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府。
听得外面传来擂鼓旳声响,弓嗣明缓缓睁开眼睛。
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对于洛阳来说,也许只是寻常的一日。
哪怕明天,太子和百官就将驾临洛阳,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更关心的是粮米市价的波动,若是关中有亲属的,则忧心他们的处境。
至于迎接太子,那是由洛阳官员们该操心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弓嗣明也是其中一员,已经该开始办公,可此时的他,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短短一天,这个意气风发的弓氏掌舵者,就似苍老了好几岁,脸色灰败,眼神散乱,头上的白发都清晰许多。
他的肉体上并没有受到多少折磨,但精神的打击无与伦比。
以致于当弓嗣业快步闯入屋内,走到面前时,他缓了好久,才叹息道:“你又来做什么?”
弓嗣业眉宇间满是阴沉:“请二兄出面,说服族人,以我为首!”
弓嗣明愣住:“短短一日,你就掌握不了局面了?”
这话比什么怒骂都要讽刺,弓嗣业顿时勃然大怒:“还不是五郎那个纨绔,居然在码头发号施令,乱了船只,坏我大计!他到底是不是我弓氏的人?”
弓嗣明又是微微一怔,但精神明显好了起来:“五弟阻止了你火烧北市码头,这才是我弓氏的儿郎啊!”
弓嗣业冷笑起来:“果然,我就不信那一事无成的纨绔能有这般手段,是你早就防着我对吧?家中的族人对我的命令也多有不遵,二兄,你心机真深啊,暗地里故意打击我的威望!”
“我防备你?我若是早早就防备亲弟弟, 我还会落得这个地步?”
弓嗣明凄然苦笑:“老三啊老三,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是我不信任你, 故意打击你的威望,而是你的威望,本来就没有你想的那么高!”
“我大族子弟, 做人要精明,但也不能太精明, 你对待族亲, 都毫无真心可言, 往日里倒也罢了,
现在还指望一呼百应?”
“五弟确实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可关键时刻他能不失大节,都比你强得多啊!”
弓嗣业听得烦躁无比,面容狰狞起来:“事已至此, 你还在教训我?别提这些无用的大节小节, 我们弓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弓嗣明摇头:“不, 如果你烧了北市码头, 那我弓氏才是没了回头路,现在有五弟在, 还不至于到最坏的局面,此次是他救了我全族人的性命,只可惜弓氏在洛阳的经营, 要没了……”
他先是有着浓浓的庆幸,然后又转为了难以遏制的痛苦:“我弓氏从汴州到洛阳, 能有今日的基业,花费了多少心血, 一朝尽丧,一朝尽丧啊!!”
弓嗣业挥手道:“说什么丧气话, 我还没输呢,漕运是我弓氏的,谁都夺不走!告诉你,就算族内人不听调遣,莪也有大量的人手,你还记得我有多少外宅么?”
弓嗣明想了想,皱眉道:“那些江南商会赠予你的宅子?”
弓嗣业傲然道:“不错, 那些宅子中我蓄了八百健奴,经多年调教经营,已是初具规模,虽不说多么精锐, 但当成死士用却是足够!”
弓嗣明变色:“你要直接纵火?原本码头失火,还可以推脱成不慎误燃,现在直接派贼人纵火,怎么收场?你莫不是疯了?”
弓嗣业道:“放心,那与我弓氏无关,地方是江南人提供的,人是高句丽和突厥的亡国之奴。”
“这些亡国奴本来就对于大唐极有恨意,图谋不轨,纵火报复,再正常不过,我还赐下了一些百骑才有的弩器,用以混淆视听。”
“等他们纵火成功,我会率众冲出,将之灭杀,不仅是大功一件,事后重修码头,恢复漕运,还得我族出面!”
“此局一成, 太子明日到了洛阳, 难道他敢在这个时候对我弓氏下手?那关内不仅要断粮, 洛阳都要大乱!”
“等这一切事情结束, 之前种种,如何就不能有挽回的余地?”
弓嗣明听得心头发寒,苦口婆心的劝道:“三弟,算我求你,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策划得这么好,可世事哪能yang'yang顺利?你真烧了船,那就再无退路,我大族行事,万万不能孤注一掷啊!”
弓嗣业怒了:“说来说去,你就是始终不信我能成功!”
“但现在我就要去做了,你如果不肯出面让族人从我,那码头烧起来不可收拾,连北市的铺子都要受到波及!”
“我用的可是火油,如果老五还在那里,他说不定也要被烧死,二兄,你要想清楚!”
听了这威胁之言,弓嗣明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你!你简直……丧心病狂了!”
弓嗣业拽起他:“下决心吧,你到底出面不出面?”
弓嗣明恶狠狠瞪着这个平日里依仗为左膀右臂的弟弟,半响后闭上眼睛:“我出面,让族人随你去灭火!”
“好!你终于想通了!”
弓嗣业微微松了口气,斩钉截铁的道:“二兄,你看看那些高门士族,哪个崛起时不是伴随着流血与尸骨?我若功成,此次弓氏说不定能因祸得福,我们都是为了这个家,只是方式不一样!”
弓嗣明眼神空洞,喃喃低语:“亡族之祸……亡族之祸啊……”
两兄弟出了后堂,弓嗣业正要召集全族上下,就见自己的心腹族人匆匆奔来:“三郎,大事不好了!死了!全死了!”
弓嗣业眼睛眯起,刚要变色,但想要二兄就在边上,要让他看一看自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自若,便沉冷的问道:“怎么回事?慢慢说,慌什么!”
心腹族人敬畏的看了一眼狼狈的弓嗣明,凑过来低声道:“三郎,那些外奴被杀了,我刚刚去福承坊的宅子,一进去后就发现遍地都是尸体,我刚要走,就听外面传来不良人的声音,好在躲的及时,藏在地窖中,发现他们先把火油抬走,再收拾尸体,显然是得了命令!”
外奴就是对死士的称呼,那群人确实主要是由高句丽遗民组成,突厥人次之,再加上少量的昆仑奴,就算被人发现,也能用喜好蓄奴作为托词。
听到这里,弓嗣明的脸色不可遏止的变了:“福承坊暴露了?”
心腹族人语气里透出恐惧:“不止是福承坊的宅子,我见势不妙,去了仁风坊和淳风坊的宅子,发现都有衙役在,里面全是尸体,一具具往外抬!”
弓嗣业面色煞白,却是咬牙切齿的道:“不可能,一个宅子被发现也就罢了,他们怎可能一夜之间全都暴露?你再去探!一定要问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下的手!”
心腹族人畏畏缩缩,直到被他狂吼一声,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离去。
旁听的弓嗣明,眼神倒是重新恢复希望,低头沉吟起来。
心腹族人回来的很快,半个多时辰,他就回到府上:“三郎,我终于找到几个活人了,我不敢带回来,但也问明了情况。”
弓嗣明颤声道:“是郑仁通带折冲府的精兵下了手?”
心腹族人道:“不,只有一个人,听着像是李元芳,他屠了宅子,还说是为猫报仇。”
弓嗣业先是愣住:“什么猫?”
然后才醒悟过来,自己昨日把五弟宝贝的那头草上飞给宰了,不可置信的尖叫起来:“我杀了他一只猫,他杀我十几宅子人?不对,那还不是他的猫!”
弓嗣明听了,则彻底放松下来,突然道:“你这个废物!”
弓嗣业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弓嗣明背脊挺张,厉声道:“你连族内都掌控不了,将一群亡国奴养成死士,又被人轻易屠杀,你还想成事?你能成什么事,你就是个废物!”
弓嗣业五官扭曲,一脚将自己的哥哥踢倒在地:“闭嘴!闭嘴!!”
弓嗣明也不反抗,冷冷呵斥道:“你这个只能窝里横的废物,再不认清自己,落在李元芳和郑仁通手里,你下场比死都惨,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逃,逃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弓嗣业越听越是惊惧交集,连那心腹族人什么时候悄悄退下的都不知道,突然间暴吼道:“出来!出来啊!”
弓嗣明脸色微沉,想到了昨日那个杀人如杀鸡的黑衣人。
而随着弓嗣业嘶声力竭的呼唤,黑衣人走入屋内,手中持刀,刀身上也满是鲜血。
弓嗣业见到这赫赫凶威,顿时大喜:“你把李元芳杀了?”
黑衣人一怔,颔首道:“我确实要去会一会李元芳,我师兄在此人手里吃了亏,我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弓嗣业急道:“现在就去啊, 李元芳杀了我的外奴,你去把他杀了!”
黑衣人冷声:“你在对我发号施令?”
弓嗣业被那可怕的杀气一逼,面色发白,却梗起脖子:“你别忘了,我如果完了,你们也不会好过!”
黑衣人稍稍沉默,就在弓嗣业以为此人屈服的时候,突然轻笑起来:“你是不是好奇我刀上的血是谁的?”
弓嗣业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然收缩。
“你让我去杀弓韬光的时候,就说要将我们的秘密传遍洛阳大街小巷,我昨夜就是去办了这件事……”
话音落下,黑衣人伸手一甩,十几封浸透了鲜血的信件丢了出来:“看看吧!这都是你准备的后手!”
弓嗣业脸色煞白,缓缓跪倒在地上,连拆开信件的力气都没有了,耳畔传来极尽羞辱的声音:
“你兄长骂的没错,就凭你这废物,也配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