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16

东洲北境,大雪封山,尖啸的利风将山峰打磨的愈发陡尖,犹如一柄刺向天际的刀,没入云端。

山脚下,一间狭小的木屋于寒天冻地间巍峨不动。

“连少明。”

岑疏亓手里握着刚烫的酒杯,长指交换抬起,眯眼道,“东洲仓汇人氏,小地方村落里的拾柴少年,两年前觉醒灵根,卖给了旸京苏家,第二年通过仙盟考核进入学院。”

仙盟遥远,寒门供不起天才,便会选择将孩子过渡给权贵之家。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这样的故事,就是当话本子素材,都用的审美疲劳了。

“背景干净啊,”岑疏亓啜了一口酒,抬眼看向对面,“你怎么看,君弦?”

窄小的桌子对面,一袭黑袍黑纱,没有任何纹饰,非要夸一两句低调,只能说混进奔丧队伍里毫无违和感。黑色幂蓠下良久不作回应,岑疏亓于是自顾自道:

“学院查过,旸京苏家也查了,接下来就只剩他生父生母那边了——恕我直言楼宗主,当初你口口声声说人家发狂是用了背仙葵,谈宗主多好一个人,你非得和他当街叫板,何苦?如今为了一个弟子又来这极寒之地走一遭,楼君弦,嗯,你让我怎么说你,何至于?”

岑疏亓长吁短叹恨铁不成钢,幂蓠下仍旧是沉默,良久,才听那道嗓音道:

“兹事体大,不可声张。”

岑疏亓烫到舌尖,岩浆般的辣酒液滚到喉咙,差点喷出来。

好一个不可声张。

在学院出招的时候没想到不可声张,和谈乌候对峙的时候没想到不可声张,把分身放仙盟本体跑来东洲的时候没想到不可声张,如今竟然在这大放厥词说不可声张,要不说此人厚颜无耻!

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岑疏亓无声撇嘴。

“走吧,等不到雪停了。”

屏音术收起,酒栈里嘈杂的声响潮水般漫过来,楼君弦放下一块碎银,站起来,一袭黑袍没入刀刃似的风雪,哗哗作响。

两人的身影渐渐湮没在撕碎的白幕中。

*

灵力这回事,对于祁墨来说,好比盘古开天地,火星撞地球。

要么存在于遥远过去的传说,要么是等到她死了以后的将来,总之不可能是现在进行时。

自古主角多贵人,但是如果她的贵人是一个被她砍掉手臂的狂人,任督二脉是在被捅个对穿的情况下打通的话,祁墨觉得,她要是一本小说里的主角,那这本小说应该不是奇幻。

应该叫科幻片。

祁墨不死心地掏出唤灵盘,手指刚在石片侧面一划,下一秒灰扑扑的薄片嗡然亮起,直直刺进眼底。

祁墨原地冷静了三分钟。

首当其冲的是鹿穗铺天盖地的消息,点开就被满屏陌生又熟悉的异界文字加语音攻击:

“师姐!好久不见,我去你的学堂找你啦!”

“你在哪呀?”

“师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对不起师姐!上次真的是我师父找我,绝对不是故意要失约的,对不起呜呜……”

“师姐你回我一下好不好?”

“师姐你在哪?”

“……”

看见亲爱的饭搭子误会至此,祁墨心都快碎了,手忙脚乱地回复这位关心则乱的小师妹,顺便严厉反省谴责了自己不看消息的非正当行为,赌咒发誓不会再有下次。日常下跪社交完成后,祁墨盘了会儿唤灵盘,发现原先用补灵符代替,到底还是限制了这个工具的作用。

譬如现在,她正随心所欲地畅游在公共灵阵的论坛里,磕磕绊绊地阅读着新鲜认识的文字,权当练习。

“烤鱼马上过季啦,啧,后山那条溪里的鱼恁娇贵,只活两个月啊!”

“书斋有没有人去?想赚学分。”

“赚学分有的是地方,去信塔捡信,去校场扫地,兄台,有些事情别为难自己,听我的,命重要,好吗?”

“玄虚山的大师姐都受伤了,你我这等平民何苦上赶着找晦气?”

“此言差矣啊。”

祁墨不认识,但是论坛里的人却十分熟悉那道语气。

这些天凡是牵扯到玄虚山大师姐的话题,他必然要出来泼上几句凉水,在一众叹气中显得格外揶揄。久而久之,也有不少人开始暗中期待他的发言。

“苏少明满打满算也只是个金丹初期,即使吞了背仙葵,其实力怎能与元婴期的大师姐匹敌?”

有人奇怪:“哎呦,不认识了,今日也是为大师姐说上好话了?”

祁墨的额角一跳。

嘶。

这句话,怎么读着味这么不对呢?

“哎,问题可不就在这,”那人不紧不慢,“元婴被一个金丹初期捅了个对穿,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

引线成功埋下,论坛里密密匝匝,质疑声如涟漪般,越扩越大。

“对啊,背仙葵固然邪门,可在真正的实力差距面前,绝不至于如此啊!”

“难道说师姐根本没有元婴?”

“嗐,轶闻鄙事以快言论,这传来传去的,有点误差也很正常嘛。”

“既如此,那她又是如何手刃湫水港千年鬼修的?”

问题越牵扯越往大处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

“要我说,都是假的!”

有人愤慨。

“我们没人亲眼见过大师姐手刃鬼修。”

“那可是游龙决啊!”

“又如何?自从她进入学院,有谁在她身上感受到过灵力?有谁见过她御剑?都不说是吧,你们难道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

“一个废人不可能习得游龙决。”一槌定音,那道语气将落点引向了“废人”二字,“只有一个答案。我早就说过了,不是吗?”

灵阵里炸开了锅。

“果真……灵脉尽毁。”

“只有这一个解释了啊!”

“为什么此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半是练习识字半是吃瓜的看完了全程,好像在看一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轶闻,祁墨微微挑眉。

楼君弦想要她瞒住这件事,她假设过自己瞒不住,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直接。

不过……

她凝目看着手中温润柔亮的唤灵盘,心下一哂。

好像时机不太对呢,啧。

鹿穗的消息很快回复过来,和祁墨大差不差也是一通下跪,两个人在灵阵里对拜了一会儿,鹿穗“呜呜”道:“师姐,烤鱼再不吃就过季了,你在哪呀?我今天没课了,我们一块去吃吧。”

即将过季的烤鱼一口没吃这谁能忍!祁墨火速同意,两人一拍即合。

回复完小师妹,祁墨陷入怅然。

她隐隐察觉鹿穗好像从不过问自己的事情,她们的灵阵中,只有日常和饭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是好事,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一股异样的感觉盘桓,如同阴影,挥之不去。

算了,不想了,烤鱼重要。

她合起笔记,从石榴林的荫凉里钻出来,正午骄阳似火,乌漆的发顶很快滚烫,空气里混杂着干燥的花香。

祁墨把识字笔记放进储物袋,忽然想到,既然自己现在已经有了灵力,那是不是可以……

她的眼神放在腰间的抵君喉。

“唰”的一声,长剑抽出,祁墨第一次细细打量手里这把剑,剑首漆金,剑镗锋利若羽翅,光线在剑身上流淌,犹胜滴墨入池,稀释出熠熠光辉。祁墨掂了掂,略沉,但手感刚好。

据说有灵性的剑,会根据拿捏人的不同改变质量,因此有主的剑即使落到他人手中,也绝不会发挥出原本应有的全部。祁墨若有所思,注目看着剑身上的流光,良久,轻声道:

“你应该认出我了吧。”

长剑寂然,炽烈阳光下,它的温度握在手里,不曾上升半分。

“……”

鼻腔里溢出一声叹息,祁墨眨了下眼:“好吧,如果我御剑,你会把我摔下来吗?”

“……”

“不说话我就当你肯定了。”

抵君喉:“……”

祁墨又叹息,心满意足地把剑收回剑鞘,仿佛不御剑并不是因为她不敢,而是因为剑不同意。

环佩叮当,裙纱飞扬,少女缥色身影快速掠过石榴林,往山下公厨疾跑而去。

学院公厨前,正值午膳,人来人往,剑器缤纷。

鹿穗的大眼睛亮了又亮:“师姐!”

她的嗓门大而脆亮,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看见跑得脸颊通红的祁墨,顿时神色各异,捂着嘴急急离去。

祁墨无视那些怪异的反应,咧开唇牙道:“走吧。”

多日不见,两个人聊心大起,叽叽喳喳的往堂内二楼走去。在来之前鹿穗就做好了充分的吃烤鱼攻略,倾情向祁墨介绍烤鱼的蘸料种类,祁墨一边听着,一边感受着周身越来越多的怪异眼神,脑海里那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呢?

作为仙盟一大学院,清泓哪怕是食堂也显得富丽堂皇,烟火气隔绝于大堂,只是干净敞亮,桌椅简洁整齐。二楼楼梯人来人往,却并不显得拥挤,侧身而过时,祁墨的肩膀被撞了一下。

她疑惑望去,那人停下回头,眼神在祁墨看来很是奇怪:“不好意思啊。”

“……”

既是无意,一个小插曲而已,祁墨客气地笑了一下,思忖觉得不够,又礼貌地点点头,方才转身和鹿穗往上走————

“哎。”

祁墨脚步一滞。

“撞了人,怎么就走了。”她回头,对上那人古怪的神情。这回祁墨终于明白他的眼神为何似曾相识了,上辈子农村里杀猪,观看的宾客就是这副表情————

紧张,漠然,透露着人骨子里原始的攻击性。

他舔舔嘴唇,眸中神情愈发露骨:“我给你道了歉,你是不是,也该给我道歉?”

“……”

楼梯间已聚集了许多人。

祁墨安静地看着他,一刹那闪过的念头,她突然悟了。

噢,对。

她怎么忘了?这里是修真界的学院。

没有灵力,是会受歧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