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负责为士兵看病的医师名叫蓝威,他有一头乌黑且柔顺的及肩的发,风一吹,就好像丝绸一般飘扬。阿善喜欢他的发,亦喜欢他不愿束起发的习惯。
初见蓝威时,阿善觉得他有些与常人不同,是外貌,还是感觉,她分不清,只记得当时盯了他好一会儿。那时的蓝威对阿善笑了,主动告诉她,自己是母亲是蛮族人。他说,其实人本就是一体的而已,只是权力yu望等自我膨胀的因素才把他们分成了所谓的三六九等。于是,从那时候起,阿善不单喜欢他的发,也喜欢上了他的坦白。
军营里的时间多是伴着士兵cao练的声音度过的,除了零星的士兵会偶尔来抓一两副汤药抑或处理被刀剑划伤的伤口外,就剩闲暇了。蓝威人很好,很少叫阿善去干活。他说,女子不该干这么多的事情,何况这本就是自己该做的分内事。
每天,除了整理草药外,阿善也会和蓝威聊天,聊很多很多内容。
“蓝威,你在翼城呆了多久了?”阿善一边磨药,一边望着不远处的蓝威,外面是士兵整齐洪亮的cao练的声音。
蓝威向外面看去,眼中是一片真实的空白,“很久了,久到数不清。”他用手捋了捋掉落到额前的发,把手伸到面前,痴然且厌恶的看着,“你看我的手,就该看出了。”那是一双粗糙且蜕皮的手,上面布满了如蛇鳞般的纹理,是多年劳碌才会产生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军中生活很苦吧?”阿善关切的问。
“苦?我忘记了,当你习惯了,就会发觉自己已经忘记了最初来时的辛酸。”蓝威低下头继续整理草药。
阿善看着蓝威,揣摩着他的话的含义,短短的三言两语蕴含的深意是几年的跨度?蓝威,你一定是特别喜欢你的手,可是,你的手为何看起来会这般苍老?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润如莹bai皙似玉,与蓝威的迥然不同。
见阿善不语,蓝威把头抬了起来,笑了,“有时候忘记是一种幸福。记得我刚来到军营的时候,因为自己身份的特别,还曾受到过士兵的挤兑。不过,多年后的现在,没有人再去纠缠我的身份了,这就是忘记后的幸福了。”
“你为什么要来军营里?军营应该是最容易发生争执的地方了。”
蓝威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从容淡定的说道:“我是自愿的,就好像我的母亲一样,当我的母亲遇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为了他而留在了中原,于是就有了我,从小我就是长在这里的,所以,也该为了我的家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不管外人怎么想我,只要我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就好。”
“你的内心也曾矛盾过吧?其实,你可以去开一家医馆,也是可以一样的治病的。”
蓝威没有回答阿善,反而问了几个问题,“你一个女子来翼城做什么?你满可以在外面开一家医馆治病救人的,何苦来军营中受苦?”说完,他笑了,笑后又道,“其实,在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有人生病。你说翼城富庶,可是,也有病患存在,外面逃来的人,还有城内未曾走出去的人,都会生病。”
“是啊,蓝威你的境界比我要高尚。”阿善有些自愧不如了。她想起了那个不久前碰到的死了孙子的老妪,“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的不幸之一。那对祖孙俩相继死去,更是悲哀中的悲哀。”
那日,洵阳派去跟踪老妪的士兵回来禀告,说老妪抱着自己的孙子刚走到郊外就死了,是伤心过度后心力交瘁而亡。后来,洵阳命人把他们俩葬在了一起。如果当时洵阳知道那两具尸体会对整个翼城造成颠覆性的影响,想必一定不会采取土葬的方式草草埋了他们。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无需太多介怀,我们要做的只是尽最大的可能救死扶伤,就算是将死之人也要努力把他从修罗阎王手上拉回来。”蓝威已择好了药草,他站起身子,拂去衣襟上的草药渣滓。
“蓝医师,我来为小刀抓一副退热的药汤。”从外面走进一个士兵,咳了两声,显然他的身ti也不是很好。“昨夜风疾,我和小刀守夜,结果都受了风寒。”
蓝威为士兵抓好药草,捆绑好,交给了他,嘱托道:“上面的药是你的,下面的是小刀的。”
士兵谢了谢,拿着药走了出去。
“阿善,你也该注意身ti才是。”蓝威又不忘叮咛阿善一句。
阿善笑颜,“谢谢你蓝威,你也一样。其实,翼城也算是我的家乡了,这里的天气恐怕你没有我适应的好。”
“为何?”
“我从小生长在云南,翼城是云南的边陲,自然也是云南的一部分喽,怎么可能会不适应呢。”阿善甚是得意的说,她把对云南的爱都融于到了每一个字中。
“真好,我来翼城好几年了,除了熟悉这里外,其他的地方并未去过。”蓝威平静的面庞上现出丝丝羡慕,他的眼神里是一片回忆的斑斓色彩,可是能回忆起来的过往却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片段。他的生活多半是在遗忘中度过的,是生活在逼迫他忘却,也是他自己在逼迫他忘却。
他们的对话又被打断了,一个身着厚重铠甲的士兵走了进来,他哑着嗓子说道:“蓝医师,不知怎么了,我的喉咙特别难受。”
蓝威示意他坐下,把两指放在了他的脉门上,少顷,道:“你是着凉了,勾起肝火攻心,我去给你开一副去火清热的药。”说着,他为士兵抓了一副药,打趣道,“季节更迭,要注意,别还没有开战,自己就先病倒了。”
士兵呵呵的笑出了声,笑声里掺杂了沙粒,听起来很是粗糙。“蓝医师,我走了。”
……
翼城的夜是安宁的,安宁的在须臾中慢慢沉沦,又慢慢升华。夜是温婉的黑色旋律,穹幕为琴,星辰为弦,风为琴师,独奏一方宁静天籁。
风,徐徐的滑过,以似水般的柔情抚慰站岗的士兵,希望为他们分担一些长夜的孤寂。
阿善站在城墙下,抬着头向上望着,望着银色的月光,亦望着高耸的墙,那里有不敢倦怠的士兵在远目瞭望。如果七年之前,有人是这样把守翼城的,爹爹和娘亲会不会就不会死了?而我是不是也还在不落族的山谷里享受一个人的城池?
城墙上传出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安宁,“老虎,你怎么了?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阿善快步跑了上去,看见一个士兵正摇着昏倒在地的另外一个士兵,口中担忧的问着:“老虎,你怎么了?”月光照到他的脸,照出了脸上厚重的担忧。
“怎么了?”阿善跑到跟前,那个叫老虎的士兵已陷入了昏迷。她把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灼热烫手,“他是带病站岗的?”
“我不知道,我们一起站岗前,老虎说他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当时以为他是想逃避还取笑了他一番,结果,谁知道他昏倒了……我……”士兵说不下去了。
“这里风大,快把他扶下去,我来为他好生医治一番。”说着,阿善协助士兵把老虎搀了下去。他们把老虎安顿在chuang上。
“老猫,你哥哥怎么了?”蓝威被他们的声音惊醒,从书案前走了过来。他本是在研读医书的,不想太过乏累睡着了。
“蓝医师,我不知道,我也是等他昏倒以后,才发觉他身上很热的。”老猫看了一眼昏迷的老虎,各种情感尽在不言之中。
“阿善,我来看看。”蓝威叫还来不及号脉的阿善站了起来,自己坐到了床边为老虎诊治起来,诊罢,道,“我想他是受了风寒了,把热度退下去了,基本上就没有大碍了。”
阿善看了看老虎,又看了看蓝威,忽然觉得自己是空气一般可以忽略不计的人,满身医术竟无用武之地。
“老虎就在这里休息吧,由我照料。老猫,你不用担心你哥哥了,快去站岗吧。”蓝威带着笑颜道,笑容温润,很容易叫人放下担忧。
老猫认同的点了点头,“那就劳烦蓝医师了。”说着,三步两回头的走了出去。
“他们是兄弟,感情深厚,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翼城呆了很久了。”蓝威拿着湿帕子为老虎擦拭着,“阿善,天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可是,这里有病人。”阿善不想自己被当做无用之人,可蓝威的温和实在是没有不妥当的地方,他也是好意的。
蓝威把黑发别到耳后,“我们都是男人照顾起来比较方便些,军中,还是男人比较方便。”
“那……”此刻,阿善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的时候,“好吧,我去休息了,蓝威,近来很多人都感染风寒了,你也要注意身ti,军中少谁都行,唯独不能少了你这个男人。”说完,略显坦然的走了出去,她的话里是关切无疑,可说的时候却有抱怨之意,不过是不露痕迹、极难察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