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古都江宁,紫金山脚玄武湖,背山面城,集中国皇家园林龙脉风水之大成。
正值深秋时节,湖风渐寒,好在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天气,湖畔游人络绎不绝。青年牵着孩童,本是这湖畔极寻常的组合,此刻却成了这金陵皇家园林中的一道风景。青年不高不矮,长相普通但皮肤颇白,穿着一身洗得白发的深色中山装,脚上一双这年头已然极为罕见的千层底布鞋,微眯的桃花眼配合着笃定的微笑,颇具亲和力。他牵在手中的小童看上去也就**岁的光景,眉目间灵气十足,只是这原本应该读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却身着量体而裁的深红色喇嘛袍,手中的古旧转经桶不断发出微弱的“滋滋”声。深秋季节的玄武湖畔本就景色美不胜收,这对在外人眼中的奇异组合却也成了一道风景。
“没了‘莲花落尽红不妍’的盛景倒是有些可惜,这玄武湖不比西湖那般娇柔,有六朝古都的底子在,就算被破了龙脉,但也总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面朝青湖,秋风劲袭,吹起阵阵轻浪,看到这情景青年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小童一脸童真地抬头仰面看向那青年:“云道哥,我更喜欢金鸡湖……”
李云道笑着赏了小童一记暴栗:“别说得你自己跟女人一样念旧,最后弄得好像我是个喜新厌旧的坏胚子似的,十力嘉措,你是个爷们儿,成天神神叨叨的就算了,但千万别娘们儿兮兮的。”
十力将转经桶塞进杯里,低头拨弄着粉嫩的手指手,轻声道:“云道哥,我是喇嘛啊。”
李大刁民坏笑道:“喇嘛怎么了,喇嘛就不娶媳妇儿不上床了?”
十力一脸为难:“可是……唉,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欢欢喜喜地斗了几番嘴,这对怪异的组合终于安静下来,坐到岸边供游人休憩的木椅上。深秋季节,长江以北的气温已经颇低,小喇嘛两条肉嘟嘟的小腿露在空气中,靠着那木椅边缘,一边吹着口水泡泡一边荡啊荡啊。
“对了,这才是你这个年纪应该干的事情,别成天装得跟个老头子似的。”李云道双手抱手,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眯眼笑着打量自得其乐的小喇嘛。
一个口水泡泡应声而破,十力一脸可惜,仰头道:“云道哥,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也跟这个泡泡一样?”
李云道做了个深思的表情,良久才道:“那梦幻泡影都是你们佛家的说法,虽不至于没道理,但是还是过于唯心了。”
十力鼓了鼓腮帮,不置可否,从他记事起就听过李云道不少攻击抹黑和尚喇嘛的言论,连师父老人家也经常被他拿来腹黑一把。不过十力不在乎,无论怎样,他都是虔诚的佛教徒,都仿佛无论怎样那个人永远是他的云道哥一样。
“云道哥。”
“嗯?”
“你真想娶十房媳妇儿吗?”
“啊?”
李云道吃惊地面向十力:“咋突然问这么没水平的问题?感觉你的佛性和档次一下子下降到王小北那犊子的水平了。”
十力嘻嘻一笑,露出两排洁白小牙:“我就随口一问。”
李云道突然哼了一声,眯眼道:“你是不是又暗窥天机了?”
十力飞快摇头:“看不出。”
“啊?”李云道吃了一惊,“出什么问题了?”十力身上有些玄机是跟常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但“看不出”这三个字还是头一回从十力口中听到。
十力摇头:“兴许是佛祖将它收回去了吧。”言语间没有丝毫地不满,得和失,对于出家人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守住内心的根本。
李云道闻言,也不再追究这个话题,老喇嘛和小喇嘛身上的事情,本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门科学或宗教就可以简简单单地去诠释的。尽管从小到大,李云道时不时就要抹黑那位菩提树下得道成佛的大圣者,那也是只是出于对老喇嘛噶玛拨希的叛逆,对于宗教本身,他还是始终怀着敬畏之心的。这世上“存在即真理”的道理,就算不学哲学,他大体也是明白的。
两人便这样坐在江宁城的玄武湖畔,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玄武湖右托鸡鸣寺,今日正逢十五,上山呈香的信徒众多,其中竟也夹杂着一对打扮奇异道门弟子,老道一头白发挽入发髻,看面相也起码七旬开外,跟在他身边的小道竟是个粉嘟嘟的女娃,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此刻小道姑正一脸极不情愿地鼓嘴跟在老道身后,粉嫩的小脸蛋上清秀的小眉毛皱成一团,从身边擦肩而过的游人见她可爱,纷纷指指点点,也有忍不住想上来摸摸她小脸的哥哥姐姐,却被她无一例外地躲了过去。如果此刻黄梅花这类的武道高手在场定会被惊出一身冷汗,这小女孩使的步伐可能要比他精心调教的徒弟周树人还要来得灵巧轻盈。
小道姑终于忍不住了,轻跺小脚,溅起一地枯叶:“张无极,你骗我。”说着,便小脸一摆,眼眶便红了起来。
老道闻言,果然转身,看了看两旁纷纷侧目的香客,不住地陪着笑脸,弓腰走回那小道姑身边时才小声道:“小师姑,当师侄的哪能骗您啊,我说他在这玄武湖畔,他就肯定在,况且,师叔祖也说了,这趟下山任你玩个痛快,就算碰不着他们,咱们再慢慢找,只要他们在这江宁城,我就不信把这城翻个底儿朝天还找不出个人来。”
小道姑这才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两滴没忍住滑落下来的泪珠:“那好吧。可是,我们上去鸡鸣寺去做什么?那里只有尼姑,又不是道场。”
老道嘿嘿笑道:“这鸡鸣寺的老尼姑欠我个大人情,她们是地头蛇,万一我们真碰不上人,让她们出份力也是应该的嘛。”
小道姑果然破涕为笑:“那就去吧。”正要抬步,突然小道姑又发愁了,这回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那台阶上,双手托腮,看着山下的云深不知处:“无极,你说万一真找到了,怎么办?”
老道挠头一脸为难,心道:小祖宗哎,说找人的是您,找到人要发愁的也是您,您老人家是要玩死我这把老骨头啊,活了一百多年,也就被那秃驴善意地戏弄过两回,临了倒是载在这小姑奶奶手里了。
小道姑愁眉苦脸地撅着粉唇,咬着手指甲冥思苦想:“无极,万一他要娶我,那怎么办?人家还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无极老道顿时哭笑不得:“那个……小师姑,您才七岁,那娃娃亲当不得真的……”
小道姑不乐意了,竖眉不悦道:“张无极你再胡说我就让师父罚你去打扫院子。”
老道果真闭口不说话了——开什么玩笑,茅山道场上上下下不下几万亩地,真去扫院子,小半年也扫完一整遍。
发完火气,她松开绑腿又重新绕了数圈系紧,然后又托着腮邦开始发愁:“万一他想生宝宝怎么办,师父还说我可以生宝宝啊……”
老道开始翻白眼,想笑却又不敢笑,干脆侧过身去假装看山道台阶旁的花花草草,但还是憋得肚子疼。
小道姑碎碎念了半刻,这才想起冷落了身边的无极师侄。“无极,你是不是嫌我烦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仰头眨眼,小模样可怜兮兮。
路人纷纷指指点点:“这老道忒不像话,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也欺负,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贩子假装的,要不要报警啊……”
张无极很无辜,差点儿就守不住修了一百年的道心,说实话,他真有种想冲上去扇人的冲动——有本事你跟这位小姑奶奶单独待上小半天再出来嚷嚷?在外头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在茅山是小一个辈份就暗无天日,想他无极老道也算是华夏响当当的人物,可碰到这位小祖宗却是当真没了脾气,打不得,骂不得,偏偏还得时不时地想着法子接她异想天开的招。
玉皇大帝,三清至尊,都行行好吧,让那杀千刀的人将这小姑奶奶接走吧。
无极老道在内心深处无声地呐喊,身边的小道姑却终于眉开眼笑。
“无极,走吧。”
无极老道纳闷地起身,好奇道:“小师姑,你想通了?”
小道姑一脸璀璨笑容,飞快摇头:“没。不过我想好了,等找到他再想也不迟。”
“可是……”
“无极你废话真多。”
“哎,小祖宗哎……”
“无极你不可以说脏话哦,不然要罚扫院子的……”
一老一少两人再次踏上通往鸡鸣寺的小道,一路上小道姑依旧碎碎叨叨,老道士仍然点头或摇头,疯疯癫癫地两人一前一后往那鸡鸣山东麓攀去。
山内鸡鸣寺,观音殿中观音像面北而坐,殿门楹联曰:问大士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佛像下蒲团上老尼亦面坐而席,入定许久才缓缓睁眼:旧人来访,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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