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皖在桐城居住,对张捕头的了解也越来越多了。张捕头是桐城的名捕,他三十来岁,与县老爷联手断案奇准,曾有外号“小青天”。他口舌极其能辩,据说曾让好几个嘴巴极硬的杀人犯哭天抹泪地认错,甚至替老爷细翻卷宗,平反了不少冤假错案。 张捕头的轻功也是绝佳,纵使内力不足,追人追个十里八里地倒也不在话下,就连“飞毛腿脚底抹油一瞬百步”范跑也能被他抓个正着——他还没来得及跑出城。然而张捕头一旦碰上了武功高明的贼,就会有些力不从心。这时候他就要充分利用人脉关系去捕捉对方了。
“张捕头,案子怎样了?”周皖冲进衙内,匆匆问道,“单前辈和项公子已被我安置在了对面义字舵管辖的秋月客栈,由红绫玉罗守着,目前很安全。”
“嗯,在我的逼问下,李玄言已然穷尽其所知,不过是左步岩与玄城想独霸江湖,把正联盟干掉,再伺机处理掉天命堂——尤其是北轩——等若干帮派。他说不出别的有用信息了。然而只是他如此说罢了,我们还是要谨慎一些,项公子以及此地的正派人士依然很危险。李玄言是左步岩派来的,薛无黛的手下也来了,这玄城十二花既然能下来战书,这么光明正大,只怕她们已胜券在握。她们现在或许正在城里游荡,却又不好寻觅——美丽女子在桐城可不止一两个。”张捕头沉吟,眉头紧拧,左颊上的刀痕似刻得更深了。
“张捕头,听说近日江湖百晓生曲明涯曲先生也来到了城里?”周皖轻轻点头,突然眼睛一亮,问道。
“不错,曲兄是我张某人的朋友,前些天他还与我在衙门边上的小茶馆畅谈江湖奇闻逸事,说到南苑的诗文……怎么,莫非周兄想到了些什么?”张捕头愣了一忽儿,恍然大悟,“今晚约见他,共同解惑如何?”
“张捕头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好,那便在今晚,江舟酒楼二楼,我三人就此事好好谈一谈,想想办法。”周皖笑道。
“周兄想得周到,江舟酒楼是礼字舵管理,恰秋月客栈,便在江舟酒楼对面,亦方便保护二位姑娘与两位前辈。”张捕头眯起双眼,似笑非笑。
周皖一笑,并未察觉到张捕头古怪的神情:“是我的疏忽让她们受到了看到了人世间的血腥,受了惊吓,我可不想重蹈……”
呼地一道诡风吹过,周皖立刻收敛笑容,半句话也不及说完,就凝神应对。张捕头依然眯着眼,只是鼻尖动了动,低声自语道:“像是……姚家牛肉面的气息。一碗足矣,他们也在?”
“一碗足矣?莫不是前些年失踪的‘面条’姚禾面、‘青菜’蔡卿、‘酒汤’汤久、‘烧肉’牛宏这四位……”周皖对“一碗足矣”略有耳闻,却只限于他们的名号。
“不对,只有一个。”“酒味。”二人对视一眼,心觉不妙。
“不知汤兄到衙门来,有何见教?”张捕头朗声道。
“啧啧,不愧是张捕头,不愧是‘神鼻胜犬妖魔鬼怪无处藏’张疏问!不愧是‘君侠剑客酒风吹过我便知’周皖!我这身形未至,酒气先到,带着牛肉面味的轻风却似飓风卷过惊动了二位……”一个年轻男子放肆地长笑着,还在各人的名号前加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湿漉漉的裋褐散发着劣酒气息,略有些乱的长发被随意地扎起,搭在肩头,他不屑的眼神和冷哂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
(他就是汤久?)
(他是汤久。)
(据说“一碗足矣”都是侠义之士?)
(开始是的。)
(汤久也是?)
(开始是的。)
(可现在他怎么……)
(受人蛊惑或是本性暴露。)
二人暗自以“蚁息密语”交流,嘴唇微张,舌尖颤动,这汤久就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
“汤兄有何见教?”张捕头又问一次。
“不敢说见教,”汤久咳嗽一声,故作神秘道,“我只是奉命过来……”“谁的命?”张捕头抢道。
“奉城主的命,要违逆者的命。”汤久听出了张捕头的一问双关。
“是谁?”张捕头皱眉严肃道。
“薛城主,项毒虫。”汤久抬起胳膊,眼帘垂下,却突然看了看脚下,抠了抠指甲,挑剔地皱皱眉,“偌大个衙门,却没打扫干净。”
“哦?何以见得?”张捕头带笑,咳嗽一声。
(周兄。)
张捕头嘴角微微上扬,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周皖闻声,脚下踏实,暗运内力——二人身边的尘土悄无声息地飘开了数尺。
汤久蹙眉,见尘风荡来,轻噫一声,拂袖退后。
“胭脂气沾不得尘。”张捕头背过手,偏头看着汤久,眼光中也不免惊异。
“张捕头精明,”汤久嗤笑着,“这‘浓酒流香露’竟也能被闻破。我真正用的,正是‘勿尘香’,我们姊妹最喜欢的胭脂水粉的味道——浓浓淡淡,格外雅致,哈哈。”汤久右手随意拂过乱发,解开了头绳。
长发披肩如流水,纤纤玉指挟花拂。汤久左手抹过面颊,揭下一张面皮:眉眼盈盈黛妆现,粉胭一笑润欲出。
张捕头与周皖心中暗想:果然是个美丽的女子——却不知是玄城十二花之……
“采花。”采花吃吃笑道,语声变细,“我们早就准备好决战了,我们从来不乘人之危。在一个月内,你们随时可以到城外‘秀山亭’决战。那个左城主也真是的,竟派出了李玄言这个笨家伙,害得他被抓了。也幸亏薛城主精明,没跟他同流合污。你们好好想想,我走了。”说着,采花便要转身。
“慢。”张捕头喝道,“衙门岂是随意进出之地?”
“不如这样——今日我身手不便,到时再打……”采花不搭不理,依旧前行。
“不是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张捕头叉着胳膊,突然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就像刚刚采花看他们一样。
“我若不答呢?”采花回身,看到张捕头的神色,不由挑眉微愠。
张捕头摇头:“简单的问题,告不告诉我,对你无所谓。第一,谁让你混入的‘一碗足矣’?”
“我自己无聊,耍耍他们。”采花不知恬耻地,轻蔑地笑着。
“第二,你是善是恶?”
“久恶,偶尔善一善,别以为是我恢复了善心。”采花回首,背对张捕头,“果然是简单问题。”
“第三,你退出了‘一碗足矣’?”
“他们早就和我闹翻了,我嫌他们罗唣,想了个法子,把他们送去了西北大漠。”
“怪不得江湖传言‘一碗足矣’去西域寻找‘一盘不足’,至今未归……”周皖叹息,“原来都是你。”
“他们或许死了,不过与我无关。”采花的妙目往返流连于周皖和张疏问的面上,她拍拍袖子,轻笑,“我可以走了么?”
“可以。”张捕头松口,而他的眉头却解不开。
采花走了,带着狂笑走出了衙门。
“必须得找曲兄问个明白,这伙人到底要做什么,又会有什么计谋。”张捕头沉吟。
周皖毕竟还是年轻,乍见采花露的这一手与采花极端狂傲的态度,兀自还有些震惊,只是一言不发。
恶毒的玄城十二花混入了侠义之士的“一碗足矣”!这可谓是天大的事情,竟然没有别人知道!看来十二花的易容术变声术果真不是吹的——不过张捕头想得更多:她们会不会是所谓“阴阳人”?若是如此,则更加可怕至极!
“其实刚刚,那股酒气的流动已让我感到了她们的可怖。在漫长的柔缓中暗藏凛冽,若不是那酒气的冽,只怕我还真会把它当做是一度春风。啧……”周皖虽然为之震惊,却不由低声赞叹,赞叹过了,亦开始感叹,“这样的对手,的确很可怕。”
“便是如此。我去找曲兄,你先回客栈,晚上我去找你——顺便先给二位姑娘带些饭菜。”张捕头叹气。
“知道了,烦请张兄到时……去那秋月客栈的辰号房找我。”周皖抱拳,辞别了张捕头。
待回了秋月客栈,周皖仍是不放心,待仔细察看了四周状况,并无可疑人物出现,他这才上了楼。
他轻轻叩开辰号房的房门,将安排大致说给了红绫玉罗。
“拜访了曲先生……真的就能解答一切疑惑么?” 红绫叹息。
“这不见得,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看你们也累了,不如利用这段时间稍微歇歇,睡一觉,晚饭时还要麻烦二位姑娘照看这两位前辈。” 周皖柔声道,“这件事过了,便送你们回家罢。”
“可是……我们还想在江湖上走走。”玉罗嗫嚅着,“师父让周大哥照顾好我们……只是,给周大哥添麻烦了!”
“江湖……”周皖笑着摇摇头,“可没那么好玩儿。好了,你们先休息吧。我便在这儿一边读书,一边留意二位前辈,直到张捕头来叫我。”
红绫玉罗对视一眼,只得应了,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周皖看着红绫玉罗,不由暗自叹息:这江湖上的恩怨怎是你们能想到的呀! 我现在能做的,无非就是保全你们……不违宇文大娘遗命……本来这些事情……不该让你们参与的。
周皖定了定神,随手翻开了一本《艺文类聚》,靠在窗口品读。一边读,一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