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没有麻烦了,密之弟!为兄方才已跟那髡贼头目赵引弓谈妥了,在一个月之内,髡贼就会用海船向上海县和崇明岛输送米麦杂粮三十万石,食盐四千石,刀枪火器若干,以解我朝燃眉之急。”
看着众人都在,张溥便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吩咐小厮沏茶,一边淡淡地如此说道,“……为了获得这些军械粮秣,朝廷须付款八十万两,货到付款。眼下上海的朝廷国库里,自然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不过松江徐家(嘉靖朝名相徐阶的后人,晚明松江第一土豪,但与徐光启没什么关系)愿意捐银四十万两,再从其他各家缙绅那里募集一些,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用流民人口来抵价……”
“……哎,时局艰难,我等只怕是得要当一回人贩子了。”方以智低头盘算了一会儿上海朝廷的家底,随即忍不住摇头叹息说,“……天如兄,你跟那赵引弓还谈妥了些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吧!”
“……经过为兄的一番力争,髡贼还答应将投靠他们的海宁卫叛军撤出嘉兴府,退入杭州府境内安置,这样的话,朝廷便可据有松江、嘉兴、苏州、湖州这四府之地,勉强也能跟盘踞金陵的清虏周旋一番了。”张溥又继续说道,同时环顾了一圈室内,发现似乎少了个人,“……诶?宗子(张岱)呢?他不在吗?”
“……他在后院陪着余姑娘呢!小弟刚才还听见那边有琴声传来。”方以智随口答道。
方以智口中所说的这位余姑娘,乃是杭州名妓余潇雨,也是张岱这个纨绔子弟先前寓居杭州之时,在西子湖畔结识的老相好:利用这次出使的机会,张岱也重新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杭州城,然后便发现这座他曾经生活多年的城市,已经变得物是人非,异常陌生往日里时常流连的那些青楼赌场之类的销金窟,如今基本上都已倒闭歇业。而杭州城里的张家别院(张岱的老家在绍兴),也在城破前夕的那场骚乱里,被人纵火烧成了一片残垣断壁。昔日的那些熟人,此时同样几乎全都不见了踪影。
正当张岱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杭州街头四处闲逛之时,却在卖鱼桥头认出了面色憔悴的余潇雨姑娘……
原来,就在去年春天,澳洲髡贼攻打杭州城的混乱之中,余潇雨所在的那家青楼行院,也遭到了城内暴徒流氓的洗劫,最后更是被人纵火付之一炬,连老鸨都被活活打死。幸亏余潇雨一看情况不妙,就卷起包裹躲进了一处隐秘的地洞里,如此熬了几日,一直等到澳洲髡贼大兵进城弹压骚乱,使得市面上恢复平静,她才悄悄地溜了出来,带着自己积攒的一点随身钱财,暂时租了间屋子安身。
虽说躲过了兵灾,但因为杭州城内的缙绅士子已被髡贼吓得逃亡大半,再也没有人能与她诗酒唱和,余潇雨纵然色艺双绝,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无一不通,也断了生计,只能坐吃山空。而曾经与她有来往的那些才子名士,在杭州易主之后,基本上不是逃了就是死了,一时间居然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倒是有个髡贼小头目曾经想要将她收房,但心高气傲的余潇雨怎么可能看得起一个粗鄙武夫?何况这厮长得又黑又粗,半点才气也无,余潇雨引经据典地骂了他几句,他也没听出来。最后余姑娘只好拿出剪刀,对准自己的胸口厉声斥责,言明只要这头目再上前一步就立刻自尽,才算是逼退了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髡贼。
在这之后,余潇雨一度惶恐了几日,然而那个髡贼小头目似乎肚量不错,事后并没有对她如何报复。然而余潇雨也始终没能找到肯出大价钱买笑的新恩客,听说外面一直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弱女子也不敢出城如此坐吃山空了一年之后,余箫雨的往日积蓄皆已用尽,首饰衣裙先后被典当一空……最后连房租都缴不起,被房东赶了出来,流落街头,走投无路自持为才女的余箫雨,既不肯去杭州城里那些还在惨淡经营的下等妓院,用水嫩的身子伺候那些贩夫走卒、粗鄙武夫,也不肯进那些澳洲髡贼的“净化营”,剃了头发搬家去那些据说有食人族出没的海外番邦……于是整日徘徊在杭州卖鱼桥头,想要投河自尽。
然而就在此时,她却遇到了张岱……终于见到一位熟人的张岱,当即激动万分,赶紧上前搭救,用一句“水太凉”打消了余潇雨的投水之念,随即将其接回明朝使团的住所,又找来几个仆妇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如此一番雪中送炭,当即就让余姑娘芳心大动,不多时两人就已再次破镜重圆,如胶似漆,整日诗词相和、伤春悲秋,一起回忆往昔的风流旖旎、富贵喧嚣,叹息如今的繁华散尽、冷清破落……
正当方以智向张溥提起此事的时候,从后院又传来了余潇雨的抚琴声,张溥只听得琴声哀婉凄切,满是衰亡哀伤之意,不由得叹了口气。而性情较为刚烈的徐孚远,则是听得攥紧了拳头,愤然怒道:
“……如今北虏南蛮交攻,江南四乡涂炭,我等有何面目再以君子自居?那建州鞑虏在江南跑马圈地,屠戮苏州,杀掠江南百姓,固然是倍极惨酷。可这窃据杭州的海外髡贼,又何尝不是在荼毒万民?此次南下杭州,沿途所遇同年旧友,语及髡贼残害缙绅,败坏风气,诱拐良民出海为奴之事,皆潸然泪下。而我等身负皇命,非但不能驱逐贼人,还要向此辈卑躬屈膝,摇尾乞怜……这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闇公兄,髡贼火器犀利,势大难制,我等只可徐徐图之,不可鲁莽行事!”听得徐孚远似乎要反对此次议和通商,张溥生怕他驴脾气上来,真的把事情给搅黄了,只得赶紧跳起来安抚道,“……这髡贼惑乱民心,不惜民力,以奇巧淫技,欲据我祖宗之地。然而其不尊孔孟,不开科举,必然不得大明士人之拥护。只要我大明众正盈朝,君民一心。髡贼不过蝼蚁欲撼大树,纵然一时猖獗,日后必定灰飞烟灭……”
张溥一边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一边却忍不住回想着这些日子里各种令他恐惧的所见所闻。
经过多日观察,他发现盘踞杭州的这股髡贼,虽然据说只是一路不太受重视的偏师,但也是组织严密,管理得也非常有条理,无论治政还是抚民都很有一套,而且贼兵虽然在战时杀掠极惨,但平日里却从不强掠民财,简直比眼下的各路大明兵马更像官军,真不知是如何练成的。
比较不妙的是,根据张溥私下里收集到的一些文告和打听到的传闻,这些髡贼的各种施政办法,看起来诸子百家无所不有,却唯独没有儒门圣教的影子!这说明什么?说明髡贼根本就不太想用他们这些儒生,至少不打算让他们在髡贼的朝廷中占据高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辈读书人天生就是要做大官的!你们这些贼人怎么可以不给我们高官厚禄?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荒诞的事情!
更有甚者,这些澳洲髡贼日常所用文字皆为俗体,文章布告也是全用白话,当真是粗鄙得令人发指!无论那些大儒们声讨了多少次,这些厚颜无耻的髡贼依然屡教不改。所用的书吏也既无文采更无尊卑,纵然有几个投髡的读书人,也像着了魔一样,把圣人的教诲全丢到脑后了!这简直就是在以夷变夏啊!
这几年来,看着大明天下风起云涌、分崩离析,张溥已经对大明的未来命运,隐隐约约有些不妙的预感,甚至还在笔记里写下过这样一首绝句:“……山河万古秀,周鼎常易人。朱明失其鹿,试看谁得之?”
可是,如果让建奴鞑子得了天下,大家不过是一起留辫子为奴而已,在教化了那些倾慕圣学的蛮酋,让他们开科举兴文教之后,天下的读书人说不定还有翻身的机会。但要是被这些完全不尊重读书人的髡贼得了天下,怕是这华夏传承、圣人道统都要陆沉了!亏得这些髡贼鼠目寸光,格局甚小,实力也不济,得了杭州便心满意足,止步不前。否则面对着南北二贼的夹击,整个江南士林只怕都要玉石俱焚了……
哎,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位礼贤下士、厚待缙绅,不收税也不征兵,还要武功赫赫的盖世明主,就像当初的宋太祖赵匡胤一样,一手扫平这污浊乱世里的髡贼鞑虏、奸民武夫,让天下文士得以扬眉吐气啊?!
正当张溥如此浮想联翩的时候,却有几名随行的幕僚清客匆匆赶来,对他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张溥的脸上顿时便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方以智见状便开口问道,“……天如兄,这是出什么事了?”
下一刻,张溥便给了他一个石破天惊的回答:“……就在方才,有一支大明官军从凤山门入城了!”
“……什么?莫非我朝已经击破贼人,收复杭州了?”徐孚远立刻面露喜色,但随即就想到这根本不可能上海那个小朝廷的军力,他们几个比谁都清楚,如果真有本事收复杭州,哪里还会要他们出使?
于是,众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而张溥接下来给出的解释,则让他们的思维愈发混乱,“……入城的确实是大明官军没错,但却是崇祯废帝那边的官军!他们也不是打进来的,而是跟我等一样打着使者的旗号。听说那崇祯废帝病死池州之后,废后周氏、逆臣温体仁携废太子朱慈烺迁往徽州,另立伪朝,眼下又派人出使杭州……遭了,莫非是那徽州伪朝居然不顾体面,要联合髡贼,图谋我朝不成?”
听得张溥的这番揣测,室内诸位江南名士也都霎时间脸色煞白……但其实不过是在自己吓自己。
事实上,这只是一位飘零日久、心神俱疲的穿越者,在重返组织,叶落归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