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感觉到高览心中浓浓的怀疑之情,刘备索性让那些士卒们自行活动,他则是拉起高览的手,径自往附近的一条窄巷走去,那里是著名的衣帽街,店铺林立,货物从低档到高端一应俱全,人流密集,客人从官员富商到黎民百姓都有,是了解蓟城风土人情的最佳地点。
对于这样的安排,高览和他那些部属们都有些难以置信,纷纷愣在了当地。
他们还没说要投效刘备呢,严格说来还是战俘的身份,刘备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将他们撒在蓟城,万一惹出事端甚至是弄出命案,到时候抓都没地方抓。
刘备就这么放心?
“我对人一向是以诚相待,你们这些年轻人能够跟随高将军跋涉千里,足见对他忠诚有加,如今到了蓟城,应该不会做出让高将军颜面无存的事情吧?”面对众人的惊疑不定,刘备却坦然一笑,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把他们的行为和高览的颜面捆绑在了一起。
话说到这份上,那些部属也都知道,自己若是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恐怕高览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这是赤果果的道德绑架啊。
高览倒也洒脱,只见他转过身去,对自己的部众拱手一礼,朗声说道:“高某的颜面和生死,就托付给诸位兄弟了。”
“将军放心,我等都有分寸。”众人齐齐应道。
刘备带着高览走进衣帽街,刚要进到一家店铺,突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顿时皱起眉头,“坏了,高将军那些部众身无分文,万一有中意的东西可怎么办?”
“使君不用担心,我等回到家乡之时也拿了一些盘缠,田元皓和审正南两位太守也资助了不少钱财,日常用度应该是足够的。”高览微笑着答道,顺手掀开这家店铺的门帘,“使君请。”
刘备这才放心,跟迎上前来的店铺伙计攀谈起来。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聊,高览彻底了解了幽州百姓的生活状态,心中越发感慨。
半个多时辰之后,二人终于逛完了衣帽街,眼看已是日上三竿,刘备又带着高览来到一家酒肆,寻了个安静且临街的小包厢,对坐浅酌起来。
“寻常百姓都能挺胸昂头,活得堂堂正正、有模有样,蓟城确实要远远胜过洛阳,使君,高某敬你一杯。”落座之后,高览首先举杯,郑重地向刘备承认了自己之前的错误。
这种善意,刘备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他同样端起酒杯,与高览对视而笑,然后一饮而尽。
“高将军这一路北行,难道就没有看到冀州的巨大变化?”酒精是男人友谊的桥梁,三杯酒下肚,二人言语渐多,刘备便抛出了心里埋藏半天的疑问。
按照常理来说,河间、渤海两地,再加上广阳郡南面的涿郡,都在刘备集团的治理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要高览他们不瞎就都能看到。
可是看这些人今天的表现,却又不像是感受过这种变化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高览放下酒杯,惭愧地摇了摇头,“不瞒使君,我们也是到了涿郡之后才真正放下心结,之前的大半段路程——哎!”
原来从一开始,这群河北汉子心中充满了屈辱和不甘,甚至有不少人暗中商议,想要趁着夜色逃回南边,继续与幽州军作战,但都被高览严词拒绝了。
“使君以诚相待,我等若是做出背信弃义之事,那就连家乡都不用回,直接抹脖子算了。”高览苦笑着说道:“见我以死相逼,弟兄们才渐渐消去了逃亡的心思。”
在这种人心涣散的情况下,高览他们哪有心情了解冀州大地的变化,直到在乐成被田丰接见,那些士卒们才改变了对抗的心态,观察起身边的一切。
田丰在冀州极有名望,高览的部众又多是当年韩馥的老卒,对他一点都不陌生,见到元皓先生都投入刘备麾下,并亲自带领自己这些人去往田间地头与农夫们交谈,这些同样出身于平民阶层的士卒们第一次了解了刘备的为政举措。
到了渤海,见到漳水上川流不息的船只,高览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故乡,在南皮,审配这个韩馥旧部的出现,让这些原冀州军士卒们顿感亲切的同时,心中又开始了思索:
为什么田丰、沮授和审配这等道德品行无可指摘的人物,情愿背弃韩馥,远离袁绍,却毅然决然地投入刘备麾下,甚至不惜抛弃自家的基业、田产和人口?
所有疑问,在他们回到家中,见到家乡父老,听他们讲述了两年以来的巨变之后,得到了解释。
因为在刘备治下,往日里只能给世家豪强们当牛做马才能苟延残喘的普通百姓,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人的滋味。
让数万人、数十万人乃至于数百万人活得像个人,这种成就感和荣耀感,是所有金钱都换不来的。
“不瞒使君说,元皓先生为民操劳忙碌,已是须发皆白,但他的尊容看在我们眼里,却有如圣贤一般,令人心生景仰,恨不得顶礼膜拜。”高览说得动情,连连摇头慨叹,“不管别人怎么想,高某是绝对不愿再与使君做对了。”
“光是不做对可不够啊。”刘备满饮杯中美酒,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跟我一道,扫平宇内,让数千万大汉子民都活得像个人,这才是好男儿应该做的!”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就戳到了高览的痛处,高览顿时酒也没心思喝了,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袁使君待我不薄……”
“当日我说你不懂忠义,到了现在,你居然还是没想明白。”刘备痛心疾首地打断了高览的话头,“袁绍祸乱天下,如今又割据自立,你忠于他,就是不忠于大汉、不忠于天下,顾小忠而舍大忠,还能称做忠吗?”
“可是……”高览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你听我说完。”刘备再次打断,继续说道:“你之前说袁绍待你不薄,我且问你,他可曾种过一粒米,纺过一根纱,织过一寸布?尔等俸禄均是民脂民膏,要讲恩义,也是要对万千黎民百姓来讲,舍本逐末,对盘剥黎民,磨牙吮血的败类讲恩义,那只能是匹夫之义!”
高览默然无语。
“幽州为什么能从边僻之地一跃成为天下强州,蓟城为什么能让你们这些冀州人惊叹不已,那是因为我刘玄德讲的才是真正的忠义,人生于天地之间、受黎民百姓供养,殚思竭虑为国为民,是每一名大汉官员回报这恩德的忠义之道,高将军,你若连这都想不明白,那就真是愧对我的一片苦心了。”
刘备说得激动,手上重重一顿,酒杯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