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深处,十余道怪异莫名的暗哑可怖声响扶摇直上——
响彻京师!
这几乎刺激得连云气在痛楚呻吟的怪声,就仿佛来自九幽泉下的厉声呼号,胆子略小的人都会被吓得脸色发白,也不知多少人在四处惊惶探询究竟。
——然而却有一些人例外。
一些正当盛年,虽然相貌衣着各异,神情却是同样剽悍威猛的人!
他们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赌钱,有的甚至还躺在妓馆里当红姑娘的怀中,汗出如浆,意型浓烈。正是欲罢不能的紧要关头!
对这些人来说,那响箭发出的怪异声音就仿佛是一柄烧红的刀,直刺在他们的脚板心上!过激的反应甚至使他们都跳了起来,而且刹那间绷得似一张满月也似的弓!
他们都在短短的数秒内,怪叫一声,弹身起来,仰望天空,尽管面上俱是难以置信之色,脚下却还是不停,径直向着城西奔去!
而城西,正是宝玉与安家父子对峙的地方!
…
原来跟随宝玉东征归来的那两千余名有功将士中,倒有近三成多都领了分发的军饷留在了京师之中,这些人既然能从那般苛酷的险恶局面下生存下来,自然无论心智还是实力上,均有过人之能。留下来这些人大多在京中也有着人脉关系,一来他们身上确然立有有功,一来腰间银子也足,一个个军部叙功下来,少说也是百总,千总——而他们所立下的功劳偏偏都有带回的首级为证,那是怎么假也假不来的。
一时间兵部拿这些人也颇为棘手,斯时雍正御下颇严,尤其边境不宁,最是看重军中赏罚分明。这些人立下的大功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其领头上司更是那个刺头儿贾宝玉。谁敢冒这风险抹杀他们的功劳?
但若是一一叙功,一下子多出这近百名中下级军官出来,哪里又有这许多位置来安置他们?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将这些人养在京里,俸禄军饷照发,慢慢的腾出手来安置。这些人在北方出生入死,此时正好借此大好时光享受逸乐。
不意他们竟在此时此地听到了那熟悉得几乎铭刻在了灵魂深处的锐利啸声!
——那是公子点兵的独特方式!
在北疆的时候,宝玉号令这群桀骜不驯的部下,便采用的是这种以牛角削制而成的响箭,凡是听到了声音迟迟不至的,下场只有一个,
——死!
——而且是惨死!
因此他们一听到这声音后,脑子里条件反射也似的浮现出的第一印象便是怒激的鲜血和死亡的狞笑迫近!
若是可以自京城上方向下鸟瞰下去,在这温暖煦和朗朗阳光下照耀的京城中,赫然从各出奔出几十道黑线,黑线分明是由人组成的,黑线所过之处,街市上人仰马翻,黑线渐渐汇集到一起,就好似几个凶厉的箭头,矛头直指天牢所在地
——西城!
…
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规模械斗,终究还是以雷声大雨点小,双方只动口不动手的结局而告终,谁也不敢承担在青天白日之下,于堂堂一国之都里进行战斗的后果。对于安家父子来说,他们是不敢打——因为没有人料想得到,贾宝玉一个身无官职的毛头小子,竟然能凭数十支令箭在短短片刻里召集来五六百名虎狼之士,对他们里应外合的形成合击之势!
——最可怕的是,这五六百人中,竟然有一大半都是身有官职的将官,更有十来余人官衔为千总!
——这世界上,决定一切的就是实力!
对于宝玉方面而言,他也有自己的顾虑,首先若是动手,不一定就能在城卫军来到之前杀得了安家父子,更何况安成国成名早于他二十年,在西疆屡建功勋,绝非一个庸碌无比的鲍雄可比拟,就算能杀了他,也是师出无名,那才是真正逼得雍正非杀他不可!因此只要赵典二人平安无事,他也就不愿轻举妄动。
于是自宫中发来的一道懿旨便给了僵持中的双方下台的绝妙机会。
“宣金陵幼弟贾宝玉元华宫相见。”
发出这道圣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才荣升贵妃的宝玉之亲姐——
元妃,
贾元春。
一场泼天也似的大事,便在这寥寥的一张懿旨下化为无形。后来此事终究还是传入了雍正的耳中,于是兵部尚书何为被处以办事不力,革职留用的严重罪名,原隶属于宝玉麾下那数百名有功之臣很快便被调出了京师,分散四方。而九门提督麾下的这支由楚项雄率领的王牌队伍也与驻守在密云的一线部队换防,也调离了这京畿之地。
见向家父子如临大敌也似的紧张退去,索伦在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毕竟是文官,擅长的是勾心斗角,笑里藏刀,这种撕破脸直接兵刃相向的事情实在没有怎么遇到过。这时候索伦才发现,背心正中的衣衫早已被尽数汗湿!然而他却惕然的在心中不住告诫着自己,要镇定!不能在眼前这莫测高深的年轻人面前失了脸面。
待外人散尽以后,宝玉却转身过来,满脸的诚挚感动之色,深揖到地,动情的道:
“索世伯义薄云天,为小侄多方奔走斡旋,宝玉方能得脱生天,此后若有差遣,定当与世伯共同进退!”
索伦见面前这桀骜青年居然这般放下姿态来感谢自己,再细细回味他话中之意,显然已将他引为自己人。心中顿时大喜。他宦海浮沉几十年,一直苦于无强劲而可靠的盟友,艰难一人攀登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实在已是竭尽全力。现在加入了贾宝玉这个集团,连心情顿时都为之一宽。
两人联袂上车,索伦直将宝玉送行到宫门口这才作别,路上自然教了他不少在内宫时所要注重的礼节。宝玉随那太监行入内宫,一路上防卫森严,统共连续经过了五道戒备森严的岗哨后,这才行入真正的内宫之中。只见随处可见那些名贵的雕栏玉砌自不必说,其中流露出来的荣丽华贵,高雅隽永的皇家气息,当真是他处不会有也不曾有的。
也不知道拐过了多少个弯,宝玉已是头昏脑涨,只记得单是水榭就经过了六七处,而这六七处水榭或直或弯,或是精致优美,或是曲径通幽,竟无一处重复。路上或是碰到几个匆匆而行的宫女,见了宝玉那唇红齿白,悠然洒脱的从容模样,胆子小的俱面色通红的掩面而行,胆子大的则故意提高了声音与同伴说话,却拿水汪汪的眸子的余光斜睐着宝玉的俊面,直欲将他的魂勾了去。
终于,前面引路那太监停下脚来,尖着声音道:
“国舅爷请在外稍候,待奴才进去通禀。”宝玉立在那里,见此处楼台轩昂,四下里装修得簇新,外间人一挑一挑的向内间抬送蜡烛。想来是皇帝新赐的居所,少顷便有十来个太监急喘喘的自里面奔将出来,在门口列了两行跑来拍手儿。接着一对红衣太监缓缓行出,垂手侍立在宝玉身旁,不多时又是一对,少时便来了八对,最后一名气度雍容的宫女落落大方的行来出来,万福道:
“恭迎国舅爷,娘娘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宝玉微微一笑,抬脚便向里面行去。里面隐隐有清雅平和的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幛,趄羽夔头罗列在两旁,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袅袅不绝。更有各色时令鲜花陈放其中,花彩缤纷。
足足行了好一会儿,殿堂顿时一轩,灯色也明亮起来,前面人等方才停下脚步散开,排班在两旁肃立宝玉知道已到了地方,忙跪了下去。殿上昭容传喻曰:免。宝玉便抬起头来,望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这个姐姐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
纤细。
她瓜子脸,五官纤秀,纤秀到连那么小的一张脸也嫌勾润得略少了些。而她虽然着一身典雅而高贵的朝服,身子却反倒显得越发伶仃,仿佛在她的身躯与衣衫间,还有一层无形的隔绝,孤单的烘托出她的柔弱。
如此一来,和虽然跪在阶下,却是从容潇洒,风神卓然的宝玉一比,这位新晋贵妃反似倒成了妹妹。
场中的气氛沉默下来。四下里侍立的女官也鱼贯行出,元春颤声轻道:
“小弟…我听闻你被关入了天牢,你如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