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因知道洪承畴与孙传庭等人都是以清节忠忱自诩,定然不会一说就降,想来要费一番功夫。至于皇太极曾经使用的以庄妃劝降,他手头一无庄妃,二来也并无此需。明朝将亡,洪承畴等人失却效忠对象,自然方便许多。
他急奔赶赴济南,就近指挥前方布防,现下山东全境已被汉军收复,河南豫东地界八府十二州一百零六县亦已攻陷,刘国轩与孔有德攻克陕西大半,现下已派兵入大散关,危胁汉中。若不是八旗摆脱了后方被袭危险,十五六万骑兵全数入关,蓟镇、通化、昌平等畿辅名城重镇已被满清所得,吴三桂等人又屯兵通州,汉军现下只有一卫兵马驻屯山东,打明军是绰绰有余,与满清对战实力却嫌不足。是以停下脚步,整治州府,派驻官府,减免赋税,安抚流民,开仓放赈。张伟甫至济南,便命全城开仓放粮,在城门各地开办粥场,施舍因兵火天灾流落的难民。因为这些举措,汉军与张伟名声大好,此前又有江南治政实绩在,士大夫多半归心,不过一月功夫不到,整个江北山东已然归附,除了少数治绩和官声都很差的贪官污吏都被抓捕,引发一些比较小的动荡之外,再无反复。
与李自成得不到地方豪强的支持,下派官员并不能行使职权不同,张伟自江南带来了大量具有实际行政经验的官吏,厢军、靖安司官员,再有地方清要士大夫家族的支持,占领一个地方,很顺遂的就可以得到某地的物力和财力支持。他住进济南德王的王官之内,每天召见投降明朝官员,地方豪绅,好生安抚劝慰,以定人心。
就他在抓紧时间整军治民,稳固后方的同时,又命金吾、神策、神威三卫将防线前移,大军压向畿辅地界,兵锋直指通州。又调集一军的兵力,直奔河南北部,往山西陕西交界一路横扫,以期与刘国轩等人会师,若是招降袁崇焕部不成,就以强兵猛攻山西,迅速将明朝残余势力扫平。
皇太极驻节于北京东郊城外,此处乃是明朝官员出外任职,陛辞后官员送行之所,也是皇帝出行归京,或是有大臣回来的迎接之处。他自十一月初深秋叩关,轻松击破只有千多残卒守护的大明山海关重镇,又横扫畿辅诸多强镇,将所有的重镇全数拿下。此时明军主力一败于凤阳,二败于江北,仅有唐通吴三桂等人领着几万强兵勉强打了一仗,远远觑见八旗兵锋,便已是落荒而逃。各镇都已很少有兵把守,而明朝兵部尚书傅宗龙秉承皇帝旨意,要在畿辅编练七十三万强兵,奈何无饷无粮,又无兵源,等八旗兵攻来之时,除了各城附近的乡勇豪绅还略做抵抗,其余官员军队或逃或降,根本未尝一战。
此时已是十二月中,一月以来,除了京师和南面的几个强镇,畿辅所有已全被八旗攻占,于以前入关抢劫不同,此次八旗兵并不似以往那么凶神恶煞般四处抢掠,而是张榜安民,并不乱杀乱抢。是以虽然人心惶惶,各府、州县的市面到也安然,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骚扰和逃难大潮。与历史上的记录不同,此时明朝的官员有南方的强势新汉人王朝可以投效,很难枉顾民族大义投靠满清,所以尽管皇太极以恢宏的度量和气魄招揽明朝郧贵和官员,收效却是很差,这么些天,只有几十个低品杂职官员被迫投降,其余官员或躲或藏,并不出来做官。
清兵的火炮并不很多,因为满人虽然很善于打造铁甲和兵器,铸炮的时间却是很短,铁材浪费严重,工艺对他们来说也太复杂。这两年来费尽财力物力,才铸成大炮六十余门,中小火炮三四百门,又因为要防备汉军袭辽,将一部份火炮留在沿海港口和险要之处,铸成炮台守备。此次入关,只带有大小火炮百门左右,已是倾尽了全国之力,方才成行。待攻到北京城下,崇祯命成国公朱纯臣统领三大营出战,清军不过冲杀一阵,三大营七八万京军已然溃不成师,朱纯臣侥幸得脱,带着一半人逃回城内,其余败兵或死或降,带出城外的几百门火炮和炮弹火药白白便宜了清兵,立时与从关外带来的火炮并成一处,终日向城头打炮,使得明军不能驻足城上。
北京城头而险峻,是成祖花费百万民工,历时多年修建增补而成,英宗时十万京军面对二十多万瓦刺强兵的攻击而巍然不动,就是清兵多次围城,京师为之戒严多次,而始终不曾担心京师会不能守。此番却与往日不同,不但没有了强兵驻于城外,与城上守兵以为犄角,就是源源不断奔来勤王的兵马也是一个没有。满城的百姓成日听得城外炮声不停,守城的五六万明军来回奔走,还有内操的四五千小太监也在大太监的带领下匆忙出宫,操刀持箭上城头守卫。这种情节从未有过,百姓们很是心慌,一方面是觉得大事不妙,一方面很看不起守城的京营兵和太监,各人看着那些耀武扬威持刀弄棍的太监上城,心里均想:“这种畜生都上了城头,看来大明离亡国真的不远啦。”
朱纯臣虽然苍皇败退,崇祯却也并没有怪罪于他,只是命王德化、曹化淳、王之心等大太监一起上城,监视着守将严守城池,又令朱纯臣为提督大将,总理城内防务。那朱纯臣是郧贵之后,喝酒听戏最是拿手,行军布阵如何能行?他别无办法,只是每天缩在府中,下发命令让京营诸将一并上城,严密防守。又命帖出告示,命京师各衙门的差役、杂工一并上城。又使更夫宣谕:贼兵离城不过五里,守城十万火急,城破之日,百姓必不可免,今命全城丁壮尽数上城,协同防守,不准迟误!各家门口悬挂灯笼,严防奸细;各人不准随意上街走动,违者立时拿问!
于是全北京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百姓不堪劳役之苦,上城守备,一无官粮补帖,二无兵器,只是赤手空拳,呼喝纳喊。而家中妻儿嗷嗷待哺,无人看顾。各人都是心急如焚,一面担心城破后被辫子兵屠杀,一面又巴不得早日解脱为好。
崇祯居于宫城之内,自然不会知道外城情形如何。他虽然每天都担心城破,自已攻入敌手,辱没祖宗。又觉得事情未必如此之坏,吴三桂等人整顿军马后,自然还会回来救驾,袁崇焕等人亦不会袖手旁观。他每天带着周后和田妃等人到皇极殿焚香祈祷,期盼祖宗有灵,能使得勤王兵马赶到,解此危局。虽然后妃们心中明白,此番再无援兵,各人都是满眼含泪,却并不敢在皇上面前哭出声来,只是低声啜泣,不知道前途如何。
这一日乃是崇祯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年之中往常这时候宫中很是热闹,除夕和元旦将至,就算是灾荒频乃,宫中用度简省,却也免不了要花上五六万两银子,布置一些花台、彩坊,再有灯火小戏凑趣,阖宫上下这几年来觉得国运黯淡,也只有借着逢年过节时热闹一番。此时国事败坏到如此地步,各宫妃哪有什么心思庆祝,只是在崇祯面前强颜欢笑,不敢惹他生气就是万幸,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过年。
崇祯一大早便去皇极殿拈香祷告,中午又到乾清宫批阅奏章。这些年来,他每天要处理大大小小过千件的公文奏折,每天从早到晚,不能歇息。经常累的两眼布满血丝,腰酸腿疼,常常抱怨:“万历皇爷和天启阿哥年间都不理政务,天下一样太平,宫里的用度也很凑手,并不紧张。到了朕的手里,每天忙的不可开交,仍然是兵祸连绵,天灾不断!”
待到了今日此事,乾清宫里除了几个大臣言宫的请安奏折之外,内阁并各部九卿竟然并无一份奏章递上。他到了这时,才恍然醒悟,不但今天不用办公,只怕以后也不需要他再辛苦了!
满心凄凉的崇祯帝在殿内呆坐到傍晚时分,在太监王承恩的陪同下爬上景山,登高眺远,虽然看不到城外情形,隐约间却能见到京营官兵和内操太监们在城头来回巡逻,虽然人影稀疏,却也是旗帜鲜明,衣甲耀眼,在冬日的斜阳之下,士兵刀刃的寒光直刺崇祯双目。他看了半天,突然捂着脸向泣声道:“国家三百年来厚待百官,养育文学之士。到了今日,不但没有人来宫**商国事,就是连进宫贺岁的人亦是一个也看不到!臣工负恩至此,当真是个个可杀!”
王承恩见他悲伤,忙跪下道:“皇爷不必难过,臣与王德化、曹化淳等人孝敬了家宴,一会请皇爷赴宴,也是臣等的孝心。”
崇祯点头道:“王伴伴请起。你与曹伴伴等人到底是朕的心腹家奴,比之外臣到底忠心的多!此次守城,也多半要靠内操太监的忠勇。哼,大臣一直劝我不可信任阉人,以朕看来,关键时候,还是内官更靠的住!”
王承恩明知道内操操练时多半是唬弄崇祯,只有极少数的太监能够骑马射箭,军饷和装备的费用大多被曹化淳等人合伙贪污,只是畏惧这几人在宫中的势力,却是一语不敢透露。只引领着崇祯又略逛一圈,就从景山下来,由神武门入内,到乾清宫传膳。
崇祯即位之初,内宫用度很是奢华,他原本一力要俭省,却因为天启的张皇后尚在,若是减了自已后妃的用度,不免让张皇后难堪。无奈之下,只得省了自已的膳食用度,一年不过省了几万银子,很是不甘。后来想起万历年间,大太监手中都很有钱,皇帝的膳食都是太监们效敬,每天翻新花样的吃,还不用宫中的一分钱。崇祯因害怕太监贪污,即位后就免了这个规定。后来国用越发紧张,他无奈之下又下令太监们效敬膳食,也不管他们是否会贪污了。
今日的御膳却是司礼监赏印太监王德化孝敬,虽然城内兵慌马乱,他却费尽心思,整治了许多精巧菜食,又亲自赶来伺候站班,很是恭谨。自他而下,曹化淳等人亦站班伺候,一直等崇祯用完,撤了御膳和乐班,这才各自上前回话。听皇帝问及九城防备情形,却是不肯说出实话,各人都道军心民气可用,北京城高坚险,敌人必定不能破城而入。崇祯并不知道王德化与曹化淳已与城外联系献城,还以为他们忠心可嘉,心中稍安,又特地勉励几句,才命他们出宫,仍然去城门附近守备。
待到得晚间,他又特别的心烦意乱。张开耳朵听取城外的喊杀声,只觉得心里毛骨悚然,不能自安。想到城破之后的情形,只觉得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想到大明三百年江山终于亡在自已的手中,而自已又是宵衣盰食,辛苦万分,只觉得苍天不公,臣下负恩,而自已,却是半分错误也无。
宫门下钥之前,他终于下了决定,写就诏书,并太子惫夜出宫,往嘉定伯周奎府中暂避,命嘉定伯周奎相机将太子送出城外,妥为保护,以保存明室一脉。至于其他两位皇子,也分别送到驸马都尉巩永固、成国公朱纯臣府中,并他们好好保护。到了此时,他不肯再信任大臣,只相信这些郧臣亲贵们是与国同休贵戚,必定会好生保护好太子和两位皇子,不使他们受苦遇害。
到了子时,他呆坐无事,又不想到后妃宫中,枯坐一晚之后,终觉疲乏之极,命人送上汤沐,洗浴过后便欲休息。睡在乾清宫的暖阁龙床之上,宫女们闭上帐门,只留下两根红烛照明,淡淡的烛光映射在崇祯脸上,显的十分的苍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