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浩浩

大伙儿一见郗超从帐后钻进来,顿时明白了谢安的意思。谢安的急智着实出彩,加上郗超一脸死相配合得当,众人忍俊不禁,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一发笑了出来。

郗超脸一沉,正待说话,却见桓温露出牙齿,居然也大笑了起来,边笑还边说:“哈哈,好一个入幕之宾!景兴大才,于我西府屡立大功,说来倒也当得起这入幕之宾一说!”

郗超愕然,不明白桓温这是真心赞扬自己,还是在帮自己打马虎眼。

桓温却不去看他,反而笑着对谢安道:“安石此语,实在是妙!妙啊!”

谢安赶忙欠身,说道:“不过些许口舌之利,哪里敢在明公面前显摆?明公保疆为国,威震天下,才是我辈楷模!且许谢安为大司马寿!”举起身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众人纷纷跟上,马屁横飞,桓温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一通笑话,几番奉承,倒叫这帐中的戾气多半化作了虚无,于是谈笑风生,酒席重开。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桓温仰头喝完一盏酒,醉醺醺的对着犹自跪在帐中不敢抬头的段随喝道:“你出去!且为帐中诸公守门!”

段随闻言大喜,有戏!这下子看来算是过关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连声称是,忙不迭退了出去。

谢安冷眼旁观,立时明白了桓温的意思:原来桓大司马终究也是心有顾忌,不愿就此斩了段随,正好郗超这一出闹将起来,倒是不经意间把场中的尴尬局势给轻轻带过了。嘿嘿,恐怕大司马此刻是在装醉矣!也罢,这当口,大家一齐醉了才好!

心念电转间,谢安一口喝光了手中的酒盏,踏着踉跄的“醉步”跑到一樽酒坛前,竟然一下搬起了沉重的酒坛,哗啦啦便往嘴里倒酒,王坦之上前拦他也拦不住。

接下来,在桓温、郗超、以及一众高官迷惑的目光之中,谢安豪放地将喝剩的酒坛推在了王坦之怀中,满嘴酒气高声吟诵起来: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鱼龙瀺灂,山鸟羣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思我良朋,如渴如饥。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这是西晋名士嵇康的诗篇,也是谢安平日里最喜诵读的“浩浩篇”。借着酒劲,谢安将此篇朗诵得风姿秀远,直如松立山崩,好生精彩!

气氛达到了**,高官们摇头晃脑,纷纷纵酒相和;便是郗超这时也在那里且饮且乐;桓温的目光真个有些迷离了,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那些个日夜,与谢安畅谈生平,欢笑终日,犹记得那时的谢安,也曾酩酊大醉,高诵“浩浩”呵!

(笔者读到历史上这场著名的新亭会之时,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桓温挟雷霆震怒而来,誓要杀了谢安与王坦之泄愤,板上钉钉的刀光剑影到最后怎么就变成了风光霁月,谈笑风生?固然是因为谢安从容不迫,又抓住了桓温好虚名的弱点,可也不应当这般草草罢?固思之,大约是这些高处不胜寒的雄杰们实在太寂寞了!知音难求,桓温与谢安是对手,却也是知音,天下虽大,两人的眼中却只得对方一人而已。高手过招,一招不胜便不复再出手,两人在新亭互有忌惮,于是索性放下心结,借杯中美酒,浇各自心中块垒,想必当时心中,定然是难得的快乐。不独桓谢,苻坚与慕容垂又何尝不是如此?魏晋风度,当真令人着迷!)

。。。。。。

新亭会就此落幕,大出所有人的意外,到最后居然变成了一场欢宴。

大伙儿豪饮一通,权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个个醉醺醺地走出了大帐。这等景象着实稀奇,休说此刻正当国丧期间,照理绝不容官员饮酒作乐,便放在平日里,这些三品高官也绝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放浪至斯。然则这是桓温设下的酒局,天下间又有何人敢对之闲言碎语?

最后走出来的正是谢安与桓温两人,仿佛一对老友,互相搀扶着出了大帐,步履踉跄,左摇右晃。帐外天高地远,凉风袭面,吹得桓温打了个冷颤,失笑道:“老了老了,竟当不住区区一阵清风。”转眼看到帐边犹自侍立的段随,心中一动:无论如何,这段随与骁骑军是不能留在建康了,一俟毛安之率部回转,自当下令将之调往他处。。。

也是酒喝多了些,桓温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酒气上涌,脑子里便有些断片,当下停了脚步,在那里努力眨巴起昏昏欲沉的双眼来。边上的段随不敢斜视,依旧直挺挺竖在那里,仿如一截木桩子。

这景象落在业已走远了的高官们眼里,便是桓温怒目圆睁,死死盯住了段随,而段随则昂然不惧,挺立如山。大伙儿吓了一跳:方才不还好好的么?大司马如何又与段随掐上了?

今日这新亭会可谓跌宕起伏,一忽儿剑拔弩张,一忽儿又风和日丽。一惊一咋间,早把众位达官贵人的小心肝拨弄得颤颤悠悠,好容易被美酒泡得踏实了一些,此刻却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便在这时,烟尘大起,数骑自建康方向狂奔而来。观马上骑士的甲饰,当属王谢留在宫中的内卫无疑,然而一个个甲盔不整,流血带伤,竟然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不待众人问话,马上骑士先自大声喊了起来:“大事不好!海西公(即废帝司马奕)回来了!他带兵自广莫门冲入了宫城,正在四处杀人!”声音发颤,显然大是惊惶。

众人大吃一惊:什么?海西公带兵跑来建康杀人?莫不是蓄谋想要复辟?这还得了?

谢安也是面色数变,厉声喝道:“休要慌张!你等好好说话,究竟出了何事?”

骑士们翻身下马,皆跪在地上答话。然而惊慌之余,他等说话结结巴巴的,叽叽喳喳了一通,大伙儿就压根没弄清眼下宫中的形势,只知道内卫不敌贼兵势众,如今被迫退守在云龙门之内,形势万分危急!

大伙儿哗然,云龙门已是内廷最后一道关口,若是叫贼兵破门而入,不论皇帝、太后乃至宫中诸人,只怕无一能够幸免,事情确实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了!

谢安转头看向段随,正要发话,突然心念一动,又转过头来朝着桓温拱了拱手,说道:“宫中乱起,情势紧急,万事全凭大司马做主!”

谢安的第一反应是叫段随立刻组织骁骑军入宫平叛,可随即意识到这么做很可能犯了桓温的大忌,故而转向桓温求助。

桓温本已昏昏欲睡,这时候却一下清醒过来,心里寻思:嘿嘿,算你谢安石识相,不曾擅自调动骁骑军入宫!转念又想:若真是海西公造反,怕是早有预谋,贼兵来的必然不少,也不知我这五百铁卫挡不挡得住。况且眼下事情急了,而新亭到建康宫不下二十里,真要等到这五百步兵赶去,只怕贼兵早已杀掉了太后与新君,控制了宫城,到那时就不好办了。。。

桓温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太后与新君的死活,可若是让叛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乱成功,那他的脸就丢大了!何况海西公正是由他亲手废黜,若是让海西公成了事,还不知要给他闹出多少祸事来。权衡再三,桓温到底让了步:“着段随速回丹阳郡城,率骁骑军入宫平叛!”

“遵大司马令!”段随大声领命,跳上马一阵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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