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就像同期的樱花,绽放于同一座军校的庭院。
早就有了一开即谢的觉悟,为了祖国,从容散落吧!”
日本广岛县的江田岛海军兵学校里,这些天已经完全停止了正常的授课。
各个年级的在校学生,陆续从各地开着舰艇逃过来的毕业前辈学长,还有一部分的教授和普通水兵,成天都聚集在操场上,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演说和辩论,或者就是一边痛饮烧酒,一边唱着《同期之樱》,歌声凄惨,有气无力,令人听了就皱眉。一些人在喝醉了之后,甚至用双手随意抱住一棵树,用头疯狂地撞击树干,或者呆滞地望着雨云密布的天空,悲愤地用拳头擂击着水泥地面上的青苔。
听着窗外操场上不时响起的《同期之樱》歌声,还有各种醉醺醺的痛骂和咆哮,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的江田岛海军兵学校校长,栗田健男大将戴着老花眼镜,手捧一杯凉透了的浓茶,只感觉脑仁微微发痛。
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完了。战争已经没有希望了。可悲的海军、可悲的帝国、可悲的日本……明治维新以来七十多年的成果,恐怕都要付诸东流。日本列岛也将在美军的奴役下苟延残喘,永无复兴之日。
唉,算了,有精力唱歌总还是好事,至少比切腹自杀或者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要来得稍微好些吧?
作为一名资深官僚,栗田健男大将从来都不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家伙,就跟不远处吴港镇守府的司令官南云忠一差不多,属于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官场老人。因为作战水平实在平庸,在之前的一系列海战之中表现欠佳,甚至缩手缩脚,坐失战机,这两位老人才被踢出前线,打发来后方担任比较清静的闲职。
实事求是地说,他们早已厌倦了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也巴不得能够退出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舞台。
当得知东京和整个中央政府被原子弹夷为平地,头顶上再也没有人给自己发号施令之后,栗田健男和南云忠一的反应都是整个人一下子懵了,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只是天天守着收音机打听消息。又过了几天,听说京都冒出了个日本国临时政府,带头的还是前首相近卫文磨,吴港镇守府司令官南云忠一大将基本没怎么想,就下意识地服从了那边的命令,指示海军舰队停止抵抗,封存舰艇和武器,准备向美军投降。
而江田岛海军兵学校的栗田健男校长,当时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要跳起来讨伐京都“伪政府”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教育工作者,并不掌握什么兵权,所以只要不吭声就好了,没必要多嘴多舌。
谁知他们两个老人固然觉得能够告别战争也无所谓,下面的年轻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投降美军的命令一下,立刻就引发了江田岛海军兵学校的大骚乱,随即吴港附近的陆军也爆发了哗变,一番混乱之后,南云忠一看着局势失控,立刻很没担当地拔腿就跑,如今也不知去了哪儿。吴港的一部分的舰艇随即起锚出海,准备投奔南洋的联合舰队主力。剩下的人则下意识地往母校集结,想要跟老师和同学们一起讨论出个对策。
结果,作为江田岛海军兵学校的校长,栗田健男大将还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身不由己地被推举成了广岛地区日本海军力量的临时首领。又过了几天,从各地逃来江田岛的舰艇越来越多,很快就把江田岛海军兵学校给挤得满满当当。光是给这么多人安排食宿和医疗,就让栗田健男忙得够呛。再接下来,东京海军大学的校长小泽治三郎,带着他在核爆中幸存的学生和整个横须贺镇守府的舰队,也来到了江田岛。
在被小泽治三郎给当头棒喝了一番之后,栗田健男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目前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大概相当于德川幕府覆灭之时,带着幕府舰队和新选组北走虾夷的榎本武扬提督……尽管他实际上始终没挪过窝。
然而,面对这种天降大任的历史使命,栗田健男非但没有亢奋起来,反而只感到了无限的惶恐。
“……栗田君,现在的形势已经很明显了!整个日本都在看着江田岛!看着我们这些海国男儿!”
小泽治三郎校长攥着拳头,咚咚地敲着钉在墙上的日本地图,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昨天先了一趟广岛见陆军的人,梅津美治郎和冈村宁次准备在广岛重新成立战时大本营,领导帝国本土的对美作战!我们海军也有必要尽快加入进去,在新的大本营里发出我们的声音!不能让陆军的人垄断了大权!”
“……梅津美治郎?他把关东军撤回本土了?”栗田健男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
“……是的,关东军、华北方面军、朝鲜军,还有西部地区的本土军,全都在向广岛集结!”
“……那么满洲国呢?还有冈村的华北防区呢?那边怎么办?”栗田健男又问。
“……日本都快要丢了,哪里还顾得上满洲啊?”小泽治三郎叹了口气,“……陆军跟苏联方面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就是他们无条件放弃在鸭绿江以北的全部占领区,甚至包括旅顺和大连,并且在撤离之前不得破坏任何基础设施。而苏联方面则设法做通中国红军的工作,保证关东军和华北方面军的撤退工作不受阻扰。然后,满洲开拓团的移民也将要陆续迁入朝鲜……对支那作战这些年的成果,不得不全部放弃了!”
“……确实是只能放弃了,也由不得他们不放弃:台湾军和上海的第四师团都已经直接投敌了!”
栗田健男点点头,“……呃,这样的话,梅津美治郎大概能够在广岛集结起二十万到三十万的兵力。”
“……事实上,光靠关东军就已经足以扫平国内的逆贼了,但想要对抗哈尔西的美国太平洋舰队,肯定还是得靠我们海军!栗田君!为了拯救祖国,让我们一起干吧!”小泽治三郎挥舞着拳头叫喊道。
然而,在日本海军界有着“逃之栗田”绰号,曾经以开着战列舰被鱼雷艇追得满世界跑而闻名的栗田健男大将,却明显不具备这样的雄心壮志,只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哆嗦了一下,“……可是,我们打得过吗?”
“……不管怎么样也要打一仗吧!无论如何,我们都还远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程度啊!”
小泽治三郎再次把嗓门提高了八度,“……栗田君!即使不算日本海的舞鹤镇守府和九州岛的佐世保镇守府,光是在吴港和江田岛,我们就还有超过五十万吨的作战舰艇,至少一万架的海军飞机!四国岛山地中那几座封存的巨型海军弹药库,存放的炮弹和炸药足有十六万吨的梯嗯梯!濑户内海的德山湾岸边那四十多个巨型贮油罐里,还有至少六十万吨的各类燃油,足够我们最起码打上半年!”
尽管小泽治三郎校长一个劲儿地打气鼓劲,但栗田健男校长还是感觉有些信心不足:
从纸面上看,目前的江田岛海军兵学校,或者说吴港镇守府(从地图上看基本可以算是同一个地方),确实是实力雄厚,不仅有着完善的造船厂、维修车间,囤积了巨额的弹药和燃油,有着充足的海军人才(未毕业),还在这些天里集结了一支相当强大的舰队和成千上万的飞机,貌似依托本土作战的地理优势和多年修筑的海防要塞,应该可以跟哈尔西舰队较量一番。可是再仔细看看,眼下停泊在江田岛的都是些什么船啊?
首先是四艘战列舰榛名、金刚、伊势和日向,四艘航母天城,葛城,凤翔,龙凤,还有一艘改装航母神鹰号在佐世保,估计在战时应该能调得过来。但基本都是年头很久的落后老舰,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
然后是巡洋舰磐手,出云,青叶,利根,八云,鹿岛,北上和大淀,接下来是六十六艘大大小小的驱逐舰,但其中有一半是需要大改造才能使用的旧式驱逐舰,有三四十年舰龄的,甚至有日俄战争时代的遗产。
接下来还有六十艘同样老掉牙的海防舰,十七艘各式各样的潜水艇,一百五十多艘鱼雷艇,一百多艘只能用来充当海上警察的炮艇……由于指挥系统崩溃,很多舰艇都自发停泊在各处海滨岩石下面的阴影里以躲避美国飞机的轰炸:某些老式舰艇上不要说高射炮,甚至连高射机枪都没有一挺,怎么进行防空作战?
没办法,日本海军的精锐主力如今都在南洋的特鲁克,本土这边就只有一堆这样乱七八糟的破烂。
更要命的是,如今日本海军的指挥系统早已被原子弹轰上了天,光靠栗田健男和小泽治三郎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校长,真的能把这些帝国海军囤积的战略物资,统统都拿到手里,并且指挥得动这票来自四面八方的乌合之众?别的且不说,光是之前想要从德山湾的军需补给部门那边领出燃油,给云集在吴港海域的各地舰艇加满油舱,就让栗田健男大将磨破了嘴皮,废了老鼻子的劲儿。至于四国岛海军弹药库里的炮弹、子弹和枪械,还有食品库里的罐头和大米,栗田健男真的很怀疑是不是要先跟管仓库的人打一仗,才能领得出来。
——如今这会儿,可是有很多贪婪之人,尤其是管仓库的,一心只想着如何私吞公家的财产啊!
“……小泽君,你未免也想得太乐观了。古希腊哲人有云,一群暴民不等于军队,正如一堆建材不等于房屋。同理,光有一群战舰也不能等于是具备战斗力的舰队。没有大本营、海军省和军令部的权威震慑,没有一个完整的参谋班子给我们指挥舰队运作,没有了地方政府给我们提供补给和预警,光靠江田岛的这些飞机和军舰,还有学校里这些没毕业的学生,是根本没法像像样样地打上一仗的!”栗田健男苦笑道。
“……等等!栗田君!都这么多天了,你难道连一个临时司令部和参谋机关都没组建起来?江田岛这里又不缺专业人才!”这回轮到小泽治三郎惊诧了,“……你这些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给陆续逃过来的人提供食宿,给他们的船加满燃油和给养,给伤员和病人提供治疗,划分和安排舰艇的泊位……幸好弹药暂时还不用补,基本上不管哪条船都没开过几炮……”栗田健男答道。
“……你这是把他们当成了地震灾民在安置吗?”小泽治三郎顿时被噎得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栗田君!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现在是在打仗啊!!!”
“……知道啊!所以我派学生接管了预警雷达,在港口拉了鱼雷防护网,还布置了高射炮。”
栗田健男大将摊了摊手,“……不过迄今为止,美国飞机还没光顾过这里一次,倒是因为对空瞭望哨的眼神不够好的缘故,前后好几次差点把自己人的飞机给打下来。”
“……也就是说,现在的江田岛根本没有什么舰队司令部,只有一个防空司令部……”
小泽治三郎忍不住翻白眼了,“……好吧,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应该来得及重建舰队的指挥系统……”
“……嗯,看来确实是有必要把舰队管起来,不能总是这么乱糟糟的。但是,我们真的一定要继续战斗?海军过去打仗是为了效忠天皇,可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去送死?”栗田健男校长的态度依然很犹豫。
“……如果美军还在海外,我当然是愿意通过和谈来解决问题。可现在美军已经登陆了列岛本土,明显是一副要把我们斩尽杀绝的架势,根本由不得我们不战啊!除非我们立刻凿沉战舰,脱了这身军装!”
小泽治三郎的表情也是异常的复杂,“……否则我们就该为了这个国家而战!就算远洋迎击,御敌于国门之外,已经是没办法实现了。但是守住濑户内海,至少不要让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靴子踩上江田岛,这总应该是能够办得到的吧!我们脚下的土地,可不是什么连名字都念不准的南洋荒岛,而是日本民族世世代代的神圣故土啊!堂堂帝国海军难道已经退化到幕府时代的窘态,要让西洋兵舰在濑户内海来去自如吗?
中国唐朝的杜甫有句诗是‘国破山河在’,但是我们却决不能‘国破军舰在’!当年以清国之弱,满人朝廷之昏庸,北洋水师依然有勇气与我国舰队厮杀到最后一刻。如果联合舰队在战争失败以后,大多数军舰却没开一炮就跟军港一起被完好无损地交给了敌人,甚至好像新的一样,那将是日本男儿最大的耻辱!”
尽管小泽治三郎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大义凛然,一副仿佛马上要舍身取义的模样。但栗田健男还是满心的厌战情绪,根本不想去死。不但自己不想去死,也不想让部下和学生去死——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要守护这座学校,让尽可能多的部下和学生,在这场已经走到尾声的战争中活下去……眼看着一时似乎无法说服栗田健男,小泽治三郎只得耸了耸肩膀,转而询问起了特鲁克环礁联合舰队主力的情况。
“……特鲁克那边?在确认了山本五十六元帅的死讯之后,虽然断断续续还是有些通讯过来,但是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只知道那边正在把主力舰队向特鲁克集结,并且推举元帅死后的下一任主事者……”
就在这时,栗田健男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于是,栗田健男就对小泽治三郎打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接起了电话……随即栗田健男的表情就变得越来越古怪,最后放下电话,语气微妙地对小泽治三郎说道,“……联合舰队的新任代理司令长官选出来了。”
“……是谁?近藤信竹?丰田副武?古贺峰一?还是主持南洋重工的堀悌吉?”小泽治三郎问道。
“……全猜错了,是帝国海军兵学校新设南洋特鲁克分校的校长,井上成美大将……唉,整个帝国海军上百万吨的舰艇,超过三十万的兵力,眼下居然是由我们三个校长在指挥!这是在开玩笑吗?!”
而小泽治三郎的反应,明显还要更激烈,“……井上成美?见鬼!为什么是这个日本海军的赵括,只会纸上谈兵的常败秀才?特鲁克的联合舰队司令部怎么推举出了这样一个新长官?!”
“……呃……这话我可不能当成没听见啊!二位!”
——小泽治三郎的话音未落,就目瞪口呆地看到,穿着白色军礼服的井上成美大将推门走了进来。
栗田健男:“……???”
小泽治三郎:“……!!!”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井上成美,两位校长先是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然后彼此望了望,最后一齐扭过头来,异口同声地向刚进来的第三位校长发问:“……井上君,你是怎么从特鲁克跑过来的?”
井上成美眨了眨眼睛,正想开口对两位校长说些什么,却猛地听到一阵低沉的引擎声从头顶的远方传来,而尖利的空袭警报声也随即响起,不由得脸色一变,“……没时间说这个了!是空袭!快跑!”
下一刻,明亮而巨大的火球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将江田岛海军兵学校的校园几乎瞬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