了。而自己,正是那枚倒霉的钉子。
杨嗣昌肃然说道:“将军年富力强,应该趁此时努力功业,博取名垂青史。一旦剿贼成功,朝廷将不吝封侯之赏。”
左良玉听了这几句话,心里更加苦笑。既然杨嗣昌已经下了决心,要自己去大名府驻守,自己肯定不敢违令的。总督大人的尚方宝剑,是可以先斩后奏的。没办法,只好先到了大名府再说。他急忙装作大为动容的样子,诺诺连声,并说出“誓死报国”的话。
杨嗣昌对左良玉的回答,很是满意。他觉得,左良玉此人,还算识趣,及时的投靠了自己。此人还是可用的。他微微一笑,将茶杯端了一下,轻声说道:“请喝茶!”
左良玉知道召见已毕,赶快躬身告辞。
杨嗣昌只送到帘子外边,略一拱手,转身退回节堂。
回到公馆以后,左良玉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显得非常的不安。本来,平贼将军这个头衔,还是非常珍贵的。一般的武官,挂总兵官的很多,挂将军衔的很少。因为明朝的将军印,数量很少,且不能重复。一个萝卜一个坑,想多一个都没有。
可是,想到要对付张准,想到要在张准和陕西流寇之间生存,左良玉就心情晦涩了。张准那可是一头猛虎啊,阻挡老虎下山的道路,那可是相当危险的。要是连自己的小命都没有了,就算给一个骠骑将军,都是白搭啊!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左良玉着急得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