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一年,李婕妤把四方楼的青玉印信交到李错手上。

东城,南乡,北都都来拜见了新的主上,只有出任务的西江没露面。

东城是二十岁的青年,南乡是二十八岁的少妇,北都是三十岁的男子。

李错对西江没有太多幻想。

李错的心思那时候和李婕妤一样,都是怎么保护好李逢。

弟弟实在太聪明,才三岁,已经能识文念诗,一本《三字经》,一册《千家诗》,一卷《诗三百》,烂熟于心,张口就来。李婕妤欢喜得发愁。不知是该抱到文帝面前去争宠呢,还是藏在兰昕宫里保全。

那时正是深秋时节,兰昕宫树木换色,一色都是红彤彤的,艳得明媚透亮,其中又夹杂着金黄碧青,水一样的阳光拂照过去,满树林里都是灿灿光华,耀得人心气欢畅。

景琛殿后面是一片湖,湖边有个碧瓦红柱的临水小楼,名叫停水榭,李错在景琛殿看书乏了,就常去停水榭小坐一会,消一消满身的疲惫。

那时李错还是每日寅时起,起来练功夫,跟着方将军学梨花枪。练一个半时辰,身上出一身透汗,司马先生过来教一个时辰心法和点穴。

后来,李错满师以后,两位师父就告老还乡,避人耳目专心经营四方楼。

这是后话。

秋高气爽,早上凉意阵阵,李错就在景琛殿前习武,太阳高照,天空高远的时候,功课做完,李错沐浴完毕在停水榭用早膳。

凭栏临风,意气风发。

吃完了,漱过口,正喝着茶的时候,水对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天地间的宁静,如同娇莺歌啼,撞得人心旌摇曳。

李错向远处望去,一个短褥高裙的女孩子在远处笑得活泼恣肆,褥衣窄袖,蔷薇色绣连枝纹,长裙曳地,高高系在胸下,菖蒲紫的六破(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六褶)秋罗裙映着身后沉金醉红的树林,美得酣畅淋漓。她纤纤素手指着小榭里的李错,道:“还端个殿下的花架子呢,五福饼的碎屑都沾到鼻子上啦!”说罢又是一阵笑,花枝乱颤。

李错大窘,一边服侍的小宫女连忙上前给她擦去,诚惶诚恐的。李错也不好就发狠责怪,擦净了,又抬起脸看着对岸的女孩,脸上飞霞艳艳。

心中却同时暗暗吃惊:湖宽少说也有十来丈,少女不仅能看清李错的吃食,还能看见她鼻尖的碎屑,而且更能运足气息把声音稳稳当当传到对岸来,单凭这几手,一身内在修为就是一流的了。

但李错看着她纯然天真的样子,本能地觉得亲切,不由自主地微笑喊过去:“你是哪里来的姑娘?可愿过来说话?”

女孩子笑得弯了眼睛:“木头,就等你这句话呢!”说着一式蜻蜓点水,衣袂飘飘度水而来,明媚的紫色身影轻盈灵巧,在澄澈的湖水上翩跹若蝶。

不消一刻,女孩就站在了李错面前,笑靥如花。女孩身量娇小,削肩柳腰,螺子黛染的却月眉,半月形的眼睛,眸色纯黑,幻彩流光。鼻子微微翘起,薄而艳的唇勾起一个俏皮的笑,贝齿洁白。

亭亭玉立在李错面前,空灵得像流泻在树叶上的秋光。

“我叫楚江。负责西江阁。你就是李错?原来是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哥哥呀,回去一定要找东城算账,把那起破事甩给我,害我最后一个看到你!”楚江连说话都这么轻快,像,大珠小珠落玉盘。

“楚江,我喜欢你。”李错听完楚江的介绍后很认真地说道。心中却是促狭地捉弄:看你这个不管不顾的丫头怎么收场!

楚江的反应却出乎李错意料:“我也很喜欢你呀,木头殿下。”

“噗——!”李错一口茶喷出一道小彩虹。

“呵呵呵呵,捉弄本姑娘,殿下还是再历练几年吧!”楚江笑道,连提气都没有,直接飞出了停水榭,落下一串清音,“楚江拜过主上啦,以后听你差遣喽,木头殿下!”

当天晚上李错很郁闷地问今霄:“今霄,我很木么?”

今霄的笑容僵在脸上。

然后今霄就了解到了楚江这么一号人物。

“岐梁,如你所说,楚江的功夫应该在你之上。或许高出你不止一筹。或许可以把潋滟和空濛交给她带,她俩跟了你一年多,也有不错的底子了,你的功夫走刚直一路,终究不适合她们。她们学成了,你也多两个护卫。”

“楚江和我差不多大,她能带么?”

“能撑起来四方楼西江一阁的,会是寻常丫头么?而且海棠已经跟着南乡学艺了,楚江没有理由不应。”

两天以后,楚江就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地带了两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徒弟:空濛和潋滟。

“原来如此,那这楚江后来去了哪里?我和姐姐都没见过呢,想必也是个神仙样的人物吧!”小游笑道——光楚江说的那些话,就可知是个妙人。

“后来……”潋滟喃喃道,神思渐渐悠远起来,“后来,楚江死了。”

“死了?!”小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那时我和空濛都在四方楼苦练击技,并不清楚宫里的诸多事情,只大约听今霄提到过一两句——殿下不愿谈起此事,我们也就不好多问了。”

“那,今霄是如何说的?”

“重阳节赏菊那天,陛下在家宴上说了一联:玉蕊迎霜至。逢殿下张口便答:金钩钓客来。陛下吃了一惊,又道:湖山怕共秋菊瘦,逢殿下用筷子搅着重阳酒玩,头也不抬,道:雉兔应随满月肥。娘娘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严利就坐不住了是么?他一向是个先下手为强的吧。”

“严利是个老狐狸,没那么毛躁。李彤倒是有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手下,尽出馊主意。”

“这楚江……,就是因此搭上了一条性命么?”

“嗯,那时殿下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秋风起,秋蟹肥,拗不过几个馋嘴丫头,带着李逢出了皇宫赏花吃蟹,叫那起歹人得了空。”

“又是暗杀?”

“起先只是下毒,但是有今霄跟着,就看出不对来了。幸好里四方楼近,楚江立刻就赶来了,但,也耽误了时机,错殿下已经和他们缠斗到一处,楚江功力极高,但到底敌不过李彤手下十来个高手一起合围,还都是使暗器的。”

安阗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李错站在门内:“大晚上的两个丫头不睡觉在这谈山海经呢!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休要再提了,都睡去吧。”

看着潋滟和小游小心翼翼离开的背影,李错心中涩涩地暖着:知道她们都是把自己当作最疼惜的人,终日陪伴在这幽深而复杂的宫廷里。步步算计的是政敌,坦诚相对的是彼此。

今晚月亮明亮得耀眼,悲悯地俯视大地苍生,李错在殿门外席地而坐。

这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人能那样跳脱随性地和自己吵嘴逗乐。但是,这些丫头们,谁又是可以取代的呢?

伏夏快要过去的这个晚上,李错披着一身冷月星辉,想念一个爱穿紫衣,爱在水上凌波微步,边舞边歌的女孩,手中残留的,却是那个在自己床榻上不省人事的绿裙少女掌心的温度,凉凉的沉淀到了心底。

两年前的深秋,树叶红妆,夕阳金黄,漫天淬了毒的暗器泛着幽蓝的冷光,那个连心意都未曾摸透的少女也是同样的,合身扑到自己胸前,闭上眼时,连表情都是极其相似的,笑容轻轻荡漾。

那时,她和她还没来得及开始,她管她叫“木头殿下”,无事的时候溜到兰昕宫蹭吃蹭喝,喝醉了酒就在景琛殿后的湖上唱《汉广》;她则被她的自在灵动触动了心弦。

然后一切就戛然而止了,只有她留下的笑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但是,谁都肯定不了了。

似乎是楚江离开以后,才越发地想念她,才似乎,爱上了她。而楚江的想法,永远都未可知了。

现在,在这样的夜里,李错清晰地想念着一个人,却,更深切地牵挂着另一个人:楚江,绿盈和你在今晚仿佛重生一样的相似。

真希望她能快点康健。

楚江是李错生命里的一场天外飞仙。

而绿盈,则是扎根在地上未开的牡丹,李错想,等春来,等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大人们的谅解某色感激不尽,于是一个热血沸腾,又来更文了……

我明天一定一定要好好复习!!!(虽然这样的话说了好几天了〉

今天有和人谈到某色的故事情节问题,汗颜了.

貌似小瑟好久没露脸了,不过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音瑟就要大出风头了(但是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请BS我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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