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水城5

鹿穗是在一片废墟中被捡到的。

那是一个史无前例的燥夏,多日滴雨未下,土地翘起干涸的卷皮,空气颗粒分明,好像随手拿根火柴—划都能点燃。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场毫无理由的大火席卷了整个村庄

火光将半边夜幕烧薄了。

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渐渐湮灭,留下空荡的干井和血肉烧焦的气味。仿佛是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大火不眠不休燃到半夜,一场暴雨从平原那端扫荡过来,顷刻间浇灭一切

没有光的夜里,她拖着残区跌跌撞撞跟在时寂身后,那个背影像—轮被吞噬的黑日,吸引着她头也不回。

进入相—山的第一年,鹿穗就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惊人天赋

时寂带回了一个无名之处的女孩,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善良的大宗之主拯救人命,何况鹿穗寡言少语,存在感低到尘埃里,任谁也不会在一个普通小孩身上浪费太多情绪,连讨论都没有必要

直到一周后,鹿穗学会了祈神舞的第一式

符修法式分总体分为篆和咒,咒即为灵,是大多数入门符修的必选,最基本的五行元素,在此基础上延伸出对自然和生灵的改造法;篆则是和神灵沟通的手段,是符修进阶之法,非天才难以联系而鹿穗初入门就学会了篆方析神舞的第一式,在当时人的眼里,用前所未有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就是这样一个符修天才,来到相一山的第一年,在宗主时寂的要求下,她开始习剑

习剑不是偷愉进行的,每一天,人们都能看见年幼的鹿穗登上相—山最高的那处岩石,拿着—把普通的沉铁剑,开始规规矩矩一招一式地联系剑术。

很快他们又发现,鹿穗的学习模仿能力非常强,交给她的剑法多数能在短时间内行运流畅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到了第二年,她见到了祁墨

那是一段很短,却又很奇妙的共处时光。甚至算不上共处,只是打过几个简单的照面,可仿佛什么东西忽然觉醒了一样,鹿穗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就像一只蚂蚁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天和地之间、寻寻觅觅搬食物的一只蚂蚁,她开始注意此前从未注意的东西。

比如,她为什么会在那天遇到时寂

比如她为什么突然开始练剑。鹿穗活着没有目的,做什么都可以,因为是时寂要求,所以什么她都会尽力做好,从不问原因。

但是这一切在祁墨到来之后就变了,她开始被迫面对一些从不诘问的东西,那些她不想面对的东西,装傻开始变得不那么容易,她开始怀疑,开始心神不宁祁墨来山上的这一个月,师父,有正眼看过她吗

三个月后,祁墨早已离开相—山,鹿穗一如既往,上午练剑,下午修符。某天她得知祁墨正式成为了玄虚山亲传,宗主楼君弦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第一剑,那一刻鹿穗久违地笑了,那是疑团释怀的笑,她终于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明白她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师父对祈墨如此上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救下她,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要一个复制品

——幻境会针对人心深处的脆弱与恐惧。所以只要杀死恐惧,幻境就会破除

鹿穗站在练剑的岩石上,抬头看着乌云风变,紫电游蛇般窜行其中,她转身,祁墨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这就是她的恐惧自她从火海中生还,生死的恐惧远不及这个人所带给她的

鹿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她从没有真正认识过祁墨

“真讽刺啊,师姐。”鹿穗举起剑,对准不远处的祁墨,“想要出去找你,在此之前,却必须先杀了你。“

“师父。

简拉季扭头:“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冥秦月但笑不语,于是简拉季明白了,师父在幻境中也许只是一种代表他本人心境的幻影,不会说话,也不能回答

他和冥秦月的幻影站在一片坟地前,杂草自由自在地吞没一切,蛇虫爬行的声音寒寒率率,简拉季抬头,看见天空一层熟悉幻膜——他回到了丰岚学院的秘境

冥秦月说过,她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进入秘境,解决自己的心病可惜因为种种原因,试炼结束过早,他甚至来不及找到那个地方

外人所知,简拉季拔先人墓设阵—战成名,却不知在这几个字的背后,他却结下了这短短一生中最大的阴影。

简拉季的一生太顺了,他出生商贾之家,家里人支持修真的理想,他本人也有些天赋,年纪轻轻进入仙盟,被居黛山宗主看中收为亲传。到目前为止,最艰难的事情大概就是遇到了冥秦月,那个女人看似不正经,对弟子的训练却从来心狠

他曾经想,如果不是那次进入秘境试炼,大概他这辈子,都光明磊落,顺风顺水

众人皆知居黛山亲传弟子简拉季天纵英才,却不知他的金丹在五年前就已结下,这五年他的修为毫无长进,几乎是原地踏步。

至于他在秘境里看见了什么。

简拉季深吸一口气,脚下青光—闪,阵法顿开

阵法的纹路不同于他以往使用过的所有常规阵法,这是他在冥秦月私藏的古籍上看来的,据说可以复活亡灵。复不复活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五年前的试炼中,他仗着秘境的特殊性偷愉找到一片坟地,使用了这个阵法。

简拉季至今也不知道,他找到的坟地和鹿穗当初被吸入不渡境的坟地,是同一片

那个阵法难度极高,光是阵型的画法就闻所未闻,但简拉季不愧为阵法天才,花了一个月梳理阵型,加上秘境灵力糅合上千年,最终,他成功发动了阵法

简拉季没有进入不渡境。

但他看见了无数来自不渡境的亡灵,带着森然扑面的寒气,几乎将身体冻僵。那些亡灵短暂地显影在现世,它们的个性各异,却有种统一的平静。它们没有伤害简拉季,而是告诉了他一个事实:

外界宣称,不渡境是人鬼两界建立的通道缺口深处,每一位死后的亡灵都有一定概率进入。但是事实是,不渡境内只有修士。从数百年前开始,所有死去的修士全部被吸入了不渡境

在那个地方,他们生不生,死不死,他们本是人类中最接近天道的佼佼者,却无法转世投胎,灵魂断绝于此。简拉季问难道就没有例外?得到的答案是没有,古往今来,全世界死去的修士,灵魂都被囚禁在不渡境,永世不得超生

对于所有修炼者来说,求仙问道,大多都是追求一个终点:飞升

然古往今来飞升者甚少,更多修士最后的下场都是归于凡尘五谷,于是修士们白然而然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心理——修仙带来不了长生,却至少可以给灵魂积攒重量,无论是所修之道还是灵识加持,这样的人,他们相信修真至少可以为来生提前买好保险

如今却告诉他,修真者,连来生这种东西都没有

他们庸庸碌碌—生,几乎所有人,都注定归于虚无

简拉季还不知道什么是虚无主义和存在主义,他能察觉到的是,这个真相给他带来了漫长的恐惧和迷茫。简拉季不觉得自己天资到了能飞升的地步,他顶多有点小聪明,却不足以成大事,这样的他注定只能做个更长寿的人类

如果死后无论如何都会被吸入不渡境永世不得超生,那么,即使现在再努力修炼,又有什么意义呢?简拉季明白这个想法是不对的,他尝试过驱赶,潜意识却始终不肯放过,就这样日复一日,没有人知道,表面风轻云淡的他,早已被拉入心魔的窠臼,越陷越深

幻境精准捕捉到这一点。如果要出去,他要打败的大概不是眼前这些从坟地里冒出来的亡灵

简拉季转身,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张脸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装束,表情却丧淡,双目森白无神,布满阴翳这是简拉季的内心投射影像,也是他必须击败的对象

“当啷”—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掉了下来,王小二垂头,在旁边聊天女生惊异的注视下,她看清楚了剑身上的反光。

那光好似活物,轻轻抹在极薄的剑刃上,锋锐又寒凉

祁墨是谁?

这剑是怎么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王小二头痛欲裂,一时僵在了原地。洗衣机开始灌水,流淌和发动机的嗡响离耳膜越来越远,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大,不是人声,也不是其他,而是铃声

不是学校的上下课铃,是某种金属敲击发出的清脆浑响,介于铃和钟之间

对了。梦醒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的就是这种铃声。

王小二往四周看,窗口边上两个聊天的女生被吓了一跳,一动不动地看着王小二

她循着声音跑过来,道一句抱歉,两个女生下意识让开,没等反应,王小二果断越过她们,爬上窗台纵身一跃!

那真的是梦吗?

答案已经不需要她去追寻了,越过窗台的那一刻,脚下坪地顿时变成无底深渊,空气划成无数碎片从身侧扑棱棱飞过,拂过的地方,T恤变成道袍,营养不良偏黄的短发变成乌黑发害,浑身猎猎作响。她平钝的五官化出山峰和深窝,高举起剑,摧山倒海的灵力聚流交汇于剑尖,猛地劈开了幻境空间!

祁墨顺势身一滚,脊背落在了硬邦邦的土地上,她抬头,眼前,乌云压顶。

咸腥的海水混着风雨欲来的凉意扑面,波涛舔舐着栈道忽然风势加剧,海水张口扑上来,吞没了祁墨的靴子。这里是….

“这里是湫水港。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祁墨转头,一位少年坐在码头边上,身着单衣,刘海遮住眉毛,被风掀起时能看到延至天灵盖的残酷发际线

他五官俊朗,左额角到右颌处却连接着一整条狰狞的伤疤,疤痕紫黑张扬,好像曾被生生劈开过一样。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但祁墨知道,出现在这里的,都必定不陌生

她觉得陌生,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已经离开了王小二的幻境,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属于原主祁墨的心魔之境。

少年很随性,坐姿随性,眼神随性,就连口气都十分随性,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叫人弄不清楚在和谁说话:“还记得你来这里做什么吗?”

祁墨开口:“记得。”个屁。

少年却一笑:“小姑娘,我已经看清楚你的修为了,元婴中期,对不对?“

“我虽命陨,却还不至于去打一个元婴,反正仙盟的增援就快到了,你现在跑,我可以装作没看见。"

命陨,仙盟?

祁墨的脸色毫无波澜,脑浆却已经煮沸了忽然灵光一现,眼睛微微一亮

湫水港,鬼修?

祁墨在湫水港单杀鬼修不是秘密,尽管那有宣扬夸大事实的嫌疑,不过照目前这种情形来看,大差不差,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当初祁墨干掉的那名鬼修

不过话又说回来,祁墨杀鬼修的事迹名扬仙盟,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她的阴影?

形势的紧迫由不得祁墨花费更多时间思考,就在她正要开口之际,旁边一道熟悉到可怕的嗓音骤然响起,祁墨惊愕看去,少年顺着她的视线,也愣住了

“仙盟杀令,束手就擒。

五根白指扣住金令,仙盟的灵力徽印烙于其上,带着仙盟盟主强大的威压。少女的眼神缓缓穿过金令,落到祁墨身上的时候,整个人顿时一滞。

……两个祁墨四目相顾,短短几秒间,她们的表情浮现出了如出一辙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