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在龙泉养病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有小雨夫人和大将军两个呀呀学步的女儿陪着她。阳安长公主、大司农李玮的夫人筱岚、太常蔡邕的女儿蔡琰曾先后赶到龙泉求见,但都被长公主拒绝了。
晋阳的事,长公主不想让大将军一系的人插手,以免祸及无辜,同时她也不想让长公主府的人出面,以免纵容包庇、姑息养奸。因为没有合适人选主持审理此案,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长公主病倒,公卿大臣被囚廷尉府,繁重的朝政全部压在鲜于辅、李玮和荀攸三人身上,这种状况维持几天还可以,但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晋阳的事必须要立即处理,否则河北上下将人心惶惶,后果堪忧。为此三人数次上书长公主,要求立即审理晋阳谋反一案,把一些无辜大臣尽快放出来。然而,目前朝中有资格主持审理此案的大臣一个都没有,长公主忧心如焚。
七月上的一天,鲜于辅亲自赶到龙泉,和长公主商议此事。
“殿下,臣举荐前太傅刘虞之子,先帝朝的重臣刘和大人主持审理此案。”
鲜于辅的这句话,顿时让长公主眼前一亮,喜上眉梢。她把刘和忘记了。
刘虞病逝后,刘和为父守孝三年。到今年六月止,恰好三年期满。当年,正是这位宗室大臣,把她护送到了河北的河间国,然后又把她送到了北疆。
“鲜于大人,谢谢你了。”长公主微微躬身,由衷地感激。
“如果没有你们支撑朝廷,河北也许已经……”她伤心地摇摇头,泪水悄然落下。“陛下还好吗?”
“陛下他……”鲜于辅抬头看看长公主,低声说道,“陛下这几天情绪很差,他想和皇后待在一起,不知道殿下能不能……”
“不能。”长公主一口回绝。
七月中,刘和从涿郡日夜兼程赶到了晋阳。
随同刘和前来的还有前太傅刘虞的属下魏攸、孙谨、张逸、张瓒、尾敦等人。
鲜于辅出迎三十里。他和刘和、魏攸、孙谨已经一年多未见。此时再度相逢,彼此都很兴奋,但晋阳的气氛实在太过沉重,鲜于辅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
“羽行,你在书信中托我带来的几个人,我都给你带来了。”刘和朝身后招了招手。三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急忙跑到刘和身边,跪倒给鲜于辅磕头。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鲜于辅把三个人扶了起来,“好好干,不要给我丢脸,更不要给大将军丢脸,知道吗?”
三个年轻人连连点头。
左边身材高瘦,长相清秀的年轻人叫徐邈,幽州蓟城人,是刘和的弟子,鲜于辅的亲戚。此人擅长书画,尤其擅长画人物和鱼类,很有才华。
中间那位容貌俊雅的年轻人叫孙礼,幽州涿郡人。师从卢植,文武双全。去年鲜于辅奉命到邯郸主持修改兵制的时候就想带着他,但他以给老师守孝为名婉言拒绝了。这次鲜于辅把他强行征辟来了。
右边年轻人威武英俊,是度辽将军阎柔的弟弟阎志。阎柔认为武人终究难以出人头地,所以他让自己的弟弟拜名师学习经文。
鲜于辅话还没有说完,刘和就开始摇手了,“这三个人先给我。等晋阳的事处理完了,你再另行任命。”
“随你吧。”鲜于辅叹了口气,“我带你去龙泉拜见长公主。”
马车上,刘和听完鲜于辅的述说后,脸色非常难看,“羽行,你在书信中是怎么说的?你怎能骗我?”
“我不骗你,你能来吗?”鲜于辅无奈苦笑,“子安,现在河北除了你,还有谁能处理此事?”
“你……”刘和气得一张嘴,想骂都不知骂什么好,“你把我害苦了。这事你让我怎么干?我无论怎么处理,最后不是得罪天子就是得罪长公主。我这不是象伏完一样,跑到晋阳来找死嘛。”
“羽行,你,你……”魏攸瞪着双眼,手指鲜于辅,连连摇头,“你们害死了老大人,现在又要害死子安,你们简直……”
鲜于辅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任由两人一顿埋怨。不过骂归骂,现在人都来了,想跑也跑不掉,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死了,一定要拉你做垫背。”刘和狠狠打了鲜于辅一拳,气哼哼地说道,“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大将军可有什么交待?”
“大将军远在三千里外的大漠,至今一无所知。”鲜于辅睁开双眼,无力地摊开了双手,“就算大将军知道了这事,他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大将军自己不愿主政,而天子太小又不能让他主政,让长公主主政,结果长公主一气之下又惹出这么大乱子。你说现在怎么办?这个烂摊子,我们不收拾,谁收拾?”
“怎么收拾?”刘和生气地说道,“王柔一口咬死,说天子和伏完、董承密谋诛杀长公主、大将军,这是多大的事,你知道吗?”刘和伸手拍拍鲜于辅的肩膀,“羽行,你听清楚了,是天子要杀长公主和大将军,是天子。你让我去审问天子吗?”刘和一甩头,极为绝望地举手叫道,“天啊……这事怎么办啊……羽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魏攸抱着脑袋坐在角落里,就象马上要丢脑袋一样,气色灰败,惶恐不安。
“听长公主的。”鲜于辅手抚三绺长须,慢慢说道,“今日主政的是长公主,我们当然要听长公主的。”
“长公主迟早要出嫁,天子迟早要主政。”刘和挥舞着双手,痛苦地说道,“一旦天下平定,天子掌控了大局,我们也就活到头了。”
“所以我要请你来。”鲜于辅拍拍他的手臂,“你是皇室宗亲,和天子、和长公主都有很深的感情,他们姐弟之间的矛盾要靠你来化解。”
“靠我……”刘和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睛望着鲜于辅,匪夷所思地说道,“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凭什么让他们姐弟握手言和?”
“你在朝中出任九卿重臣的时候,我还在西凉打仗,朝中的事我哪有你清楚?”鲜于辅一推了之,“请你来,当然要你想办法了。”
“你……”刘和气得抬手就是一拳,“你太狠了。你要杀我也就罢了,也还要让我灭族,我打死你这个混蛋。”
鲜于辅一脚踢开车门。亲卫骑正护在马车旁纵马飞驰。鲜于辅飞身跳到亲卫骑马上,回头冲着咬牙切齿的刘和连连招手,“子安,我先走一步了。”
“鲜于辅,你等着,我和你没完。”
刘和觐见长公主。
当年,先帝让刘和带着长公主到河间国避难的时候,长公主只有十岁。刘和是长公主的堂兄,对长公主呵护有加,而长公主身边也只有这一个亲人,所以两人之间感情深厚。长公主看到他,非常委屈,哭诉了很长时间。
刘和一掌拍到案几上,大为愤怒,“殿下国色天香,当今天下谁人能配?陛下这样胡闹,简直咎由自取,让他闭门思过好了。要让他好好想想,当今天下能娶殿下的,只有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他都不知道?臣看他就是瞎了眼嘛。”
长公主恨恨地连连点头,“他就是瞎了眼。忠臣的话不听,却听那帮奸的祸国之言,竟然要骨肉相残。”
“是啊,是啊,先帝要是知道了……”刘和悲戚难忍,眼眶转眼就红了,“他会伤心欲绝的……”
长公主的泪水顿时又下来了。
刘和拿衣袖擦了擦眼睛,然后指着琴台上的弦琴说道:“殿下弹琴解愁的时候,殿下的母亲一定听到了,她,她……”刘和突然声调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伏案痛哭起来,“先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人世之惨,莫过于骨肉相残啊……”
长公主悲恸至极,忍不住放声痛哭。
刘和拿着长公主的手诏,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御书房。
天子又惊又喜。当年刘和跑到长安要圣旨,要救他,后来突然就不告而别了,他还一直担心刘和的生死,私下问过很多大臣,但谁都不知道刘和是死是活。
“爱卿没死?”
刘和摸摸脑袋,笑着说道:“臣命大,没死掉。”
“爱卿来救朕?”
“陛下是大汉天子,这里又是晋阳,有大将军的护卫,很安全,哪里还需要臣来救助?”刘和笑道,“陛下难道不安全?”
“爱卿,朕的姐姐要杀朕,你不知道?”
“陛下开什么玩笑?”刘和大笑,“臣一到晋阳,马上就来觐见陛下,臣觉得晋阳很安静啊。”
“真的,姐姐真的要杀朕。”天子恐惧地说道。
“为什么?”
“朕要把姐姐嫁给晋阳王家的王晨,不料激怒了姐姐,惹出了天大的祸事……”接着天子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这事怎能怪朕?朕如果把姐姐嫁给大将军,朕将来不就成了摆设,任由大将军摆布?姐姐变了,不是朕过去那个姐姐了,她自己被大将军利用了她还不知道。没有大将军给她撑腰,她不过就是个长公主,但大将军为什么要给她撑腰?还不是因为大将军要独揽权柄。这事白痴都知道,她却不知道,反而倒过头来帮助外人对付朕,要骨肉相残。”
刘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爱卿要救我。”天子哀求道。
“好。”刘和满口答应。
君臣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天子大概一个人在御书房待得太无聊了,不让刘和走。“爱卿陪朕下盘棋吧。”
刘和把棋子拿在手中,神情顿时激动起来,“这是先帝的……”
“是啊。”天子十分伤感地说道,“朕的父皇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唯独一个姐姐还要杀朕,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干啥?”
刘和眼圈一红,泪水滚了出来,“先帝在九泉之下,一定知道陛下和长公主骨肉相残之事。惨啊,惨……”刘和越说越是凄伤,突然他一手抓起一把棋子,伏地痛哭。
天子心中本来就苦闷、颓废、绝望,给刘和这么一哭,再也忍不住了,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天子哭了一会,愤懑的情绪得到发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一丝悔意悄然而生。想起自己在长安的日子,想想自己这几个月在晋阳的日子,那的确是有天壤之别。也许,自己错怪姐姐了。
刘和抱着脑袋还在干嚎。
天子伸手拍了拍。“爱卿,爱卿……你起来,朕有话对你说。”
刘和有气无力地爬了起来。
“爱卿,你暂时不要走了,留在晋阳吧。”天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声说道,“你去告诉朕的姐姐,朕不管她的事了。她想嫁给谁,想什么时候嫁,只要她开口,朕都答应。”
刘和“嗯”了一声,“陛下,那几位国戚怎么办?”
“这件事是朕的主意,和他们没有关系,请姐姐放了他们。”
刘和把脑袋摇了几下,然后小声建议道:“陛下,还是给长公主写封信吧。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说?”
天子犹豫良久,“朕是一番好心,不是朕的错。”
“臣替陛下写,陛下只要盖个印玺就可以了,好不好?”刘和拱手哀求道,“陛下,想想先帝,想想陛下可怜的母亲,想想可怜的董太后……”
“好吧。”天子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几位老大人被带到了张温的牢房。
张温挣扎着想爬起来,崔烈赶忙把他扶住,“你好好躺着吧,估计这也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大家有什么话赶快说,说完了我们吃饭、砍头……”
“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袁滂骂道,“不死也给你咒死了。”
刘和出现在廷尉府大牢。
几位老大人吃惊地看着他。崔烈猛地一拍手,“好,又来一个找死的。”
“子安,你这时候来干什么?送死啊?”张温挥手喝叱道。
刘和微微一笑,躬身说道:“我是来救几位长辈出去的。”
“哼……”丁宫苦笑,“子安,恐怕我们出去了,你就要留下了。”
“几位长辈这叫什么话?好象巴不得我死似的。”刘和笑道,“我已经来了三天了,有些事情我无法做主,必须要找几位大人商量一下。”接着他把天子写了罪己诏,长公主拒绝释放两家国戚,执意要诛杀谋反叛逆的事说了一遍,“看样子,这人不杀是不行了。”
“天子写了罪己诏?”崔烈看看刘和,奇怪地问道,“天子既然已经写了罪己诏,又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长公主为什么还要杀?”他指着刘和问道,“那份罪己诏不会是你伪造的吧?给长公主看出来了?”
“我哪有那个胆子?”刘和苦笑道,“说实话,我同意长公主的意见。长安这几年发生了多少事?董卓为什么被杀?李、郭汜、樊稠为什么自相残杀?很简单,都是长安那些大臣们努力的结果。”刘和望着杨彪,一脸怀疑地说道,“长安大臣干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低头就有主意,抬头就是计谋,三五个人就能推倒一大片。你们想想,董卓当初那么大的势力,他们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都敢杀,为什么现在不敢杀长公主,不敢杀大将军?只要有人挡着他们的路,威胁到他们的生死,他们就敢杀,逮谁杀谁。”
“刘和,你不要血口喷人。”杨彪气得浑身颤抖,怒声叫道。
“杨大人,李、郭汜、樊稠之所以互相残杀,就是因为你的离间计,你敢不承认?”刘和脸色一冷,“现在李、郭汜、樊稠的几个部下就在这间大牢里,你敢说你不认识他们?和他们没有一点瓜葛?”
“你……”杨彪眼里闪出一丝惧色,不敢再说话了,越说麻烦越大。
“子安,你今天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张温示意蔡邕、陈纪两人把杨彪拉到一旁,然后冲着刘和招招手,“长安旧臣当中,其它人有没有这种谋反意图,我不敢保征,但杨大人我可以保证。”
“我当然相信杨大人。”刘和说道,“长安旧臣那些可以留,那些不能留,请杨大人给我一封名单。”
“我不写。”杨彪怒声说道,“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写。”
刘和看看他,摇摇头,“随你。你要是不写,我就看那个名字不顺眼,我就杀那一个。”
几位大臣低头不语。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选择的。还好这次主持审理晋阳谋反大案的是刘和,如果换了别人,早就一锅端了。
“北疆大吏因为特殊原因,牵连的人很少,比较好办。”刘和接着说道,“长安旧臣我们很难相信,所以不管是不是无辜的,能杀的都要杀。最难办的就是两家国戚。”刘和望望几位老臣,拱手说道,“恳请几位老大人给个话,到底是杀伏家,还是杀董家。因为这一杀,就必须杀到底。不管是皇后,还是贵人,都要杀。保一家,留一家,将来我们才有生路,否则,我们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