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酒至酣处,觥筹交错。辰翰殿里煌煌灯火映照在每个人的挂满笑意的脸上,堆砌出一个繁华的盛世缩略图来。李错深藏在笑容背后冷冽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心中一片淡漠:宴会上笑得最欢的人往往是最不知死期将近的人,那些权利的掠夺者是永远不会将心底的感觉放在脸上的。

眼神过处,看见李演锷依旧端坐在席,规矩地捧了酒卮慢慢品酒,表情依旧是波澜不惊。但仔细地看上去,李演锷的神情里却隐约带着一线悲悯,李错看得暗暗奇怪。

李彤在人群里总是八面玲珑的人,不时有溜须拍马的官员不长眼睛地敬完文帝后顺势给他敬酒,李彤端起酒卮时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人一阵胆寒。

严厉早就在喊醉,一张老脸红扑扑的像开了第二春,几根老鼠胡须翘得快到了天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呵……”李错低低笑了声,垂脸看酒盏中模糊的倒影。

众位公主的酒是一例的兰花酿,馥郁清甜,却是喝不醉的甜酒。李错喝惯了竹叶青杜康酒,喝这种花酒犹如喝蜜水,甜得嘴里发腻。

众人喝了一圈酒,行了一回酒令,令词照例无趣得很,一色的奉承之词,文帝行了一回,以身体抱恙为由,看众人玩起来。一时倒是君臣同乐,欢愉融洽。

又一轮丝竹舞蹈百戏过后,李错见事先给了好处的文帝贴身太监张忠言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会意和绿盈二人离开坐席。

李错和绿盈离开不久,灯侍熄灭了满殿的灯火,众人正狐疑时,猛然间浓漆黑暗中一阵急促的鼓点如雷雨倾盆般骤然响起。文帝心中一动:是羯鼓!

鼓声绵密激烈,爆裂一般响起后,渐渐由急到缓,由重至轻,最后,只听“嗒”一声,归于沉寂。

灯火璀然群起。

大殿中央,李错榴衣欲燃,神情冷峻,腰间系着牛皮羯鼓,鼓身鲜红。

清冷狂烈的美让众人惊叹到瞬间窒息。

大殿静到呼吸可闻。

李错提腕,鼓槌慢而精准地落下,一声声,一阵阵,渐快渐疾,人也随之腾跃旋转,鼓声凌空四响,激越如天雷霹雳,一波急似一波,渐渐的,众人被鼓声蛊惑,世界模糊起来,只剩了一团跃动燃烧的火,和漫天的鼓点。

坐在下坐的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赵阵,正一品护国公赵呈徽的长孙,二十二岁的赵阵听得心神激荡,眼中心里只剩下了这么个热烈如火的身影,刻在了灵魂深处。

“啪!!!”鼓声再次骤止,李错立在灯火辉煌处,挺拔静默。

一缕笛声飘然而至,细线一般勾回众生的幽魂。

众人凛然回神,目处是繁华人世,丝竹酒宴。

而笛声悠远,舒缓轻灵,音律迢迢递升又拾阶而下,步履款款,安抚众人被鼓声震荡的心神。柔情万种,又路过一般漫不经心,不期然一声尾音,绕行得百转千回地探入人心低,似是风华女子拖沓着十二丈长的素绫水袖迤逦远去,慢慢行得远了,却堪堪一个绝世的回眸,蜻蜓点水,就婉约地映到了心原魂乡。

夏迟寒在灯火阑珊的暗处兀自吹笛。

直到笛声也尽了,仿佛一世已过。众人真正回过神来,殿中央的人却换作了匐跪在地上的绿衣女子,身段窈窕,腰身像一段新摘的嫩藕,粉嫩细腻。

鼓声错落响起,绿盈犹如春花开放一般慢慢起身舒展,满身银铛和璎珞玲珑作响,众人只见她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如仙女萼绿华或许飞琼从仙境翩然飞至。

俄而,鼓声渐渐变化出不同的音律来,高高低低,绿盈也随之曼妙舞动,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步履千变万化,玉臂自在舒展,鼓点作急,则飞腾回旋,清扬好似落花绕树,回雪从风,一片绿影妖娆翻飞,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看得在座之人心旌摇荡,叹为观止。

鼓声疾缓有度,鼓至缓处,笛声慢慢透出,如空山鸟语呢喃,幽谷芷蓝纤纤开,绿盈的身姿随之柔美舒缓,衣衫带着江南雾气蒙蒙的杏花雨一般飘然转旋,斜曳裙裾时,云雨欲生,风袖低昂处,如有深情,然而秾丽妆容下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却冷艳至极。

笛声迢递,鼓点雨急,舞游蛟龙。

观者如山色痴狂,天地为之久惆怅。

笛停。鼓止。舞毕。

天地辽阔。

文帝看得痴了。荏苒的时光仿佛回溯,潮水一样翻涌过眼。那时,他打得一手好羯鼓,年少轻狂,去兄长的府邸喝酒,醉了,就大敲羯鼓,鼓声隆隆。就是今天李错打的这一曲,《柘枝》。那时,夏迟寒和皇兄还是一对无双壁人,喝得尽兴了,翩然作舞,那舞姿如谪仙如惊鸿,点燃了少年的欲孽。

然后,数年的谋划,宫变,诬陷,无法自拔。争得久了,竟忘了到底在争什么,但彼此已回不到过去。

兄长到底失了先机,也就死在了太子之位上,留下一女二子,长子现在已经继承王位,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样子,却有一双犀利的眼睛,洛阳王,李泱。

“啪、啪、啪——”文帝醒过神来,在高高御座上含笑鼓掌。歧梁……真的很像当年的自己,但狠厉不够。

静了一刹后,掌声雷动。

严厉在四起的掌声中眯起了眼睛,想起府里的十二房妾室,看着绿盈的眼光像吐着信子的蝮蛇,小游和小沂暗中注意着人群,看到这样的眼光,两人对视了一眼,暗暗心惊。

文帝笑着要封赏,李错却跪下了:“儿臣与母妃幼弟恭祝父皇千秋晚岁,祝我朝国泰民安。”

“寡人明白了,这便是兰昕宫送给寡人的贺礼,好得很啊,寡人很喜欢!这《柘枝》一曲,软健兼备,着实不好驾驭,难得你们得其精髓,舞声鼓声相得益彰,曲目亦和我心,寡人很欣慰。”文帝笑道。眼神状似不经意扫过夏迟寒安身的角落,笑得更深了,带着岁月的风霜。

夏迟寒抚摸着手中的玉笛,神色黯然,寻了一个空,悄悄出了殿。

上个月李错来寻他相邀吹这《柘枝》一曲时,他心中就有了计较。世事一场冰雪,那些女孩子看向李错时全然信任与托付的眼神让他笃定,李错定不是个倾心权谋之人。

夏迟寒自忖看人从不虚。

而他,也是时候离开这深宫园囿了。眼前逼仄的繁华看得心中一阵阵的烦闷。心里越寂寞,越大声喧哗,越荒芜,就越矫饰繁华。看透了,无聊得很。

筵席散了。

李错在出东宫时被一个清和的男子礼貌地挡了一挡,那男子行礼道:“末将赵阵,公主今日的英姿末将生平未见,惊为天人。末将也痴迷羯鼓,因此唐突一问:不知公主明日可否赏脸光临末将寒舍?”

声音醇厚,涵养气度都很不错。

赵老将军家的千里驹啊,如此敢作敢为。李错暗想,便微微一笑,道:“赵将军年轻才俊,本宫也神交已久。此番幸会更是名不虚传。只是本宫近日颇有不便,改日如何?”

赵阵一抱拳:“末将谨尊公主口谕。”

待赵阵离开,潋滟冷笑道:“打他的如意算盘,瞎了他的眼!”

李错却不怒,反而笑道:“你可先别恼人家。赵老将军可是朝中的肱骨之臣,家教也是极严的,赵阵……说不定是块好料。”

潋滟道:“那他真该回去烧高香,几辈子修来的好福。”

李错被她的负气模样逗乐,笑道:“你又拿我取笑。我叫你办的事好了么?”

“就等着殿下问呢!兰昕宫小丫头来报过了,南姨正在景琛殿恭候殿下。趁着陛下寿辰宫里杂人多了,南姨进来倒方便许多。”

李错点头。一行人便来到兰昕宫。小游小沂两人一路心事重重,碍于绿盈在场又不好明说。随着李错进了景琛殿,绿盈回了自己住处,两人正要说,却见南乡子已经迎来了,脸色严肃。李错见状,也不寒暄,问道:“南姨,莫非有什么变故?”

南乡子点点头:“殿下,四方楼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收到今霄姑娘的消息了,派出的探子把严尚书府邸找了变,除了把守森严的密室和严利的书房,都搜过了,严利的几处别院也找过了。留下的暗号也没有人动过。奴婢想请殿下的印信,出动羽部。”

正说话间,文帝贴身太监太监张忠言的徒弟小才子来求见,南乡子避开后,小才子进殿请安,道:“奴才来穿师傅的话:梨园的吹笛子的夏迟寒夏先生筵席散后就不见了人影,看夏先生住处的样子像是出走了。陛下心里烦躁得很,恐怕这事还要牵扯到殿下筵席上一曲羯鼓舞,殿下千万周全些个。”

李错心中一沉:夏迟寒和父皇的暧昧是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这一走,怕是要好一场风波。

小才子走后,南乡子接着道:“四方楼还探听到一些六皇子李彤的消息,但消息十分隐晦,牵扯到宫中几十年说不得的陈年旧事,怕是只有娘娘才能解开了。”

李错点头,南乡子把一本小册子给李错:“这是四方楼探到的最近的各方异动,都记在上面了。”南乡子福了一福,“时候不早,殿下早些歇息,奴婢告退了。”

南乡子走后,李错坐着想了一刻,头有些疼,音瑟奉了沏好的狮峰龙井团茶来,然后为李错轻轻揉着肩。李错闭上眼歇了一会,睁眼道:“小沂,你们姐妹俩方才在路上有话要说吧?是关于绿盈的么?”

小沂深吸一口气,道:“殿下,严厉恐怕,看上了绿盈。”

李错怒极反笑,嗤了一声,道:“今霄的事还没问他要个交代呢,他倒要纳十三房小妾了,老匹夫在做他的春秋大梦!!!”手里的茶盏应声坠地,却早已在落地前被李错的掌力化成了齑粉,众人都沉默不语。

秋风萧瑟,肃杀的隆冬也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大人一章章打分,感动~

看文的大人们辛苦了~

风云将起了,哈哈哈某色期待已久啊~

明天有事,向众位大人请假,下周一见。抱歉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