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有云:狂风怕日落。
入夜时分,肆虐了整整一天的大风似乎也有些疲倦,变得温柔下来,然而,站在高大的城楼向北眺望,刘琦的心情却犹如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静。
在他视线尽头,鱼梁洲上,冲天而起的火光延绵数里,熊熊不绝,将半片天空都照映得像是白昼一般,站在高处,隐隐还能听见风中传来的厮杀声。
汉水防线已经被突破,朝廷军攻上了鱼梁洲,正在与他的堂弟刘磐以及万余名将士血战,而他,眼下的荆州掌舵人,却只能站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在他脚下,一条火龙浩浩荡荡,正向鱼梁洲方向开去,那是张允的部队。
白天的战斗中,荆州水师先是折损了十几艘大中型战船,包括文聘在内的一众将领都生死不明,张允又紧急调来一批战舰,再次发动冲击,结果又遭遇了一场惨败。
狂风之中,荆州水师的大型战船转圜不便,反倒被敌军的小船藉着风势快速逼近,突进到巨弩的射击死角,然后用他们摧毁文聘船队的战术,对这些皮糙肉厚的大家伙采取了火攻。
跑又跑不过,打又打不疼,挡还挡不住,一艘艘造价昂贵、战斗力冠绝当世的斗舰就像是陷入泥沼动弹不得之中的巨象,被自己平日雷根本瞧不上眼的渺小敌手蜂拥而至,一口一口地慢慢吃掉。
有力,却使不出。
就这样,两次失败的突击行动之后,张允失去了六成以上的主力战船,纵使再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放弃江上阻截的计划,折返回城,向刘琦负荆请罪。
听闻水师损失惊人,刘琦是又惊又怒,但念在大敌当前,他也强压下火气,反倒对张允好言安慰,让他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见表兄如此宽宏大量,张允感激得痛哭流涕,当即提出愿率领一部人马前去鱼梁洲上支援刘磐,眼下从城北通过的,就正是张允和他的人马。
“也不知道能不能顶住。”目送这条火龙渐渐远去,刘琦收回目光,喃喃说道。
鱼梁洲虽然被称为洲,也确实是汉水泥沙淤积而成的一座江心洲,但每逢冬春之际的枯水期,沙洲东南部与襄阳城东的鱼梁坪之间水位下降,便有陆路相连,张允前去支援就是走这条路。
然而,若是刘磐与张允战败,朝廷军便也可以沿着这条路长驱直入,兵临襄阳城下。
这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战争。
想到这里,刘琦不禁打了个冷战,裹紧了身上的厚实皮裘,转身向城下走去。
刘表还在州府之中静养,虽然口不能言,但刘琦每日彙报之时,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父亲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也能够思考,只要假以时日,还是有恢复健康的可能性。
只是刘琦不知道,襄阳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听说张子昭在汉水遭惨败,水师伤亡惨重,战船十有七八都被烧毁了。”
“听说朝廷大军已经攻上了鱼梁洲,凭藉刘仲武那个败军之将,应该是守不住的。”
“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了?”
襄阳城东部,一座佔地广阔的宅院之中,几名中年人正围坐在小火炉旁,一边饮酒,一边低声商量着什么。
忽然,一阵脚步声高从远至近传来,片刻之后,庞季便出现在了这间暖室门口。
“幼安来了,快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宅院的主人连忙热情地招呼起来。
庞季也不多话,顺手脱下皮毛大氅扔在一旁的侍从怀里,然后便毫不客气地挤佔了火炉旁最好的位置,伸手烤起火来。
“幼安这是去巡城了?”一名豪强笑着问道。
“从州府里出来,又在城中巡视了一圈。”庞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便被热腾腾的烈酒辣得哈起了大气。
“刘景升近况如何?”几人连忙问道。
最近一段时日,襄阳城中沸沸扬扬地流传着一条谣言,说是刘表被刘琦囚禁并害死,为了追查此事,庞季不辞辛苦,在城中四处奔波,查了好几家与此事有勾连的豪强,杀得人头滚滚,但庞季心中清楚,这些人都是冤枉的。
因为这条谣言的源头就是庞季自己。
庞季一手制造谣言,并命人传播出去,弄得城中人心惶惶,刘琦的威望摇摇欲坠,只得将许多事情託付给庞季,趁此机会,庞季又与几家关係密切的豪强联手,刬除了不少眼中钉,从中又狠狠地捞了一笔。
这些事情,庞季和在座的豪强们都有参与,包括刘表的近况,别人不知道,他们却能通过庞季,了解得请清楚楚。
“还是那样,手脚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大小解都要被人伺候着清洗,而且气色越发的不好了。”庞季轻轻摇着头,再喝了一杯酒。
几人这才放下心来。
当年刘表单骑入荆州,迅速平定盘踞在各地的宗贼势力,在此期间虽然藉助了一些家族的力量,但他的狠辣果决、高超的政治手腕,还是让这些亲身经历过的豪强们记忆犹新。
刘家的人下起手来都是又阴又狠,谁要是忘记了这一点,就会跟五十多家宗贼、四百年来像韭菜一样被收割的豪族们一样,落得个葬身荒郊的下场。
说句实话,若不是刘表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近些年来又沉迷于美色之中,对很多事情都懈怠了,蔡瑁、庞季这些人压根就不敢动什么背叛的念头。
“那我们该怎么做,是继续等下去吗?”又有人低声问道。
“等吧,城中守军多是刘景升的嫡系,我能够调动的兵力相当有限,若是贸然举事,只怕要引火烧身。”庞季沉声说道。
“那就是捞不到功劳了。”几名豪强歎息起来。
他们实力有限,早先根本没资格掺合出卖荆州的谋划,既不能像庞家一样里应外合协助南征大军,又不能像蒯家一样脱身离开,串联南郡各地豪强,满打满算,也就是跟着庞季在城里散布谣言,能不能蹭到些许功劳,还得看关羽的心情。
眼下听庞季这么一说,他们攻佔州府,胁迫刘琦投降的计划也很难进行,眼瞅着这么一块肥肉吃不进嘴里,还是颇为遗憾的。
“来日方长,多些耐心。”庞季放下酒杯,起身就要离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这就是想独佔大功,害怕我们抢了风头。”看着匆匆离去的庞季,一名豪强心有不甘地说道。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忍一忍,等一等,只不过我们也要做好准备,有些事他不做,但我们可以做。”宅院主人将酒杯重重一墩,“富贵险中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