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宝太妃,心想你要赶亲生儿子下台,你也是个奇葩,那你打算推出的人,真的能给你一世尊荣吗?
宝太妃迎着他疑问的目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拍拍手掌,屏风后便转出来两个人。
当先一人大家都认得,有人不禁露出讶色,道:“武锐,是你?你不是已经被……”
吏部原侍郎武锐,因贪贿案下狱,今年夏的时候已经定了斩监候。众人都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这位说起来也让人唏嘘,原本他的贪贿天衣无缝,无迹可寻,刑部和大理寺怎么都找不到证据,已经准备报给陛下无罪释放了,结果陛下听了几句,便指出了问题所在,刑部按陛下所说,当真找出了武锐贪贿的方法。当日武锐家里的那些破烂笨重家具被抬出府门,刮去外头陈旧黑漆,里头一片金光灿烂,所有家具竟然都是纯金铸的。引得看热闹的汝州百姓津津乐道了好久。
由此便定了死罪。
而他本可以逃出生天的。
武锐冷声道:“我花了钱,宰白鸭了。当然,也要多谢太妃给臣机会花这个钱。”
大家都知道所谓“宰白鸭”也就是重金买人替死,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倒是能理解武锐的恨意,毕竟他才是被皇帝一脚踹进深渊的。
太妃道:“还得多谢武大人,每次都能给我们提供合适民居见面,也帮本宫相想办法联络了小十六。”
走在武锐身后的,是十六皇子,也是现今皇族硕果仅存,还算没有太大缺陷的皇子了。
先帝十八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老九老十老十一老十二老十四老十五,都先后被杀,死亡大多和慕容翊有关。现今剩下的,只有脑子不好的老五,瘸腿的老八,母家低贱的老十三,和年纪最小,出身平平,才能也平平的十六十七。
慕容翊登基后,这些歪瓜裂枣的皇子都没有得封,且都远远打发到城外别宫居住,四面还有官兵看守,很明显要把他们圈禁一辈子。
但对于这些皇子们来说,能得一命已经十分意外,他们在慕容翊的魔王阴影之下,早已活得瑟瑟发抖,再不敢有任何想法。
所以此刻十六王子走出来,神色依旧惊惶,勾肩缩背,左顾右盼,不断地看屋中各种出口,有种随时想要拔腿就逃的感觉。
大臣们看着,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要说满意绝不可能,这样未来的皇帝和慕容翊比起来,提鞋都不配。
但作为臣子,在经历了酷厉强势的慕容翊之后,不得不说还是觉得这样一脸傀儡相的皇帝,更适合自己等人。
好歹能活得轻松一些。
宝太妃道:“十六是个老实善良的孩子,已经许诺一定会善待诸位。还请诸位不要犹疑,戮力同心,以成大事。”
十六皇子浑身不自在地坐在宝太妃身边,依旧左顾右盼,紧张兮兮地道:“这个……你们真的能确保我性命无虞?”
宝太妃:“当然!十六,你在想什么呢?都这时候了,你该想的是登临帝位之后,要做些什么!”
“是,是是……我该……我该尊太妃为太后,该善待群臣,废除严刑峻法,废除瓜田下这个密探组织……”
宝太妃和群臣都满意地点头。
大司徒道:“夜长梦多,
既然太妃已经得手,就定在今夜行事吧。”
众人都点头。
宝太妃便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时辰不早,本宫该回了。等会本宫回去,路过宫门,就给你们先通个关。”
众人参差不齐地道:“多谢太妃。”
只有两个人说法与众不同,“多谢太后。”
一个是武锐,一个是十六皇子。
宝太妃满意地笑了笑。
大臣们眉头一挑,心想好你个懦弱无能的十六皇子,这心思明明热切得很,还要这般作态。
难怪陛下要杀了绝大部分皇子,先帝十八子,真的没几个省油灯。
但事已至此,也犹豫不得,便都起身送太妃。
忽然太妃停了脚步。
众人也怔了怔。
都听见外头传来清晰的“咔哒,咔哒”之声。
这声音不大,间歇性响起,也不知道响了多久,之前屋内一直在说话,这点声音也不可能听得见。
此刻都安静下来,就听见这单调机械却似乎已经响了很久的声音。
风雪小院,万籁俱静,听见这样的声音,众人忍不住后背一炸,面面相觑。
这小院分两进,外头一进全是打扮成家人的护卫,里头这一进不许任何人进来。
声音却响在院中。
所有人脸都白了。
盯着蓝花布的门帘不敢动弹。
宝太妃却没有多想,怒道:“谁在外头装神弄鬼!”
上前便掀开了门帘。
下一瞬她整个人僵硬在了门边。
门帘从发僵的手指边摔落。
但屋内众人已经从门帘缝隙中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况。
院子中央,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帘子掀着,车夫弯腰站在车下。马车里的人,闲闲半躺,脚踩暖炉,正抱着一纸包的瓜子在磕。
牙齿坚硬,嘴皮灵巧,上下一翻,瓜子皮便吐到地上。
那咔哒咔哒的声音,便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惊鸿一瞥,帘子落下。
人们全部成了泥塑木雕。
都不用看那张脸,只看姿态,便知道,魔王来了。
众人把目光缓缓转向宝太妃。
说好的陛下缠绵病榻,根本无法起身的呢!
现在门外嗑瓜子,把他们的密谋当戏听的是谁!
门外,姹紫递上一杯参茶,语气不赞同地道:“陛下,瓜子性燥,您不能多用。”
慕容翊将瓜子包往她手里一塞,瞟着纹丝不动的门帘道:“狗子们,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
大臣们:“……”
慕四按剑站在马车下,冷笑一声,道:“陛下说了,第一个出来投诚的,免死。最后一个,诛九族。”
话音未落,里头嗷地一声。砰然碰撞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砸坏了。
一声尖叫,门帘被甩开,两道身影踉跄撞出,门帘啪地一声打在墙上,两条人影摔跪在了慕容翊马车之下的雪地里。
一霎寂静。
片刻之后,摔在雪地里的人抬起头来,冲着慕四谄媚一笑,又冲上头道:“陛下,我是你十六哥,我给您把作乱首逆给拿下了!”
慕四缓缓低头,看着那个被掼进雪地,后心现在顶着一把匕首,大概是摔闭了气,还没反应过来的人。
看过她的满头珠翠,改装都不舍得脱下的缀满宝石的护甲。
他面无表情地道:“见过太妃娘娘。”
马车上,慕容翊一眼都没朝底下看,笑了笑。
姹紫担心地瞅着他,递过来一枚药丸,被他抬手挡了回去。
他道:“哟,十六哥,你不是应该在城外别宫的吗?如何就到了这里?”
十六皇子一个头磕在雪地上,含泪凄声道:“陛下,臣弟有罪。太妃娘娘派武锐将臣弟挟制出别宫,臣弟武力低微无法抵抗,便想着虚以委蛇,探听他们的计划,好给陛下提供最准确的消息……陛下来得正好,臣弟已经将首逆擒下,请陛下处置!”
车内,慕容翊轻轻笑了一声,对姹紫道:“世人皆骂朕弑父杀兄,罪不可赦,可朕觉得啊,杀的还不够。”
姹紫粗声道:“您能别这样笑吗!我瞧着难受!”
慕容翊白她一眼,底下十六皇子已经大叫起来,“陛下,臣弟字字句句,肺腑之言,此心天日可表,陛下您一定要信臣弟啊,臣弟真的是被胁迫的啊!”
慕容翊微微偏头,道:“慕将军先前馄饨没吃饱,杀人的力气都没了吗?”
慕四也翻了个白眼,拔剑上前。
十六皇子猛地蹿起,一把拎住宝太妃挡在身前,大叫:“别上来!不许上来!谁再靠近一步,我先杀了她!”
慕容翊道:“杀呗。”
宝太妃给这一拎一晃,终于醒了,一抬头正看见帘子后平静冷漠看着她的慕容翊,听见了这一句轻描淡写的“杀呗”。
也感觉到了背后的刺痛,看见了隐在墙头风雪里的劲弩隐约的寒光。
绝望涌上心头,通体冰凉而心腔却像着了火,她歇斯底里大喊起来。
“慕容翊你还是人吗!”宝太妃眼珠血红,脸色却比雪还惨白,“你真的不怕世人口诛笔伐吗!本宫已经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慕容翊偏了偏头,好奇地看着她,笑道:“哦,原来你知道啊?”
宝太妃窒住。
半晌她道:“救我,救下我,我发誓以后再不贪恋太后之位,我发誓以后会对你好!如果你不想我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可以把我送出汝州,去辽州,去吉州,去随便哪里偏远地方都行!只要你救我!”
她的眼泪终于惶急地流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了一半,便凝结成珠。
她身后,十六皇子拖着她,绕着马车缓缓往院门去,大喊:“给我一匹好马,马上要有清水干粮和银票,等我出了汝州,我就放了她!”
慕容翊没有说话。
墙头上士兵的弓弩随着两人的移动也在缓缓而动。
慕四冷着脸,隔着马车,和十六皇子行到并排的方向,借着马车的掩护,手按在了自己的臂弩上。
他可不管那许多。
今日便是拼死,也决不让太妃这个祸害活着走出这里!
他自幼伴慕容翊长大,看着慕容翊受了太多也忍了太多,到今日,如果慕容翊还要忍,他也不忍了!
却在这时看见姹紫掀开车帘,对他眨了眨眼。
慕四一怔。
这一怔,十六皇子已经拖着太妃快要走过了马车。
却在这时,站在马车边,那个弯腰弓背的不起眼的车夫,忽然抬起手。
仿佛只是掸了掸肩头的雪,一片淡白的雾气从他指尖弥散,看起来也像是雪雾。
十六皇子精神全部集中在墙头和马车中,以及院子口,根本没注意到这个老车夫。
雾气一瞬间就包围了他, 他立即无声无息倒了下来,连闭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一倒,宝太妃狂喜地发现钳住自己的力道松了。
她立即转身回扑向马车。
那掸雪的老车夫的手却并没有收回,而是直直拦在了宝太妃身前。
此时宝太妃正经过他身侧,猛地栽倒在他手臂上。
她下意识尖叫,怒喝,伸手去推这敢于亵渎她的贱民。
却在此时听见对方清晰地道:“大干皇帝托老夫向大奉太妃问好。”
宝太妃怔住。
这句话里出现的称呼让她糊涂莫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和大干皇帝有什么交集。
她一向尊崇力量和等级,便是当初铁慈还是皇太女的时候,她也只将铁慈当作自己母子晋身的跳板,从未当自己是她未来婆婆或者当她是自己未来媳妇。
大奉自立后,那便是敌国皇帝。
敌国皇帝,为什么要问候自己?
不明白,心底却直觉生出寒意,冻住了她的表情和动作。
车夫继续道:“大干皇帝说,她与您缘悭一面,十分遗憾。不过有些人不见更好。不见才更方便办事。”
宝太妃依旧没听懂,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
“她说,有种母亲,不配为母……回炉重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