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5

父亲要我再一次描述他的画作。

“可是,从上次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变啊。”我说。

“我想再听一遍。”父亲坚持。他坐在椅子上,弯曲着身体靠近火炉。他的声音很像法兰小时候,当听到大家说炖锅里的食物吃完了时,法兰会有点任性地发出不满的声音。三月让我父亲感到不耐烦,他等待着冬天结束,寒冷消退,阳光再度出现。三月是个无法预料的月份,永远不确定这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温暖的天气带来希望,直到冰雪和灰暗的天空再度笼罩这座城镇。

我是在三月里出生的。

父亲失明之后,似乎更讨厌冬天。失明加强了他其他感官的功能,他敏锐地感觉到寒冷,闻到屋里窒闷的空气,比我母亲更能尝出炖蔬菜的淡而无味。漫长的冬天让他煎熬难耐。

我很同情他,因此,只要有办法,我就会从坦妮基的厨房里偷拿一些点心给他——腌樱桃、杏子干、一条冷香肠,有一次是我在卡萨琳娜的橱柜里找到的一把干玫瑰花瓣。

“面包师傅的女儿站在窗边一个明亮的角落,”我耐着性子开始描述,“她面对着我们,可是眼睛朝右下方望着窗外。她穿着一件黄色和黑色的丝绒紧身上衣、一条深蓝色的长裙,戴着一顶白色的头巾,头巾的两个尖角从她的脸颊垂到旁边下巴下面。”

“就像你戴的头巾那样吗?”父亲问。虽然我每次都是这样形容她的头巾,他却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对,跟我一样。如果你很仔细地看她的头巾,”我赶快补充,“你会看到他其实没有完全把它涂成白色,而是掺杂着蓝色、紫色和黄色。”

“可是你说那是一顶白色头巾!”

“没错,那就是奇怪的地方。它是用很多颜色画的,可是当你看它的时候,你会觉得它是白色的。”

“瓷砖画就简单多了,”父亲咕哝着,“你只用蓝色。深一点的蓝色描轮廓,浅一点的蓝色涂内容。蓝色就是蓝色。”

而瓷砖就是瓷砖,我心想,和他的画完全不同。我想让父亲了解白色不单是白色,这是我从主人那里学到的。

“她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后他问。

“她一只手拿着放在桌上的白锡水罐,另一只手把窗户微微打开。她正打算拿起水罐,朝窗外倒水,可是她才做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好像在发呆或是看街道上的东西。”

“是哪一样?”

“我不知道,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在发呆,有时候又像是在看东西。”

父亲靠回椅子,皱着眉头。“首先,你说头巾是白的,可是却不是画成白色,然后你又说女孩也许在做这件事或是另一件事,你把我弄糊涂了。”他揉着眉头,仿佛头很痛。

“对不起,爸爸,我是想一五一十地把画形容给你听。”

“但他的画到底是在讲什么故事?”

“他的画并没有要讲故事。”

他没有回答。一整个冬天,他的脾气都很不好,如果阿格妮丝还在的话,她一定有办法让他开心,她总是很清楚怎么逗他笑。

“妈,我应该把暖脚炉点起来吗?”我问道,从父亲那里转开身子,隐藏起我的不悦。

现在他眼睛看不见,只要他有心,很容易就能察觉别人的情绪。我不喜欢他没有亲自见过画就随便批评,或是拿他以前画过的瓷砖来比较。我想告诉他,只要他看一眼那幅画,他就会明白里面没什么复杂的。尽管它没有在讲什么故事,但它仍是一幅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画。

我和父亲说话的这段时间,母亲一直在旁边忙碌,一下子搅动炖锅、添柴火,一下子又摆杯盘、磨刀准备切面包。没等她回答,我就拿起暖脚炉去了后面存放泥炭的房间。我一边添泥炭,一边责备自己怎么可以对父亲生气。

我把暖脚炉拿回来,用炉火点燃,然后放到餐桌旁我们的椅子下。我牵引父亲坐上他的椅子,母亲则从锅里舀出炖蔬菜,并为每个人倒麦酒。父亲尝了一口,皱起了脸。“你没有从天主教区那边带什么回来,给这一坨烂糊加味吗?”他咕哝着说。

“我没办法,坦妮基老是挑我毛病,不让我到她的厨房里去。”话才从嘴里说出,我立刻感到了后悔。

“为什么?你干了什么事?”父亲越来越想与我作对,有时候甚至会站在坦妮基那边。

我脑筋动得很快。“我打翻了他们最好的麦酒,一整瓶。”

母亲以责备的眼神望着我,我说谎时,总是瞒不过她。父亲若不是心情特别糟,他应该也能从我的声音里察觉出异状。

不过,我的技巧也越来越纯熟了。

我要回去的时候,尽管外面在下雨,雨水又冷又急,母亲还是坚持陪我走一段路。等我们来到瑞耶佛运河,右转走向市集广场时,她说:“你就要十七岁了。”

“下星期。”我承认。

“很快你就不再是女孩了。”

“很快。”我望着雨滴落在运河的水面上,溅起一个一个圆形的涟漪。我不喜欢去想未来的事。

“我听人说,肉贩的儿子对你有意思。”

“你听谁说的?”

她拍掉帽子上的雨水,抖了抖身上的披肩,算是回答。

我耸耸肩。“我相信他对我的意思,跟他对其他女孩一样。”

我准备听她告诫,要我做个好女孩,不要丟我们家的脸。相反,她说:“对他和气一点,看到人家,要高兴地笑一笑。”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不过当我望向她的眼睛时,我看到了饥饿,而肉贩的儿子能提供她渴望的肉。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把尊严放在一边。

至少她没问我刚刚为什么说谎,我不能告诉他们坦妮基对我生气的原因。那个谎话是为了掩饰另一个更大的谎言,我越解释只会越不麻烦。

坦妮基发现了每天下午当我应该在缝衣服的时候,其实是在做什么。

我在协助他。

一切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那是在法兰西斯出生后没多久,一月的某个下午。天气非常冷,法兰西斯和约翰都生病了,呼吸不顺,又一直咳嗽。卡萨琳娜与奶妈在洗衣房的火炉边照顾他们,我们其他人则紧紧围坐在厨房的炉火边。

只有他不在那里,他在楼上,寒冷对他似乎没有影响。

卡萨琳娜走过来,站在厨房与洗衣房相通的门口。“谁替我去药剂师那里?”她朝我们问道,脸烤得发红,“我需要为男孩们买些东西。”她直接对着我说。

通常,这类采买最不可能派我去,去药剂师的药房不同于去肉贩或是鱼贩那里——法兰西斯出生后,卡萨琳娜把这些工作继续留给我做。药剂师是一位受人敬重的医生,卡萨琳娜和玛莉亚·辛都很喜欢去拜访他,这种奢侈的任务轮不到我。虽然如此,在寒冷的天气里,任何外出跑腿的工作都会交给屋里最不重要的成员。

玛提格和莉莎白第一次没有吵着要跟。我裹上一件羊毛斗篷和披肩,一边听卡萨琳娜交代我向药剂师拿接骨木花干和款冬草药剂。可妮莉亚在旁边闲晃,看着我塞紧披肩的一角。

“我可以跟你去吗?”她问,脸上带着老练的天真无邪,对我微笑着。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对她的评判是不是太严苛了。

“不行。”卡萨琳娜替我回答,“天气实在太冷了,我可不要又多一个小孩生病。你去吧,”她对我说,“快去快回。”

我费劲地关上前门,然后走上街道。路上很安静——大家都很聪明地缩在家里。运河已经结冰,天色是恶劣的灰暗。一阵风吹来,我把鼻子埋进包住半张脸的羊毛披肩里,然后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心想可妮莉亚跟来了。然而前门关着。

我抬起头,他打开一扇窗户,探出头来。

“先生?”

“你要去哪,葛里叶?”

“去药剂师那里,先生。太太要我去,替男孩拿点东西。”

“你能不能也替我拿点东西?”

“当然能,先生。”忽然间,风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等一下,我把它写下来。”说完他隐身不见,我在原地等着。过了一会他重新出现,丟下一个小皮囊。“里面的纸拿给药剂师,然后把他给你的东西带回来给我。”

我点点头,把小皮袋子塞进披肩的皱折里,很高兴有这项秘密任务。

药房在库马克路上,往鹿特丹门的方向。虽然没多远,但我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好像都冻结在了我的体内,因此等我推门走进药房时,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从没来过药房,即使在帮佣前也没来过——不管我们大病小病,全都由母亲包办治疗。他的店面是个小房间,墙边排列着许多架子,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架上摆着各种大小的瓶子、浅盆和陶罐,每一个都整齐地贴着标签。我怀疑,就算我看得懂标签上的字,也不知道容器里装的是什么。虽然寒冷消除了我大部分的嗅觉,四处仍然不时飘来我没闻过的气味,闻起来像是在森林里、藏在腐烂树叶下的什么东西。

我只见过这位药剂师一次。前几个星期,法兰西斯的庆生会他来参加过。他身材瘦削,有点禿头,这让我联想到巢中的雏鸟。看到我,他很惊讶,因为没有人有勇气在这样的寒风中外出。他坐在一张桌子后,手肘边摆着一副天秤,等我开口说话。

“我代我主人和太太来。”好不容易我的喉咙才恢复温暖,可以出声,我喘着气说。看到他一脸茫然,我补充道:“维梅尔家。”

“啊,这个人丁旺盛的家庭好吗?”

“两个宝宝都生病了,太太需要接骨木花干和一瓶款冬草药剂,而我主人要……”我把皮囊递给他。他带着困惑的表情接了过去,不过当他看了纸条后,点点头。“骨黑和赭土用完了,”他喃喃念着,“这很容易补足。只不过,他以前从不找别人帮他来取颜料就是了。”他越过纸条眯眼看我,“他总是亲自来拿,真让人意外。”

我没有说话。

“那么,到后面火炉边坐一会吧,我去替你把东西找齐。”他开始忙碌地开罐子,抓一小撮干燥的花苞称重,把量好的糖浆倒进小瓶子里,然后小心地把东西用纸包好,用绳子绑紧。他把一些东西放进皮囊里,另外一些纸包则零散地摆在旁边。

“他需要画布吗?”他把一个罐子放回高架子上时,转头越过肩膀问。

“我不知道,先生。他只吩咐我拿纸上写的物品。”

“这实在令人意外,非常意外。”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站直身子——他的特别注意使我希望自己能再高一点。“不过,毕竟天气太冷了,若非必要,他也不会想出门。”

他把纸包和皮囊交给我,并为我打开门。走到街道上,我回头看,只见他透过门上的一个小窗望着我。

回到屋里,我先去找卡萨琳娜,把零散的包裹交给她。接着我赶到楼梯口,他已经下楼来,并且在那里等着。我从披肩里拉出皮囊,递给他。

“谢谢,葛里叶。”他说。

“你们在干吗?”可妮莉亚在走道的远处注视着我们。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再度爬上楼梯,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她。

实话是最简单的回答,但是告诉可妮莉亚实话常常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我永远不确定她会怎么利用它们。

“我替你爸爸带一些画图用的东西回来。”我解释。

“他叫你去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跟她父亲一样——我不理她,一边脱下披肩一边径自走向洗衣房。我不敢回答,我不想给他带来麻烦。这时我已经明白,最好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替他跑腿。

我怀疑可妮莉亚会不会把她看到的事情告诉她母亲。尽管年纪小,但她其实很精明,就像她外婆。她可能会收集手边所有的情报,谨慎地选择揭发的时机。

几天后,她给了我她的答案。

那是星期天,我在地窖里翻我摆放东西的箱子,想找母亲织给我的一条领巾穿戴。我马上发现自己零星的几样东西被动过了——折好的领巾散开、一件衬衣被揉成一团塞在角落、原本放在手帕里的玳瑁梳子落在一旁。然而我父亲给我的瓷砖却整整齐齐地包在手帕里,整齐得令我不得不起疑。我解开布包,瓷砖分成两块掉出来。瓷砖从中间断开,男孩和女孩就这么分成两块。现在,男孩回过头什么也看不到,女孩独自一人,她的脸藏在帽子里。

我哭了。可妮莉亚绝对想不到这样伤我有多深,如果她把我们的头和身体折断分开,我都不会这么难过。

※※※

他开始叫我做其他的事情。有一天,他请我在从鱼市回来的路上,去药剂师那里买亚麻籽油,我得把东西留在楼梯脚给他,这样才不会打扰到他和模特儿,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或许他知道玛莉亚·辛或卡萨琳娜或坦妮基或可妮莉亚,可能会注意到我在非打扫的时间上楼到画室里去。

要在这间屋子里守住秘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另一天,他叫我跟肉贩要一个猪**。我不知道他要那个东西干什么,直到后来他要求我每天早上打扫完毕后,帮他把当天所需要的颜料排列出来,我才明白它的用途。他拉开画架旁边一个小柜子的抽屉,让我看看哪一种颜料放在哪里,并逐一念出颜色的名字。很多字我都没有听过——群青、朱红、铅黄。褐色、土黄色、骨黑色和铅白色储存在小小的陶瓶里,上面覆盖着羊皮纸,保证它们不会干掉。比较珍贵的颜色——蓝色、红色与黄色——则少量地装在猪**里,在上头打一个洞,让颜料可以挤出来,平常就用一个钉子塞紧堵上。

一天早上,我在打扫的时候,他走了进来,请我代替面包师傅的女儿摆一下姿势,因为她生病了,没有办法过来。“我想看一下,”他解释,“需要有人站在那里。”

我顺从地取代她的位置,一只手握着水罐的把手,另一只手放在窗框上,微微打开窗户,让冰冷的空气扫上我的脸和胸。

或许这是面包师傅的女儿会生病的原因,我心想。

他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我从没见过房间这么明亮。

“下巴往下一点,”他说,“眼睛看下面,不要看我。对,就是这样,别动。”

他坐在画架旁,然而他并没有拿起调色板或画刀或画笔,只是坐着,手放膝上,凝神观看。

我的脸泛起红晕。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聚精会神地盯着我。

我试着去想别的事情。我望出窗外,看到一艘船沿着运河行驶,撑船的男人正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帮我从河里捡水壶的那个人。自从那天早晨,我心想,好多事都变了。那个时候,他的画我连一幅都没看过,而现在我却站在其中的一幅里。

“不要看你现在观看的东西,”他说,“我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它让你分心。”

我试着什么都不看,而去想别的事。我想到有一天我们全家去乡间摘药草;我想到好几年前我在市集广场看到的一场吊刑,受刑的是一个酒醉发狂杀死亲生女儿的女人;我想到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格妮丝时,她脸上的表情。

“你想得太多了。”他说,在椅子上移动了一下。

我觉得自己好像洗完了满满一盆衣服,可还是弄不干净它们。

“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做。”

“试着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过了一会,我感觉到手里的窗框和水罐,稳定着我的方向。接着我感觉到身后的墙,左边的桌子,以及从窗口吹进来的冷空气。

这一定就是父亲的感觉,我心想,置身在一处空间里,由身体来感知周遭的环境。

“很好,”他说,“那样很好。葛里叶,谢谢,你现在可以继续打扫了。”

我没有看过一幅画是怎么开始画的,我以为就是把你所看到的东西用你所看到的颜色画下来。

他教了我。

《面包师的女儿》这幅画,他一开始先在白色的画布上涂一层淡灰色,然后用红褐色的颜料在女孩、桌子、水罐、窗户和地图所在的地方标上许多记号。接下来,我以为他会开始画他看到的东西——女孩的脸、蓝色的裙子、黄和黑的紧身上衣、褐色的地图、银色的水罐及水盆、白色的墙壁。但是没有,他做的是涂上一片片色块——在她裙子的地方涂上黑色,她的紧身上衣及墙上的地图涂上赭色,水盆和摆在里面的水罐涂上红色,墙壁则涂上另一块灰色。这些颜色都不对,都不是那样东西原本的颜色。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在这些被我称为错误的颜色上。

有时候女孩会来,花上好几个小时站在那里,可是当我第二天看画的时候,却没看到任何的增加或删减。无论我研究多久,画布上就只是一片一片什么都不是的颜色。我之所以明白它们代表什么,是因为我亲自清理过这些物品,而且看过女孩穿的衣服。有一天,我瞥见她在大厅里换上卡萨琳娜的黄黑色紧身上衣。

每天早上,我不情愿地摆出他所吩咐的颜料。有一次我擅自摆出了蓝色,第二次我再这么做时,他对我说:“不要群青,葛里叶,只要我说的颜色。我没有吩咐,你为什么要把它摆出来?”他的语气不大高兴。

“先生,对不起。只是——”我深吸一口气,“她穿着蓝裙子,我想您可能会需要,不会就让它是黑的。”

“我需要的时候会告诉你。”

我点点头,转过身去擦雕着狮头的椅子。我的胸口隐隐作痛,我不希望他对我生气。

他打开中间的窗户,让寒冷的空气灌进屋内。

“过来,葛里叶。”

我把抹布搁在窗台,然后走向他。

“看看窗外。”

我看出去,外头微微有风,天上的云朵消失在新教教堂的尖塔之后。

“云是什么颜色?”

“白色啊,先生。”

他微微扬起眉毛。

“是吗?”

我望着它们。

“有点灰灰的,可能要下雪了。”

“噢,葛里叶,你的程度不只这样而已,想想你的蔬菜。”

“我的蔬菜?”

他偏了偏头,我又惹恼他了,我的下颚僵硬起来。

“想想你是怎么把白色分开,你的芜菁和洋葱——它们是同样的白色吗?”

突然间我懂了。

“不是,芜菁里面有点绿色,洋葱有点黄色。”

“一点也没错,现在你看云里面有什么颜色?”

“有一点蓝色,”我仔细看了几分钟之后回答说,“而且——也有黄色。还有一点绿!”我兴奋起来,伸手去指。虽然我这辈子不知道看过多少云,但此时却仿佛第一次见到它们。

他微笑。

“虽然大家都说云是白的,但你会发现里面几乎没有纯白色。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还不需要用蓝色了吗?”

“我明白了,先生。”我并不完全了解,但我不想承认,我觉得我大概懂了。

等到最后,他开始在错误的颜色上加别的颜色时,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女孩的裙子上涂上浅蓝,让它变成一件透着黑色阴影的蓝裙子,在桌子阴影下的部分比较深,越靠近窗户颜色越浅。他在墙壁的区域加了黄赭色,隐隐可见覆在下面的灰色。墙壁明亮了起来,但不是白色。我发现当光线照在墙上时,墙并不是白的,而是有着各种颜色。

水罐和水盆最为复杂——它们变成黄色、褐色、绿色和蓝色。它们映照出地毯的花纹、女孩的紧身上衣,以及垂挂在椅背上的蓝布——完全不是它们原本的银色。然而它们看起来却非常真实,就像一只水罐和水盆应有的样子。

从此以后,我没有办法停止观看事物。

等他开始要我帮他制作颜料后,我的秘密工作就越来越藏不住了。有一天早晨,他带我从画室旁边的储藏室爬上梯子,来到阁楼。我从来没上去过那里,阁楼是个小房间,有一片非常倾斜的屋顶和一扇窗让光线透进来,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房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只小橱柜和一张石桌,桌子的中央有个凹陷,里面摆着一块石头,形状像顶端被切掉的蛋。我曾经在我父亲的瓷砖作坊看到过类似的桌子。火炉边还有一些容器——盆子和浅陶盘,还有几个夹子。

“葛里叶,我要你在这里替我研磨一些东西。”他说,拉开橱柜抽屉,拿出一条和我小指一样长的黑色棒子,“这是一块象牙,用火烤焦了,”他解释,“用来做黑色的颜料。”

他把它丟进桌上的碗里,再加入一种有腥味的胶状物质,然后拿起一块他称之为杵的石头,教我如何握住它,如何向桌面倾身,用我自己的重量加之于石头上来压碎象牙。几分钟后,他已经把它磨成了细滑的糊状物。

“现在你试试。”他挖起黑色的糊状物放进一个小瓶,然后拿出另一条象牙。我拿起杵,试着模仿他的姿势,倾身弯向桌面。

“不对,你的手必须这样。”他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他的触碰让我一震,杵从我手里掉下来,滚下桌面,跌落在地板上。

我从他身旁跳开,弯身把杵捡起来。“先生,对不起。”我低声说,把杵放回碗里。

他没有再尝试碰我。

“手稍微抬高一点,”他改用言语向我指示,“就是这样,现在用你的肩膀转动,用手腕磨细。”

我的这一块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磨成,他的触摸弄得我紧张狼狈、笨手笨脚,而且我的身材比他矮小,又不熟悉他要我做的动作。不过,至少由于长期拧湿衣服,我的手臂已经变得很有力。

“再细一点。”他检查碗里的成果,然后说。我又磨了几分钟,直到他认为够了,叫我捏一点起来用指头搓搓看,让我知道这就是他要的细度。接着他又拿出几条象牙放在桌上。“明天我会教你磨白铅,那比象牙简单多了。”

我盯着象牙。

“怎么了,葛里叶?你不会是害怕这些骨头吧?它们跟你用来梳头发的象牙梳子没什么差别。”

我永远不会有钱到能拥有象牙的梳子。我一直用手指梳头发。

“不是这件事,先生。”他所要求的其他事情我都有办法在打扫或外出采买的时候做,除了可妮莉亚之外,没有任何人起疑。可是磨东西需要时间——我没有办法在应该打扫画室的时候做,我也没有办法向别人解释,为什么我得常常丟下别的工作不做,而跑上阁楼。

“这可能要花一些时间来做。”我微弱地说。

“只要你熟悉了,以后不会像今天这样花那么久的时间。”

我实在不愿质疑或违逆他——他是我的主人。但我惧怕楼下那些女人,她们若知道了,一定会极为愤怒。“先生,我现在应该要去市场买肉,还要熨衣服,太太吩咐的。”我的话听起来很卑微。

他没有动。“去市场买肉?”他皱起眉头。

“是的,先生。太太会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做我的工作,她会想要知道我在楼上这里帮忙您。我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到上面来。”

一段很长的寂静。新教教堂的钟敲完了七响。

“我懂了,”当钟声停止时,他喃喃说,“让我考虑一会。”他拿走几块象牙,放回抽屉里,“现在就弄这一块吧,”他挥手比了比留下来的,“不会花很久。我得走了,你弄完后就把它留在这里。”

他应该要和卡萨琳娜谈,告诉她我的工作,这么一来,我以后帮他做事会容易得多。

我等待着,但他什么也没对卡萨琳娜说。

出乎意料地,坦妮基为我们提出了解决颜料问题的方法。法兰西斯出生后,奶妈就一直和坦妮基共同睡在耶稣受难室里。这样,如果婴儿在晚上醒了,她可以从那里随时过去喂他。虽然卡萨琳娜自己不喂奶,可是她坚持让法兰西斯睡在她床边的摇篮里。我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奇怪,不过等我更了解卡萨琳娜后,我明白她是想要保持她母性的外表,尽管没有实质的作为。

对于把自己的房间分给奶妈睡这件事,坦妮基感到不怎么高兴,她抱怨奶妈不时要起床照顾婴儿,留在床上睡觉的时候还会打鼾。她向每个人吐苦水,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坦妮基开始怠惰工作,然后把一切归因到到睡眠不足。玛莉亚·辛告诉她,他们没办法,可坦妮基还是继续碎碎念,她常常对我怒目相视——在我还没住进屋里之前,如果他们请了奶妈,坦妮基就会搬到我睡的地窖去。她似乎认为,是我造成了奶妈的鼾声。

一天晚上,她甚至跑去向卡萨琳娜哀诉。天气很冷,卡萨琳娜正在打扮,准备去凡·路易文家吃饭。她心情很好——穿着她的黄色罩袍、戴上珍珠项链总会让她很高兴。罩袍外面,她披上一件亚麻领巾盖住肩膀,保护衣服不沾到她正朝脸上扑的粉。卡萨琳娜一边听坦妮基一条条列出她的苦处,一边继续自顾自地扑粉,拿起镜子检视成果。她的头发梳理成几条辫子,用丝带系在头上,只要保持着脸上快乐的表情,她看起来确实非常漂亮,金色的头发配上淡褐色的眼睛,这让她有了一种异国风味。

最后,她忍不住挥舞着粉刷对坦妮基喊:“够了!”她笑了一声,“我们需要奶妈,而且她一定要睡在我附近,女孩的房间没有地方,只有你的房间有,所以我们让她睡那儿,这是唯一的方法。你为什么要用这种事来烦我?”

“也许,可以有另一种方法。”他说。听到他的话时,我正在橱柜里找一件围裙给莉莎白穿,我抬起头,他站在门口。卡萨琳娜惊讶地抬头望着她的丈夫,对于家务事,他通常是不闻不问。

“搬张床去阁楼,找个人去那里睡,比如说,葛里叶。”

“葛里叶去阁楼?为什么?”卡萨琳娜叫道。

“这样坦妮基可以如她所愿去睡地窖。”他平静地解释。

“可是……”卡萨琳娜顿了一下,有点迷惑。她似乎不赞成这个主意,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噢,好主意,太太,”坦妮基急切地插嘴,“这样一定有帮助。”她瞄了我一眼。

我假装忙着重新折好小孩的衣服,即使它们已经很整齐了。

“那画室的钥匙怎么办?”卡萨琳娜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对的理由。阁楼只有一个通道,就是画室中储藏室里的梯子,要回到床上我得穿过画室,然而画室整个晚上都是锁起来的。“我们不能把钥匙交给一个女佣。”

“她不需要钥匙,”他反驳,“你可以等她上楼睡觉后把画室门锁起来,这么一来,第二天早上她可以直接先打扫画室,而不用等你起来开门。”

我停下手边整理衣服的工作。我不喜欢在夜里被锁在自己房里的想法。

不幸的是,卡萨琳娜似乎很喜欢这个构想,或许她觉得把我锁起来,可以让我安全地待在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么,好吧。”她做了决定,她下决定通常都很快。她转向我和坦妮基,“明天你们两个搬张床到阁楼里去。这只是暂时的,”她补充,“等奶妈走了,你们就搬回来。”

暂时的,就像我到肉市和鱼市采买原本也只是暂时的一样,我心里想。

“跟我到画室来一下。”他望着她说道,带着一种我现在逐渐明了的眼神——画家的眼神。

“我?”卡萨琳娜对她丈夫微笑,受邀到他的画室可是少有的殊荣。她用花哨的姿势放下粉刷,然后准备解开现在沾满了白粉的宽衣领。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留着吧。”

这个举动跟把我搬到阁楼去的建议一样让人讶异。当他牵着卡萨琳娜上楼时,我和坦妮基互相看了一眼。

第二天,面包师的女儿开始穿上白色的宽衣领,为画摆姿势。

玛莉亚·辛可没那么好骗。当她从兴冲冲的坦妮基那里听说,坦妮基要搬到地窖而我搬去阁楼时,她喷了一口烟,皱了皱眉。“你们两个应该调换就好——”她用烟斗指着我们,“让葛里叶跟奶妈睡,你去睡地窖,这样就不需要有人搬去阁楼了。”

坦妮基没在听,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胜利的滋味,没有察觉到她的女主人说的话有道理。

“太太同意了。”我简单地回答。

玛莉亚·辛斜眼望着我好一会。

睡在阁楼里,让我比较方便在那里工作,但我还是没有时间。我可以早一点儿起床晚一点儿睡觉,可是有时他给我的工作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找些借口,利用下午我通常坐在火边缝补的时间上楼来工作。我开始抱怨在昏暗的洗衣房里看不清楚针脚,需要阁楼里的明亮光线才行,或者会说我肚子痛,得去床上躺一躺。听到我编的理由,玛莉亚·辛每次都会斜眼看我,却没表示什么。

我开始习惯说谎。

他提议我搬到阁楼去睡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他让我自己想办法安排工作来帮他忙,从来不曾帮我说谎,也不会问我有没有时间替他做事。他只在早上给我指示,然后期待隔天看到成果。

然而这些颜料弥补了我躲躲藏藏的辛苦。我发觉自己很喜欢研磨他从药剂师那儿拿来的材料——象牙、白铅、茜草根、黄铅丹,看看我可以制造出多明亮而纯净的颜色。我了解到把这些材料磨得越细,颜色就会越深。从一块块粗糙、暗沉的茜草根,变成细滑的艳红粉末,接着再混入亚麻籽油,就是闪亮的颜料。制作颜料实在是一个神奇而美妙的过程。

他也教我怎么清洗材料,去掉不纯净的杂质,露出它们真实的颜色。我用好几片贝壳当浅盘,把颜色放在里面,一次又一次地冲洗,去掉夹杂的白灰、沙子或碎石,有时必须重复多达三十几次。虽然工作冗长而枯燥,但是当看到颜色经过每一次冲洗后变得更为纯净、更接近理想时,让人觉得非常满足。

只有一种颜色他不让我处理,就是群青。制造群青的原料青金石非常昂贵,而且从石头中萃取出纯蓝色的过程相当困难,因此他必须亲自动手。

我逐渐习惯在他身边。有时候,我们紧邻着站在小小的房间里,我研磨白铅,他清洗青金石或是把赭土放进火里烧。他很少对我说话,他是个很沉静的人,我也没有开口。那是一个平静的场景,光线从窗口流泻而入。我们工作完之后,会拿一只水罐彼此倒水在对方的手上,在清水下搓净双手。

阁楼里很冷——虽然有一个他用来热亚麻籽油或烧颜料的火炉,但除非他吩咐,我平常也不敢点,不然我就得向卡萨琳娜和玛莉亚·辛解释,为什么泥炭和木材消耗得这么快。

他在那里的时候,我不是很在乎寒冷,当他站在我身旁时,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

一天下午,我正在清洗刚磨好的一块黄铅丹,忽然听到玛莉亚·辛的声音从楼下的画室传来。他正在作画,面包师的女儿站在那里,不时叹着气。

“你冷吗,女孩?”玛莉亚·辛问。

“有点。”传来一个模糊的回答。

“为什么没给她一个暖脚炉?”

他的声音非常低,我听不见他的回答。

“放在她脚边,画里面不会看到。我们可不希望她又生病了。”

我还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叫葛里叶去帮她拿一个来,”玛莉亚·辛说,“她说她肚子痛,现在应该在阁楼里,我去叫她。”

我没料到一个老太婆的动作这么快,我一只脚才踩上最上一级的台阶,她就已经爬上梯子的一半了。我退回到阁楼里,无路可逃,更来不及藏起任何东西。

玛莉亚·辛爬进阁楼,一眼就看见排列在桌上的贝壳、盛满水的水罐、我身上被黄铅丹颜料溅得斑斑点点的围裙。

“这就是你最近在忙的事?是吗,女孩?跟我猜的差不多。”

我垂下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肚子痛、眼睛酸,你以为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白痴吗?”

我很想告诉她:去问他,他是我的主人,是他要我做的。

可是她并没有询问他,而他也没有来到梯子下面作出解释。

四周一片死寂,过了很久玛莉亚·辛才开口:“你协助他多久了,女孩?”

“几个星期了,夫人。”

“他这几个星期画得比较快,我注意到了。”

我抬起眼睛,她脸上的表情在计算着。

“女孩,你帮助他画得快,”她低声说,“你就继续在这边做吧。记住,什么都别跟我女儿或坦妮基说。”

“是的,夫人。”

她咯咯笑。

“我应该猜到的,像你这样机灵的家伙,差点连我都骗过了。好了,现在去给下面那个可怜的女孩拿个暖脚炉来吧。”

我喜欢睡在阁楼里,那里没有耶稣受难的画像挂在床脚边让我无法入眠。那里一幅画也没有,只有亚麻籽油的清新芳香和颜料泥土的麝香气味。我喜欢窗外新教教堂的景色,以及四周的寂静。除了他,没有人会上来,女孩们不像以前那样,时常跑到地窖去找我,或是偷翻我的东西。在这里,我独自一人,高高地栖息在嘈杂喧闹的家庭生活之上,从遥远的距离观望着。

就像他一样。

最好的地方是,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待在画室。有时在深夜里,当整间屋子都陷入寂静时,我会裹着毛毯蹑手蹑脚地爬下楼来,就着烛光欣赏他未完成的画作,或是稍微打开百叶窗,让月光透入。有时我会把雕着狮头的椅子拉到桌边,手肘搁在红蓝交织的桌布上,坐在黑暗中。我想象自己穿着黄黑交杂的紧身上衣,戴着珍珠,手里拿一杯酒,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

我唯一不喜欢住在阁楼的一点是,我不喜欢晚上被锁起来。

卡萨琳娜从玛莉亚·辛那里取回了画室的钥匙,再度负责开门和锁门。她想必觉得这让她对我有某种控制权,我搬进阁楼这件事令她很不高兴——这意味着我能更接近他、更接近那个她不被允许而我却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一个妻子一定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

不过,事情顺利地进行了一段时间。有一阵子,我设法在下午溜上阁楼,为他冲洗和研磨颜料。卡萨琳娜那段时间通常都在睡觉——法兰西斯还会哭闹,几乎每天晚上都把她吵醒,所以她需要趁白天补眠。坦妮基也常常在火炉边打瞌睡,我可以溜出厨房而不用每次都编造一个借口。女孩们则忙着跟约翰玩,教他走路和说话,很少注意到我不在。要是她们真的发现了,玛莉亚·辛会说我去帮她跑腿,到她房里拿东西或是帮她缝什么,需要到阁楼去借助那里的明亮光线。她们毕竟是小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周遭大人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除非她们直接受到影响。

或者我以为是这样。

一天下午,我正在冲洗白铅时,可妮莉亚从楼下喊我的名字。我急忙擦净双手,脱下在阁楼工作时所穿的围裙,换上我平常的围裙,然后爬下楼梯找她。她站在画室门口,样子看起来好像站在一摊泥坑边缘,忍着想一脚踩进去的诱惑。

“什么事?”我很尖锐地问。

“坦妮基找你。”可妮莉亚转身,在我前面朝楼梯走去,到了楼梯顶,她犹豫了一下,“葛里叶,你能不能帮我?”她用愁苦的语气问,“你先走,这样如果我跌倒了,你可以抓住我,楼梯好陡。”

即使这个楼梯她不常走,这样害怕也实在不像她的天性。我有点心软,或者也许只是为刚刚对她太严厉而感到罪恶。我走下楼梯,然后转身伸出双臂。“现在你下来吧。”

可妮莉亚站在楼梯顶,两手插在口袋里。她慢慢下楼,一手扶着栏杆,另一手紧紧握拳。走到底的时候,她放开手往下一跃,跌在我身上,她整个人从我胸前滑落,重重地压在我的肚子上。等她重新站稳后,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褐色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调皮的家伙。”我咕哝着,后悔自己的心软。

我在厨房找到坦妮基,她正把约翰抱在腿上。

“可妮莉亚说你找我。”

“对,她勾破了一件领巾,要你帮她补。不让我碰——不晓得为什么,她明知道我最会补领巾了。”坦妮基一边把东西递给我,眼睛一边在我围裙上游移。

“那是什么?你流血了吗?”

我低头看,一道红线从我的腹部划过,像是映在窗户玻璃上的一条闪电。剎那间我想起彼特父子的围裙。

坦妮基倾身靠近。“不是血,看起来像是什么粉。你怎么沾到的?”

我望着那条闪电,是茜草根,我心想,几个星期前我磨过这个颜料。

我听见走廊里传来捂着嘴巴的哧哧笑声。

可妮莉亚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恶作剧的时机,她甚至不知想到了什么办法溜上阁楼去偷到了颜料粉末。

我来不及编造出一个答案,我的犹豫使坦妮基越发疑心。“你是不是动了主人的东西?”她的声音充满指控意味。毕竟她曾为他的画摆过姿势,知道他在画室里摆了什么。

“不是,这是……”我停住了。如果我把原因推到可妮莉亚身上,不但听起来心胸狭窄,而且大概也阻止不了坦妮基挖掘出我在阁楼上做的事。

“我认为年轻太太最好来瞧一瞧。”她决定。

“不。”我马上说。

坦妮基抱着怀里熟睡的小孩,费力地站起身来。“把你的围裙脱下来,”她命令,“我要拿去给年轻太太看。”

“坦妮基,”我平视着她,说,“如果你知道怎么样对你最好,你绝对不会去烦卡萨琳娜,你会去跟玛莉亚·辛说。私下说,不要在女孩子面前。”

就是这些话,以及它们威胁的语气,造成了我和坦妮基之间的裂痕。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在绝望中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阻止她去告诉卡萨琳娜,然而她永远不会原谅我这么对待她,仿佛我的地位比她还高。

但至少,我的话有效果,坦妮基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过在愤怒的瞪视背后隐藏着一丝不确定,以及想去向她忠爱的女主人告状的渴望。然而同时她又想借着违逆我的提议来惩罚我的无礼,她在这两种情绪中踌躇不决。

“跟你的夫人说,”我平和地说,“但是要私下说。”

尽管我背对着门,仍能感觉到可妮莉亚从门边溜走了。

最后,坦妮基的本能贏了。她一脸僵硬地把约翰交给我,然后去找玛莉亚·辛。

在我抱着约翰坐下来之前,我先拿了一块抹布来擦掉红土,然后把抹布丟进了火里,但围裙上仍残留着一道痕迹。我怀抱着小孩坐着,等待别人决定我的命运。

我始终不知道玛莉亚·辛对坦妮基说了什么来让她闭上嘴巴,是恐吓还是承诺,不管怎样,都确实有效——关于我在阁楼的工作,坦妮基没有跟卡萨琳娜或女孩们或是我提过。然而她越来越喜欢刁难我,刻意找茬,而非无心的失误。比如,我记得很清楚,她叫我买的是鳕鱼,然而她却要我拿回鱼贩那里,口口声声发誓说她刚才叫我买的是鲽鱼。她煮饭的时候变得很笨拙,总是尽她所能把所有的油渍溅到围裙上,让我得花更多时间浸泡、更用力刷洗才弄得掉油污。她留下脏水桶给我倒,不再提水进来补满厨房里的水槽,也不再拖地。她摆出一张臭脸,坐在那里监督我,甚至我的拖把拖到她脚边时,她也懒得挪开,我只好绕着她的脚拖地,等她离开后,我才发现她脚下有一摊黏腻的油渍。

她不再对我好言好语,这让我觉得,自己在这一屋子人中孤立无援。

所以,我不敢从她的厨房里拿好东西来取悦我父亲。我没有告诉父母我在奥兰迪克的处境究竟有多艰难,我必须小心翼翼才能保住我的位置,然而我也无法告诉他们仅有的几件愉快的事情——我制造的颜料,独自坐在画室的夜晚,和他紧邻而站且感觉着他的体温的时刻。

我能告诉他们的,只有他的画。

※※※

四月里,天气终于回暖。一天早上,我走在库马克往药房的路上,小彼特从我旁边走了过来,向我打招呼,我之前并没有看到他。他穿着干净的围裙,拿着一个包裹,说他正要送货到库马克那边去。因为正好同路,他问我能不能陪我走一段。我点点头——我没有办法说不。一整个冬天,我每个星期都会在肉市碰到他一两次,我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正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像是针尖刺着我的皮肤。他的注意让我不知所措。

“你看起来很累,”他说,“你的眼睛都红了,他们一定给你太多工作了。”

的确,他们给我太多工作了。主人给我一大堆的象牙要我磨,我得大清早就起床才能做得完;前一天晚上,坦妮基又打翻了一锅油在厨房地上,要我熬夜把地板重新清洗一遍。

我不想怪罪我的主人。“坦妮基看我不顺眼,”我说,“给了我一大堆工作。还有,当然了,天气开始回暖,我们也在忙着把冬天的霉气清出屋外。”我补充这一点,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抱怨坦妮基。

“坦妮基的脾气的确很古怪,”他说,“不过她很忠心。”

“对玛莉亚·辛忠心,没错。”

“对其他家人也一样。知道上次碰到卡萨琳娜发疯的哥哥时,她是怎么保护卡萨琳娜的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彼特很惊讶:“这件事肉市里面已经传了好几天了。啊,你不爱跟人聊闲话,对不对?你只是张大眼睛看,但不会说长道短,也不会去听。”他露出赞许的表情,“我嘛,那些排队买肉的三姑六婆每天说个不停,我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坦妮基做了什么事?”我追问。这违背了我的本性。

彼特微微一笑:“当你的女主人怀着上一胎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翰,跟他爸爸同名。”

彼特的微笑暗了下去,仿佛一片云遮住了太阳。“是啊,跟他爸爸同名。”然后他继续讲他的故事,“有一天,卡萨琳娜的哥哥威

廉来到奥兰迪克这里,那个时候她还大着肚子,结果他居然就要揍她,就在大马路上。”

“为什么?”

“喝醉了缺钱吧,他们说的。他是个很暴戾的人,跟他老爸一样。你知道他爸爸跟玛莉亚·辛好几年前分居了吧?他以前就常打她。”

“打玛莉亚·辛?”我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我从来没想过有人能打玛莉亚·辛。

“所以,当威廉准备打卡萨琳娜的时候,好像是坦妮基跑到他们中间,要保护卡萨琳娜,坦妮基甚至反过来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主人在哪儿呢?我心想。他不可能还待在他的画室里,他绝对不会。他当时一定是在公会,或在凡·李维欧家里,或在米杰伦他母亲的旅馆那边。

“玛莉亚·辛和卡萨琳娜去年才想出办法把威廉关起来,”彼特继续说下去,“他被监禁在住的地方不能出来,所以你才没见过他。你真的完全没听说这件事?他们在屋子里都没有谈吗?”

“就算有,也不会对我说。”我想起许多次卡萨琳娜和她母亲在耶稣受难室里促膝对谈,一看到我进门就马上中断,“而且我也不在门后偷听。”

“是啊,你当然不会。”彼特又笑了,仿佛我在说笑话。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所有的女佣都爱偷听闲话。人们对于女佣总有许多的刻板印象,因此他们假设我也是那样。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都保持着沉默。我不知道原来坦妮基这么忠心而勇敢,尽管她在卡萨琳娜背后说那么多她的坏话。我难以想象卡萨琳娜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无法想象玛莉亚·辛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我试着想象自己的弟弟当街打我,可是办不到。

彼特不再说话——他看得出我现在头脑很乱。到了药房门口后,他只是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然后就继续朝他的目标走去。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呆望着深绿色的运河河水好一阵子,最后我甩甩头挥去脑中的思绪,才转身走向药房大门。

我挥去的脑中景象,是一把刀子弹落在我母亲的厨房地板上。

某一个星期天,小彼特到我们的教堂做礼拜。他想必是在我与我父母之后才溜进去的,并且坐在后面的位置,因为一直到礼拜结束,我们站在外面和邻居谈话时,我才看到他,他避开我们站在另一边。当我瞥见他的时候,我猛然吸了一口气。至少,我心想,他是新教徒,我以前并不确定。自从到天主教区的人家工作后,很多事情我都不再确定。

母亲顺着我的眼光望去。

“那是谁?”

“肉贩的儿子。”

她给了我一个古怪的眼神,半是惊讶,半是害怕。“去跟他打招呼,”她悄声说,“然后带他来这里。”

我服从她的话,走向彼特。“你来这里干吗?”我问,我知道自己应该更礼貌一点。

他微笑。“你好,葛里叶。看到我,没半句好话吗?”

“你来这里干吗?”

“我打算去台夫特的每一座教堂参加礼拜,看看哪一座是我最喜欢的,这可能要花上一些时间。”当他看到我的表情后,他的语调马上沉稳了下来——嘻皮笑脸对我不起作用,“我来看你,并会见你的父母。”

一股热潮冲上了我的脸颊,烫得像发烧。“我宁愿你没有来。”我低声说。

“为什么?”

“我才十七岁,我不——我还没想那么多。”

“我也不想急。”彼特说。

我低头望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干净,然而指甲的边缘仍残留着血迹。我想到当主人向我示范研磨象牙的时候,他握住我的那只手,不由得一阵颤抖。

人们盯着我们看,他们以前没在这座教堂里见过他,而且皮特长得很好看——金色的长卷发、明亮的眼睛和随时挂在脸上的微笑,连我也这么觉得。几个年轻女人还试着对他拋媚眼。

“可以带我见见你的父母吗?”

我百般不愿地带他到他们那边。彼特向我母亲点点头,并握住了我父亲的手,父亲紧张地退后了一步。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他就很怕跟陌生人接触,而且他从没遇过追求我的男人。

“爸爸,别担心,”就在母亲向一个邻居介绍彼特的时候,我小声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你已经离开我们了,葛里叶。从你去帮佣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离开我们了。”

我很庆幸,他看不到泪水是如何刺痛了我的眼睛。

小彼特并没有每个星期都到我们的教堂来,然而他来的次数很频繁,这让我在每个星期天都变得很紧张,不时拉平已经很整齐的裙子,紧抿着嘴坐在教堂长椅上。

“他来了吗?他在这里吗?”每个星期天,父亲都会问,一边朝四处转头。

我让母亲来回答。“对,”她会说,“他在这里”或是“没有,他还没来”。

彼特总是先问候我父母,然后才向我打招呼。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跟他在一起很不自在,然而彼特很轻松地跟他们闲聊,无视他们尴尬的反应以及长久的沉默。在他父亲的摊子上每天接触那么多人,他很清楚怎么跟我父母聊天。几个星期天过后,我父母越来越习惯他的到来。父亲第一次被彼特的话逗笑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马上皱起眉头,直到彼特又说了别的事情,让他再度开怀而笑。

他们聊完之后,总有一段时间,我父母会退到后面,让我们两人独处。彼特很明智,让我父母来决定时机,最初几次甚至根本没有这种机会,然后有一个星期天,母亲故意拉着父亲的手臂,说:“我们去那边跟牧师说说话。”

有好几个星期天,我都很害怕那一刻。直到后来,我慢慢习惯在虎视眈眈的众人面前独自与他在一起。彼特偶尔会温和地开我玩笑,但他更常问我平常做了些什么,或告诉我他在肉市听到的故事,有时他也会描述牲畜市场的拍卖过程。我有时候会说不出话来,或是态度尖锐,或者心不在焉,但他始终都非常包容。

他从没问过关于我主人的事,我也从没告诉他我在制作颜料。我很高兴他没有问。

在那些星期天的约会中,我常常感到很困惑,当我应该在听彼特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脑中想着我的主人。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那时我在奥兰迪克的屋子里工作已经快满一年了,就在母亲和父亲离开让我们独处之前,母亲对彼特说:“下星期天礼拜结束后,要不要到我们家一起吃饭?”

我睁大眼望着她,彼特微微一笑。“好,我去。”

他接下去说的话我几乎没听见。我得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大叫出声。好不容易,他终于走了,我和父母回到家。“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要邀请彼特?”我不悦地嘀咕说。

母亲用眼角瞥了我一眼。“也该是时候了。”她只是这么说。

她没说错——我们若不邀请他到家里来,是很没礼貌的。我以前没跟男人玩过这样的游戏,但我看过别人是怎么做的。如果彼特是认真的,那么我父母就必须认真对待他。

我也很清楚,邀他来访,对我父母来说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我父母现在一无所有,尽管有我的薪资和母亲为别人纺羊毛的一点外快,但他们连自己都快喂不饱了,更别说要多喂一张嘴——而且是肉贩子的一张嘴。我实在帮不了他们,我没办法从坦妮基的厨房里偷点什么,比如一些木柴、洋葱或面包。那个星期他们会省吃一点,少生一些火,只是为了设法喂饱他。

不过,他们仍然坚持邀请他来。虽然他们没对我说,但他们心里一定想着,现在喂饱他就等于填饱我们未来的肚子。肉贩的太太,以及她的父母,一定吃得很好。现在饿一点,到最后会换来吃撑的肚子。

等后来彼特开始定期拜访我家时,他会送他们一些肉当礼物,让母亲在星期天有食材煮。第一个星期的晚餐,母亲很聪明地没有煮肉给肉贩的儿子吃,因为从肉的好坏他可以精确地判断出他们多么穷困。相反,她炖了一锅鱼,里面甚至还加了虾子和龙虾。她究竟是怎么买得起这些食材的,她始终没有告诉我。

我们寒酸的房子在她的刻意打理下,变得明亮起来。她拿出一些剩下来还没有卖掉的、父亲最好的瓷砖,把它们擦亮,排在墙边,让彼特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

彼特称赞母亲的炖鱼,他说得很真诚,母亲听了很高兴,她红着脸微笑,然后又多给他盛了一些。之后,他请教我父亲关于他那些瓷砖的问题。彼特形容每一块上面的图画,直到父亲想起来,接下去帮他说完。

“葛里叶有最好的一块,”他们谈完屋里所有的瓷砖后,父亲说道,“上面画的是她和她弟弟。”

“我很想看看。”彼特喃喃说。

我凝望着放在腿上的干裂双手,吞了口口水。我还没告诉他们,可妮莉亚打破了我的瓷砖。

彼特要走的时候,母亲低声吩咐我送他到路口。我走在他身旁,虽然那天下着雨,路上没有什么人,但我知道我们的邻居都在窥探。我觉得仿佛被我的父母推到了路上,仿佛他们达成了一项交易,把我送到一个男人的手里。至少他是个好人,我心想,就算他的手永远不够干净。

快要走到瑞耶佛运河之前,有一条小巷,彼特引我进去,他的手放在我的后腰上。小时候我们玩游戏,阿格妮丝总喜欢躲在那里。我贴墙而立,让彼特吻我。他急躁地咬破了我的嘴唇,我没有叫出声。我舔掉微咸的鲜血,越过他的肩膀直视着对面的潮湿砖墙,他的身体用力压上我。一滴雨水掉进我的眼睛。

我不会让他一次就得到所有想要的。过了一会儿,彼特起身退后,他伸出一只手要碰我的头,我扭头躲开。

“你喜欢戴着头巾,对不对?”他说。

“我没有有钱到可以做头发,让我不需要戴头巾,”我马上接口,“而且我也不是一个……”我没有说完。我不需要告诉他,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当众展示她的头发。

“可是你的头巾把你的头发都遮住了,为什么?大部分女人都会露出一点来。”

我没有回答。

“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褐色。”

“深褐色还是浅褐色?”

“深褐色。”

彼特微笑,仿佛在跟一个小孩子玩游戏。

“直的还是卷的?”

“都是,也都不是。”我模棱两可地回答。

“长还是短?”

我迟疑了一下:“到肩膀下面。”

他继续对我微微笑了笑,然后又亲吻了我一次,这才转身走向市集广场。

我之所以迟疑,是因为我不想说谎,但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有一头长而狂野的头发,拿下头巾后,它们看起来像属于另一个葛里叶——一个会和男人单独站在暗巷里的葛里叶,一个不是这么安静乖巧而干净的葛里叶。这个葛里叶就像那些敢展示头发的女人一样,这就是我始终把头发严密地藏起来的原因——不让那一个葛里叶露出任何痕迹。

他完成了《面包师的女儿》这幅画。这一次,我事前就有察觉,因为他没有再吩咐我研磨及清洗颜料。现在,他很少用到颜料,也没有在最后做什么突然的改变。就像《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那幅画一样,要改的地方,他之前都已经改了。他拿掉画中的一张椅子,移动墙上的地图。这些改变并没有让我感到那么惊讶,因为我有机会自己好好思考一番,知道他的改动使画变得更好了。

他又向凡·李维欧借来暗箱,最后一次观看所画的场景。暗箱架好了之后,他让我也过来看。虽然我依旧不懂那是怎么办到的,但我渐渐喜欢起画在暗箱里面小小的、左右顛倒的房间景象。平凡的物品的颜色变得很浓稠——桌布是深红色、墙上的地图是透亮的棕色,像是举在阳光下的一杯麦酒。我不明白暗箱如何帮助他作画,但我逐渐变得有点像玛莉亚·辛——如果这让他画得更好,那我就不去怀疑。

不过,他并没有画得更快。他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来画《执水壶的女孩》。我常常担心玛莉亚·辛会提醒我,说我没有帮助他画得快一些,然后叫我打包东西离开。

她没有。她知道那一个冬天他在公会和米杰伦非常忙碌。也许是她决定等久一点,看看到了夏天,情形会不会有所改善;也许是她太喜欢那幅画了,因此实在无法去责备他。

“这么好的一幅画,只放在面包师傅那里实在太可惜了。”她有一天说,“如果把它卖给凡·路易文,我们一定可以拿更多钱。”很明显地,虽然作画的是他,负责谈生意的人则是她。

面包师傅对于画也相当满意。他来看画的那一天和几个月前凡·路易文夫妇来赏画的正式拜访很不一样,面包师傅把他一整家人都带来了,包括好几个小孩和一两个姐妹。他是个爽朗的人,一张脸被烤炉的热气烤得始终红通通的,头发看起来好像他刚刚从面粉堆里爬出来一样。他不喝玛莉亚·辛准备的葡萄酒,宁愿要一杯麦酒。他喜欢小孩,坚持让四个女孩和约翰到画室里,她们也很喜欢他——他每次来访总会带一片贝壳给她们增加收藏。这次他带了一颗和我手掌一样大小的海螺,白色的贝壳混杂着淡黄色的斑纹,外表粗糙多刺,里面则是粉红橘色的光滑亮面。女孩们很开心,跑去找她们其他的贝壳,然后拿上楼和面包师傅的孩子们一起在储藏室里玩耍,我和坦妮基则在画室里招待宾客。

面包师傅大声告诉众人他很满意这幅画。“我女儿看起来很漂亮,这对我来说就够了。”他说。

他走了之后,玛莉亚·辛哀叹这么一幅好画被随便欣赏。她觉得他没有像凡·路易文那样仔细研究,麦酒让他昏头昏脑,他周围嘈杂的小孩子更使他无法静下来欣赏。我不同意,虽然我没有说。对我而言,面包师傅所说的是他对这幅画的真诚反应,凡·路易文摆出鉴赏家的姿态来看一幅画,满口甜言蜜语、满脸高深莫测,他显然是要装给别人看,然而面包师傅只是单纯地说出他的想法。

我查看了一下储藏室里的孩子们,他们散坐在地板上翻拣贝壳,弄得到处都是沙子。放在那里的柜子、书、盘子以及坐垫丝毫引不起他们的兴趣。

可妮莉亚正爬下通往阁楼的楼梯,在最后还剩三级阶梯的时候,她纵身一跃,踏上地面后胜利地大叫。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某种挑战的意味。面包师傅一个年纪跟爱莉蒂差不多的儿子,爬上几级楼梯然后往下跳,接着爱莉蒂也来试试,然后是另一个小孩,然后是又一个。

我始终不明白可妮莉亚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溜进了阁楼,偷走染红我围裙的茜草根颜料。她天生就狡猾,会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偷溜。她偷东西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他或玛莉亚·辛,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相信。相反,我只能在我和他都离开的时候,小心把颜料放好锁起来。

看着她伸展四肢躺在玛提格身边,我没有对她说什么。不过当晚我检查自己的物品,每件东西都在原处——我的破瓷砖、我的玳瑁梳子、我的祈祷书、我的绣花手帕、我的领巾、我的衬衣、我的围裙及帽子。我数了数,把它们整理了一下,然后重新折起来。

接着我检查颜料,只是想确认一下。它们也同样排列得很整齐,而且橱柜看起来并不像被人捣过乱的样子。

也许她终究只是个孩子,爬上楼梯再跳下来,只是想玩游戏而不是捣蛋。

五月,面包师傅拿走了他的画,然而主人一直到七月才开始准备画下一幅。他的延误让我焦虑不堪,尽管玛莉亚·辛也知道错不在我,但我仍等着她的责怪。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她跟卡萨琳娜说话,她说凡·路易文的一个朋友看到他太太戴珍珠项链那幅画,觉得她应该要看向正前方而不是要看镜子,于是凡·路易文决定要一幅他太太脸朝向画家的正面画像。“他很少画这种姿势。”她评论道。

我无法听见卡萨琳娜的回答,于是停下了手边打扫女孩房间的工作。

“你记不记得最后一幅,”玛莉亚·辛提醒她,“女佣。记不记得凡·路易文和穿红衣的女佣?”

卡萨琳娜哼了一声,闷着声笑。

“那是最后一次他画里的人看向正前方,”玛莉亚·辛继续,“闹出多大一个丑闻!我本来以为,这次凡·路易文向他提议他一定会拒绝,没想到他却答应了。”

我不能问玛莉亚·辛,因为这么一来,她就会知道我偷听了她们说话。我也不能问坦妮基,如今她不再跟我说任何小道消息。于是有一天,趁着摊子上没什么客人时,我问小彼特有没有听说过穿红衣服的女佣。

“噢,有啊,这个故事传遍整个肉市呢。”他哧哧笑着回答,弯下身去重新整理摆在台子上的牛舌头,“那是好几年前,好像是凡·路易文要他家厨房里的一个女佣和他一起为画摆姿势,他们要她穿上他太太的一件晚礼服,红色的,然后凡·路易文还要求画里要有葡萄酒,这样每次他们一起摆姿势的时候,他就可以叫她喝。显然,画还没画完,她就怀了凡·路易文的孩子。”

“结果她有什么下场?”

彼特耸耸肩:“这种女孩还会有什么下场?”

他的话让我的血液都冻结了。这类故事我以前当然听过,但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不像这一个。我想到自己向往着穿上卡萨琳娜的衣服,想到凡·路易文在走廊上一把抓住我的下巴,想到他对我的主人说:“你应该画她。”

彼特停下手里的工作,他的眉头微皱。“你为什么要打听她的事?”

“没什么,”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听别人谈到,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摆设《面包师的女儿》这幅画的布景时,我并不在场——我还没开始协助他。现在,当凡·路易文的太太第一次来为他摆姿势时,我正在阁楼里工作,可以听见他说话。她是个很安静的女人,不发一言照着所说的去做,甚至连她精巧的鞋子踩过瓷砖地板时都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叫她站在百叶窗敞开的窗边,然后坐在桌子边两张雕着狮头的椅子中的一张上,我听见他关上了一些百叶窗。

“这一幅画将比上一幅还暗些。”他宣布。

她没有回答,听起来仿佛是他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他喊我,看到我出现后他说:“葛里叶,去拿我太太的黄色罩袍,还有她的珍珠项链和耳环。”

那天下午卡萨琳娜正巧去拜访朋友,因此我不能向她要她的珠宝,不过反正我也不怎么敢跟她开口。没办法,我只好去耶稣受难室找玛莉亚·辛,她用钥匙打开卡萨琳娜的珠宝盒,把项链和耳环交给我。接着我从大厅的橱柜里拿出罩袍,抖开来,小心地披在手臂上。我抚摸着以前从不曾碰触过的袍子,然后低下头把鼻子埋进毛皮里——毛又细又软,像是刚出生的兔子的毛。

穿过长廊走向楼梯时,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抱着手里的贵重物品夺门而出,我可以走到市集广场中央的那颗星星,选一个方向往下走,然后永远不再回来。

然而我还是回到凡·路易文太太身边,协助她穿上罩袍,她自自然然地穿上它,仿佛那本来就是她的。她把耳环的银针滑进耳垂上的小洞,接着拿起珍珠项链环绕脖子,我接过丝带,正要帮她把项链系上时,他开口:“不要戴项链,放在桌上。”

她再次坐下。他坐在他的椅子上,研究着她,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她望着空气,什么都没有看,就像他之前要我做的一样。

“看向我。”他说。

她看向他。她的眼睛很大,颜色又深,几乎是黑色的。

他在桌上铺上一块桌布,然后又把它换成蓝布。他把珍珠项链拉直放在桌上,堆成一堆,然后又拉直。他叫她站起来,坐下,往后坐,再往前坐。

我以为他忘记我正在角落里观看,直到他说:“葛里叶,去帮我拿卡萨琳娜的粉刷。”

他要她把刷子拿到脸颊边,握在手里搁在桌子上,放在一旁。他把粉刷拿给我,“放回去。”

我回来时,他给了她一支羽毛笔和一张纸,她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手拿着笔写字,她的右边有一个墨水台。他打开上面的一对百叶窗,关起下面的一对,房间暗了下来,光线从上方洒落,映着她圆润高挑的额头、搁在桌面的手臂,以及黄色罩袍的袖子。

“你的左手稍微往前一点,”他说,“就是那儿。”

她写字。

“看着我。”他说。

她看着他。

他去储藏室拿了一张地图,挂在她身后的墙上。他又把它取下来,换了一小幅风景画,又换了一幅海上船只画,然后什么都不挂。接着他离开,下楼。

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我仔细观察凡·路易文的太太,我这么做想必很无礼,但我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一动也不动,似乎完全融入了布景里。等他拿着一幅乐器的静物画回来时,她看起来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子坐在桌边,写她的信。我听说在上一幅戴项链的画之前,他已经画过她一次,画中她吹着笛子。几次下来,她一定很清楚他希望一个模特儿做些什么,或许她就是他想要的。

他把画挂在她身后,然后再次坐下来研究她。他们彼此互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我想离开,回去弄我的颜料,但我不敢打断那个时刻。

“下次你来的时候,头上的缎带不要用粉红色,用白色,还有你绑在后面的缎带用黄色的。”

她点点头,轻得几乎没有移动。

“你可以休息了。”

等他释放她后,我才觉得自己可以自由离开。

第二天,他拉了另一张椅子到桌子边。再隔天,他把卡萨琳娜的珠宝盒拿上楼来,放置在桌上,珠宝盒抽屉的钥匙孔周围镶着一圈珍珠。

当我在阁楼里工作的时候,凡·李维欧带着他的暗箱来了。

“你实在应该哪一天自己去弄一个来,”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说,“不过我承认,我可以借这个机会来看看你在画什么。你的模特儿呢?”

“她不能来。”

“这就麻烦了。”

“不会。葛里叶。”他喊道。

我爬下梯子。看到我走进画室,凡·李维欧惊愕地瞪着我。他有一双非常清澈的褐色眼睛,厚厚的眼皮让他看起来就像刚刚睡醒。然而他清醒得很,不但惊讶而且很困惑,两个嘴角绷得紧紧的。尽管看到我让他一脸错愕,他仍流露出一种和蔼的神情,等他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后,他甚至向我行了一个礼。

从来没有一位绅士向我行过礼,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凡·李维欧大笑。

“你刚刚在上面做什么啊,亲爱的?”

“研磨颜料,先生。”

他转向我主人。“一个助手!你还有什么别的惊奇要告诉我?接下来,你要教她帮你画画了。”

我的主人并不觉得有趣。“葛里叶,”他说,“过去那边,像前几天你看到的凡·路易文太太那样摆姿势。”

我紧张地走向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像她做过的一样。

“拿起羽毛笔。”

我拿起笔,手不停地颤抖,羽毛也跟着微微抖动。我把双手放在记忆中她放的位置,祈祷他不会像要求凡·路易文太太那样叫我写字,因为除了父亲曾教过我写自己的名字外,其他的我都不会写。但至少我还知道怎么握羽毛笔。我望了一眼桌上的纸张,不知道凡·路易文的太太在上面写了什么。我能够读一些比较熟悉的东西,比如我的祈祷书,可是我看不懂一位女士的笔迹。

“看向我。”

我看向他,试着充当凡·路易文的太太。

他清了清喉咙。“她到时候会穿那件黄色罩袍,”他对凡·李维欧说,后者点点头。

主人站着,他们把暗箱对准我架设好,然后轮流观看。当他们头上盖着黑袍子弯身朝木箱里观看时,我比较能够自然地坐在那里,如他所希望的一样,什么也不想。

他叫凡·李维欧把后面墙上的画移动了好几次,直到移至他满意的位置,接着他将百叶窗打开又关上,头仍然覆盖在袍子下。终于他好像满意了。主人站直身体,折好长袍披在椅背上,然后走向书桌。他拿起一张纸交给凡·李维欧,两个人开始讨论起上面的內容——公会里的一些事。他们谈了很长一段时间。

凡·李维欧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在老天的份上,老兄,让那女孩儿回去做她的工作吧。”

主人看着我,好像很惊讶我怎么还坐在桌子边,手里拿着羽毛笔:“葛里叶,你可以走了。”

我离开的时候,似乎看到凡·李维欧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怜悯。

架好的暗箱在画室里留了几天,趁着这个机会,我去看了好几次,反复观察桌上的物品。他即将要画的布景中有样东西让我觉得怪怪的,好像看着一幅挂歪的画。我想做点改变,可是不知道是哪里。暗箱没有给我答案。

有一天,凡·路易文的太太又来了,他从暗箱里看她看了很久。我经过画室的时候,他的头还埋在长袍下,于是我尽可能放轻脚步,唯恐打扰到他们。走到他身后时,我停下来一会儿,观看有她在其中的整个画面。她一定也发现我了,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

然后我忽然发觉,整个画面太过整齐了。尽管我自己最重视事物的整洁,但我从他别的画作中知道,桌上应该要有一点凌乱,一点攫取视线的东西。我仔细考虑每一样物品——珠宝盒、蓝色桌布、珍珠项链、信、墨水台——然后决定我会做什么改变。我安静地回到阁楼,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大胆的想法。

一旦我想清楚他应该怎么改动画中的布景之后,我开始等待他的行动。

他没有动桌上的任何东西。他稍微调整了百叶窗、她头部的倾斜、手上羽毛笔的角度,然而就是没有我所期待的改变。

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拧床单的时候我想着,替坦妮基转动烤肉串时我想着,擦拭厨房瓷砖时我想着,冲洗颜料时我想着。夜里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脑中也想着,有时候我会爬起来再看一遍。不,我并没有错。

他把暗箱还给了凡·李维欧。

每当我望向角落里的布景时,我的胸口就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上面。

他在画架上摆好画布,涂上一层铅白和白垩,混着一点焦黄和赭黄。

我的胸口越来越紧,我等待着他。

他用红褐色淡淡描出女人和每件物品的轮廓。

当他开始涂上一大块一大块错误的颜色时,我觉得我的胸口像一只装了太多面粉的麻袋一样,就要胀开了。

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决定自己动手改变。

第二天早晨我打扫画室时,小心把珠宝盒放回原位,重新排好珍珠项链,放好信纸,擦亮并摆回墨水台。我深吸一口气,放松胸口的压力,然后以一个迅速的动作把蓝布的前面一段拉到桌上,让它从桌下的阴影里流出来,爬上桌子,蜿蜒在珠宝盒的前方。我调整了一些皱折的线条,然后退后几步检视。它的形状正好映衬了凡·路易文太太放在桌上的手臂。

对了,我心想,抿起嘴唇。他或许会因为我乱动布景而赶走我,但现在,它看起来好多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上阁楼里去,尽管那里有一堆工作在等着。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和坦妮基一起缝补衬衫。那天早上他没有进画室,而是到公会去,并在凡·李维欧家吃中饭。他还没看到我做的变动。

我坐在长椅上焦虑地等待,甚至连最近对我视而不见的坦妮基都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你怎么了,女孩?”她问,她开始学她的女主人那样叫我女孩,“你的样子好像一只等着被宰的鸡。”

“没事。”我说,“我问你,上次卡萨琳娜的哥哥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市集听到别人讲,他们还一直提到你呢。”我加上一句,希望引开她的注意,并恭维她,同时掩饰我转移问题的笨拙技巧。

坦妮基挺起身子,然而她很快想起了是谁在问。“那不关你的事,”她冷冷地说,“那是家里的事,跟你这种人没关系。”

几个月前,她会很开心地讲述这个让她声名显赫的故事,然而此刻问的人是我,我没有资格也不配听她说这样的事迹。不过要她放弃这么一个吹嘘的机会,想必很痛苦。

然后我看到他——他从奥兰迪克朝我们走过来,他的帽子斜向一边,挡住照在脸上的春日暖阳,黑色斗篷拢在肩膀后面。等他走向我们时,我避开目光,无法看他。

“午安,先生。”坦妮基用完全不同的语调高喊。

“你好,坦妮基,在晒太阳吗?”

“噢,是的,先生。我喜欢阳光照在脸上。”

我低头望着手里缝好的针脚,可以感觉到他正在看着我。

等他进屋后,坦妮基压低嗓子说:“主人跟你说话的时候,要跟他问好,女孩,你刚才的态度很没礼貌。”

“可他是在对你说话。”

“当然他是对我说话。但你也不能这么无礼,不然到哪一天这里不要你了,你只能沦落街头。”

他现在一定已经上楼了,我想,他一定已经看到我做的事了。

我等着,几乎拿不住手里的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他会在坦妮基面前斥责我吗?打从我住进他的屋子以来,他会第一次对我提高音量吗?他会说我毀了他的画吗?

或许他只是把蓝布拉下来,让它垂到原来的位置,或许他什么都不会对我说。

那天晚上,他下楼用餐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不冷漠也不焦虑。他没有故意忽略我,但也没有注意我。

我上楼睡觉时,查看了一下他是否把布拉回我更动前的样子。

他没有。我把蜡烛举向画架——他用红褐色重新描上蓝布的折痕,依此做了更动。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微笑。

隔天早上,当我在擦拭珠宝箱周围桌子的时候,他走了进来。我正用一只手臂靠着盒子的边缘,然后把它移开,用另一只手掸去下面和附近的灰尘。我偏过头,看见他正望着我,他以前没看过我如何测量位置。他没说话,我也没开口——我正计算着把盒子毫无偏差地摆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我拿一块湿抹布沾拭蓝色桌布,在我做出来的折痕那里特别小心地打扫。我一边擦,双手一边微微地颤抖着。

做完后我抬头看他。

“葛里叶,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更动桌布?”他的语调和之前在我父母家他问我蔬菜的事时一样。

我想了一会。“画面中需要一点凌乱,来衬托她的宁静。”我解释道,“需要一个可以抓住视线的东西,同时也必须是看起来很舒服的东西,这个就是,因为布和她手臂摆放的位置很相似。”

接下来是很长的沉默。他凝视着桌子,我等待着,双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拭。

“我从没想过我会从女佣身上学到东西。”最后他终于开口。

※※※

星期天,当我向父亲描述新的画作时,母亲过来一起听。彼特也在,他的眼睛盯着投射在地板上的一块阳光。每当我们谈论起我主人的画时,他总是不吭一声。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所做的而且得到主人赞许的变动。

“我认为他的画对灵魂有害。”我母亲忽然皱着眉发表意见。她以前从没谈论过他的画。

父亲惊讶地把脸转向她。“但是对荷包大有好处。”法兰讽刺道。这个星期天他难得回家来,最近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他想知道奥兰迪克屋里的东西值多少钱,他问我画里的珍珠项链和罩袍,问我珠宝盒上镶的珍珠和里面放的物品,问我挂在墙上的画有多大有多少。我没有告诉他太多,我实在不想这样看待自己的弟弟,但我很害怕他的心思已经从努力做一个瓷砖作坊的学徒,转变到寻找轻松过日子的方法。我猜他只是在做白日梦,然而我不想用他生活周遭——或他姐姐生活周遭——的奢侈品来刺激他的白日梦。

“你指的是什么,妈妈?”我问,不理会法兰。

“你在说到他的画时,你所用的形容让人觉得有点危险。”她解释,“听你讲的样子,那些画好像应该是宗教场景里面的。就好像你把一个女人形容得像是圣母玛利亚,可她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个在写信的女人。那幅画也许没那么崇高,可是你却给它很多意义,把它捧上天了。台夫特有几千几万幅画,你到处都可以看到,随随便便挂在酒店里或是有钱人家里,你只要花一个女佣两个星期的薪水就可以在市场里买到。”

“如果我那么做,”我回答,“你和爸爸就会两个星期没得吃,你们还来不及看到我买的画,就已经饿死了。”

父亲缩了缩身体,刚刚一直在一段绳子上打结的法兰变得很僵硬,彼特瞥了我一眼。

母亲依然保持淡漠,她很少说心里话,当她开口时,她的话都如黄金般珍贵。

“对不起,妈妈,”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

“为他们工作,改变了你的想法,”她打断我,“让你忘记了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一个规矩的新教徒家庭,我们的需要不受有钱人或流行的影响。”

我垂下头,她的话刺进我的心坎里。那些话是母亲的教诲,是将来我也会告诉我女儿的教诲。尽管我讨厌她这么说,就像我讨厌她质疑他画作的价值一样,但我仍然明白她的话中包含着真理。

那个星期天,彼特没有和我在巷子里待很久。

隔天早上再看到那幅画,我很痛苦。画布上除了一块块错误的颜色之外,他还描画出了她的眼睛、她的宽阔额头,以及罩袍袖子上的部分皱折。尤其是那片鲜艳的黄色,更给我一种母亲的话中所指责的罪恶享乐的印象。我试着在脑中想象这幅画完成后挂在彼特老爹的摊子上,一幅简单的画,一个女人正在写信,标价十银币。

我办不到。

那天下午他心情很好,不然我也不会问他。我慢慢学会去判断他的情绪,不是从他极少的言语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很少把情绪表现在脸上——而是从他在画室和阁楼里走动的方式察觉端倪。当他工作顺利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果断地来回跨步,没有任何迟疑,不浪费任何动作。只可惜他并不特别喜爱音乐,不然这个时候他一定会低声哼歌或吹起口哨来。相反,要是工作进行得不顺利,他会停步,盯着窗外,突然转身,才爬几级阁楼的梯子就退回来。

“先生。”他上阁楼来,把亚麻籽油混入我已经磨好的白铅粉里,这时我开口。他正在画袖口的貂毛。那一天她没来,不过我发现就算她不在场,他也可以画她身上的某些部分。

他抬起眉毛。

“什么事,葛里叶?”

全屋子里,只有他和玛提格总是叫我的名字。

“您的画是天主教的画吗?”

他停下来,装亚麻籽油的瓶子就悬在盛着白铅粉的贝壳上。“天主教的画。”他重复,把手放下来,拿瓶子轻敲桌面,“你说的天主教的画是什么意思?”

我问之前并没有想清楚,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试着换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天主教教堂里要挂画?”

“葛里叶,你去过天主教教堂吗?”

“没有,先生。”

“那么,你看过教堂里的画,或是雕像,或是彩绘玻璃吗?”

“没有。”

“你只看过屋子里、商店、旅馆里的画?”

“还有市场上的。”

“没错,还有市场上的。你喜欢看画吗?”

“喜欢,先生。”我开始觉得他并不打算回答我,只是不停地问我问题。

“当你看着一幅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画家画的东西呀,先生。”

虽然他点头,但我感觉这不是他所期望的答案。

“所以,当你看着画室里的这幅画时,你看到了什么?”

“我可以肯定我并没有看到圣母玛利亚。”我这么说主要不是回答他,更想证明自己并不像母亲所说,赋予画多余的宗教意味。

他讶异地望着我。

“你期待看到圣母玛利亚吗?”

“噢,没有,先生。”我涨红了脸回答。

“你觉得这幅画是天主教画吗?”

“我不知道,先生,我母亲说……”

“你母亲没看过这幅画吧?”

“没有。”

“那么她如何能告诉你,你看到了什么,或没看到什么?”

“她不能。”虽然他说得有道理,但我不喜欢他批评我母亲。

“画本身并不属于天主教或是新教,”他说,“而是取决于看画的人,以及他们期待从里面看到的东西。教堂里的一幅画就像在黑暗房间里的一根蜡烛,帮助我们看得更清楚。它是我们和上帝之间的桥梁,然而它并不是一根新教的蜡烛或是一根天主教的蜡烛。它只是一根蜡烛。”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来帮助我们看见上帝,”我反驳,“我们有《圣经》,这就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

“你知道吗,葛里叶?我从小在一个新教家庭里长大,到结婚的时候才改变信仰,所以你不需要对我说教,这些话我以前都听过了。”

我瞪着他。我从来不知道会有人决定不要再做新教徒,我不相信人真的可以改变,然而他这么做了。

他似乎在等我说话。

“虽然我从没去过天主教教堂,”我慢慢地说,“我想如果我看到里面的画,它应该就跟您的很像。就算您画的并不是《圣经》里的故事,不是圣母与圣子,也不是耶稣受难的情景。”想到地窖里挂在我床脚的那幅画,我打了个冷颤。

他又拿起瓶子,小心倒了几滴油在贝壳里。他拿着画刀,开始混合油与白铅粉,直到颜料变得像在炎热的厨房里放太久而软掉的奶油。我着迷地望着银色的刀子在乳状的白色颜料里来回搅动。

“天主教与新教对绘画的态度有一点不同,”他一边工作一边解释,“不过差别不见得如你想象的那么大。对天主教徒而言,绘画可以助益灵魂的提升,不过也别忘了,新教徒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中都能看见上帝。借由画出日常生活的事物——桌子和椅子、碗盘和水罐、士兵和女佣——不也正是赞扬上帝的创造吗?”

我希望母亲能听到他的话,他这么说她一定会了解。

卡萨琳娜不喜欢把她的珠宝盒留在她无法拿到的画室里。她不信任我,她本来就不喜欢我,而且她听多了女佣偷女主人的银汤匙这类的故事。

偷东西和勾引屋里的男主人——这是女主人时时刻刻提防着女佣会做的事。

然而,我从凡·路易文那里发现,更多的时候,是男人在纠缠女佣,而不是反过来。对他来说,女佣是免费的。

虽然卡萨琳娜很少与她丈夫商量家务事,但这件事她还是去找了他来想办法。我没有亲自听到他们的谈话,是玛提格在一天早上告诉我的。那阵子玛提格和我相处融洽,她好像忽然间长大了,对其他孩童的游戏失去了兴趣,情愿在我早上工作的时候待在我身旁。她学着我往衣服上喷水,然后晾在太阳下漂白;把盐和酒混合在一起,用来擦掉油渍;用粗盐刷洗熨斗让它不会黏上脏东西而烧焦。然而她的手太细了,做不来清洗的工作——她可以看我工作,但我不让她亲自碰水。我的手如今已经没救了——又粗又红又干裂,无论我涂抹多少母亲的配方药膏来软化它们都没用。我还没到十八岁,却已经有了一双沧桑的手。

玛提格有点像我妹妹阿格妮丝——活洒、好问、心直口快。然而她也是年纪最大的,有着大姐的严肃和果断。她必须照顾妹妹们,就如同我照顾我的弟弟妹妹一样。这样的责任让一个女孩处处谨慎小心,注意变化。

“妈妈想把她的珠宝盒拿回去。”她向我宣布时,我们正走过市集广场的星星前往肉市,“她跟爸爸说了。”

“她说了什么?”我望着星星的芒角,试着用漠不关心的口气问。我最近注意到,每天早上,当卡萨琳娜为我开画室的门锁时,她会探进房里张望摆着她珠宝盒子的桌子。

玛提格犹豫了一下:“妈妈不喜欢晚上你和她的珠宝盒被锁在同一间房间里。”她最后还是说了。她没有说出卡萨琳娜在担心什么——我可能会拿起桌上的珍珠项链,把盒子夹在手臂下,爬出窗户溜到街上,然后逃到另一座城市开始另一段生活。

玛提格用她的方式试着警告我。“她要你再回到楼下去睡,”她继续说,“奶妈不久就会离开了,你没有理由继续待在阁楼里。她说不是你走就是珠宝盒走。”

“那你父亲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他会想一想。”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胸口的一颗石头。卡萨琳娜要他在我与珠宝盒之间做出选择,他不能两者兼顾。但我很清楚他不会为了让我留在阁楼而移走画里的盒子与珍珠项链,他会把我移走,我将不能再协助他。

我放慢步伐。年复一年的汲水、拧衣服、刷地、倒尿壶,我的生命中将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美丽、色彩或光线,展开在我面前的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尽管可以看见遥远的那片海洋,但我怎么样也到达不了。如果我不能接触颜色,如果我不能接近他,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继续在那间屋子里工作下去。

到达肉铺时,我发现小彼特不在那里,我的眼中忽然盈满了泪水。我并不明白原来自己想见到他温和、迷人的面孔。尽管我不确定自己对他的感觉,他却是我逃离的出口,提醒我还有另一个世界能够接纳我。或许我跟指望他来拯救、指望他把肉送到餐桌上的父母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特老爹见到我掉眼泪很高兴。“我会告诉我儿子,你没见到他所以哭了。”他郑重声明,一边把切肉砧板上的血迹刷洗干净。

“请你不要说这种事。”我喃喃说,“玛提格,我们今天要吃什么?”

“炖牛肉,”她立刻回答,“四磅。”

我拿起围裙的一角擦干眼睛。“有一只苍蝇飞到了我的眼睛里,”我很快地说,“大概是这里不干净,泥巴把苍蝇给引来了。”

彼特老爹放声大笑。“她说有苍蝇飞到了她的眼睛里!有泥巴。这里当然有苍蝇,它们是被血吸引过来的,不是泥巴。最上等的肉,血水最多,也最招苍蝇。以后你自己会发现。不需要对我们摆架子,小姐。”他对玛提格挤挤眼,“你认为呢,小姑娘?葛里叶小姐应不应该嫌弃这个过几年后她就要来帮忙的地方?”

玛提格努力隐藏她的震惊,但他暗示我不会永远待在她家里这一点显然吓了她一跳。她很聪明地不去回答他,而是突然转移注意力,去逗弄隔壁摊子上一个太太手里抱的婴儿。

“拜托,”我低声对彼特老爹说,“不要对她或是她家里的人说这种事,就算只是开玩笑。我是他们的女佣,那是我的身份,去暗示别的可能性,是对他们的不尊重。”

彼特老爹注视着我,他眼睛的颜色随着每一丝光线的变化而改变,我想,就算是我的主人,也无法用颜料把它们捕捉下来。“或许你说得没错,”他承认,“以后我开你玩笑的时候,得更小心一点。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亲爱的——你最好习惯苍蝇。”

他没有拿走珠宝盒,但也没有叫我搬走。相反,他每天晚上把盒子和珍珠项链及耳环拿下楼交给卡萨琳娜,她则把它们锁在放着黄色罩袍的大厅橱柜里,早上当她开画室门锁让我出来时,她再将盒子与珠宝交给我。我在画室的第一件工作变成把盒子及珠宝摆回桌上,并拿出耳环准备凡·路易文太太来当模特儿的时候戴。当我用手和手臂测量位置时,卡萨琳娜会在门口看,我的动作任何人看到都一定觉得很奇怪,但她从没问过我在干什么。她不敢。

可妮莉亚一定知道了珠宝盒带来的麻烦,也许她像玛提格一样,偷听到了她父母讨论这件事。她也可能是看到卡萨琳娜早上把盒子带上楼,而他晚上又拿下来,然后猜到了有什么事不对劲。不管她究竟看到什么或明白了多少,总之,她决定这是再一次捣蛋的好时机。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出于一种不信任的感觉,她就是不喜欢我,这一点,她和她母亲非常相似。

就同她之前以破掉的领巾引出我围裙上的红色颜料一样,她以一个要求起头。一个下雨的早晨,卡萨琳娜正在梳头发,可妮莉亚在她身旁晃来晃去观看。当时,我在洗衣房里浆衣服,所以没听见她们的谈话,不过大概是她建议她母亲用玳瑁梳子装饰头发。

几分钟后,卡萨琳娜来到隔开洗衣房与厨房的门口,她宣布:“我有一支梳子不见了,你们有谁看到吗?”虽然她是对我和坦妮基两个人说,但她用力地瞪着我。

“没有,太太。”坦妮基郑重地回答,她走出厨房,和她一样站在门边看着我。

“没有,太太。”我附和。当我看到可妮莉亚在走廊里探头探脑,脸上带着对她来说再自然不过的恶作剧神情,我就知道她又做了什么事情,要再度陷我于困境。

她会一直做下去,直到把我赶走,我心想。

“一定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卡萨琳娜说。

“要我再帮您找一遍橱柜吗,太太?”坦妮基说,“还是我们去别的地方找?”

她意有所指地补充。

“也许是在您的珠宝盒里。”我提出建议。

“也许。”

卡萨琳娜跨步进入走廊,可妮莉亚转身跟上去。

我以为她不会听从我的建议,因为那是我提出来的。然而当我听见她上楼梯的声音时,我才意识到她正要前往画室,于是急忙赶上去——她会需要我。她正在画室门口等着,一脸的愤怒,可妮莉亚则在她身后徘徊。

“把盒子拿来给我。”卡萨琳娜平静地命令。无法进入房间的羞辱让她的声音里多了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尖酸,她平常说话总是尖锐而响亮,此时她刻意控制的平静语气反而更令人害怕。

我可以听见他在阁楼里,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研磨青金石,制作画桌布的颜料。

我拿起珠宝盒,把它交给卡萨琳娜,留下桌上的珍珠项链。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拿它下楼了,可妮莉亚再度尾随在她身后,像一只等着被喂的猫。她想必会回到大厅,翻拣她所有的珠宝,看看还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也许还有别的东西——很难猜得到一个存心捣蛋的七岁小孩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在盒子里找不到她的梳子,我非常清楚它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跟她下楼,而是爬上阁楼。

他惊讶地看着我,握着杵的手悬在碗的上方,然而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上楼来。他又继续磨。

我打开存放物品的箱子,解开手帕拿出梳子。我几乎不曾好好看过这支梳子——在这间屋子里,我没有理由戴上它,甚至只是纯粹地欣赏它。它总是让我联想到,如果我没有来帮佣的话,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如今我仔细看它,我可以看出它不是我奶奶的,虽然非常相似。这支梳子背上的海扇形状比较长也比较弯曲,而海扇形状中每一片都雕着细微的锯齿花纹。它比我奶奶的还精致,但没精致太多。

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我奶奶的梳子,我心想。

我在床上坐了很久,梳子摆在我腿上,以至于他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怎么了,葛里叶?”

他的语气很温柔,这让我比较容易开口说出我不得不说的话。

“先生,”最后我决定开口,“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留在阁楼的房间里,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腿上,由他去对卡萨琳娜和玛莉亚·辛说。这段时间里,他们去找了可妮莉亚,然后去女孩们的东西里寻找我奶奶的梳子。最后是玛提格找到的,就藏在上次面包师傅来看画时送给她们的大贝壳里。可妮莉亚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调换了梳子,当其他小孩都在储藏室玩耍的时候,她从阁楼爬下楼梯,把我的梳子藏在手边第一个能找到的东西里。

责打可妮莉亚的事落在玛莉亚·辛身上——他明白表示,这不是他的责任,卡萨琳娜尽管知道可妮莉亚该受处罚,却不愿意这么做。玛提格后来告诉我,可妮莉亚被打的时候并没有哭,只是从头到尾露出不屑的表情。

来阁楼看我的人也是玛莉亚·辛。“嗨,女孩,”她倚着研磨桌说,“现在你可是把一只猫放进鸡栏里了。”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争辩。

“没错,可你却有办法树立不少敌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以前找别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多的麻烦。”她咯咯地笑,但在笑声背后,她十分严肃,“不过他是支持你的,以他的方式,”她继续说,“而那比卡萨琳娜或可妮莉亚或坦妮基甚至我说什么反对你的话,都更有力。”

她把我奶奶的梳子拋在我腿上,我用手帕包好它,放进箱子里,然后转向玛莉亚·辛。如果我现在不问她,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愿意回答我的时候。

“夫人,请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关于我?”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别太自以为是了,女孩。他完全没有提到你,不过意思够清楚了,他会关心这件事,并且亲自下楼来——那时我女儿就明白,他是站在你这边的。不,他指责她没有好好管教小孩,你懂吧,聪明的方法是去批评她,而不是赞美你。”

“他有解释说我——在协助他吗?”

“没有。”

我努力不让心里的感觉表露在脸上,但我问的那个问题想必已经清楚地透露出了我的想法。

“可是等他走了以后,我告诉她了。”玛莉亚·辛补充道,“废话,你偷偷摸摸地在她的屋子里瞒着事情,不让她知道。”她的话听起来好像在责怪我,不过她接着又喃喃地说,“我以为他会更有担当的。”她停住,仿佛后悔自己透露出太多内心的想法。

“您告诉她之后,她怎么说?”

“当然,她很不高兴,可是她更怕他生气。”玛莉亚·辛犹豫了一下,“她之所以没有太在意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那就是她又怀孕了。”

“又一个?”我脱口而出。我很惊讶,在他们这么缺钱的时候,卡萨琳娜竟还想再要一个小孩。

玛莉亚·辛对我皱眉。“注意你的言行,女孩。”

“对不起,夫人。”我马上后悔刚刚说出了那句话,他们家庭人口的多寡轮不到我开口。

“医生来看过了吗?”我问,试着弥补。

“不需要,她知道征兆,她经验够丰富了。”有那么几秒钟,玛莉亚·辛的脸上流露出了她的想法——她也在想已经有这么多小孩了。然后她又变得严肃起来,“你做你的工作,别去惹她,也替他做事,不过别在屋子里到处招摇。你在这里的位置可不见得稳固。”

我点点头,眼睛望着她一双粗糙多节的手把弄着烟斗。她点燃烟斗,然后吸吐了几口烟,过了一会,她咯咯笑起来。

“从来没有一个女佣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麻烦,上帝保佑!”

星期天,我把梳子拿回去给我母亲。我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说它太华丽了,不适合放在一个女佣身边。

梳子事件过后,屋子里的人对我的态度都有了改变。卡萨琳娜对待我的方式最令人讶异。我本来以为她会比从前更加为难我——给我更多工作、找各种机会责骂我、用尽方法让我难堪。结果相反,她似乎有点儿怕我。她把画室钥匙从她屁股上那一大串宝贝钥匙中解下来,交给玛莉亚·辛,再也不去管开门与锁门的事。她把她的珠宝盒也留在画室,当需要里面的东西时,就叫她母亲去帮她拿。她尽可能地避开我。而我明白这一点之后,也尽量不与她正面接触。

关于我下午在阁楼里的工作,她绝口不提。玛莉亚·辛想必灌输给她一个观念——我的协助,可以帮助他画得更多,从而更能供养她已经有的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他责备她没有教好小孩,这一点让她耿耿于怀,毕竟这是她首要的责任。于是她开始在他们身上花费比以往更多的时间。不但如此,在玛莉亚·辛的鼓励下,她甚至开始教玛提格和莉莎白读书写字。

玛莉亚·辛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过她对我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变得比较尊重。无疑,我仍是一个女佣,但她不会像有时候对待坦妮基一样,随随便便支开我或是忽视我。当然,她还不至于询问我的意见,但她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排除在这个家庭之外。

坦妮基对我的软化同样令我惊讶。我一直以为她看我不顺眼,喜欢对我发脾气。不过,也许她玩累了,也许情势摆明了他是站在我这边的,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得与我对立,也许她们都这么觉得。不管原因是什么,她不再乱洒东西增加我的工作,也不再压低嗓门喃喃骂我,或是冷冷地斜眼看我。虽然她没有刻意与我和好,但如今与她一起工作变得容易许多。

或许有点残酷,但我觉得自己贏了她一场。她比较年长,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然而他对我的偏爱显然比她的忠心与经验更有分量。她一定深深地感受到如此不受重视,但出乎我的预料,她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挫败。坦妮基内心里只是个单纯的人,想要简单过日子,而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接纳我。

尽管她母亲开始管束得比较紧,但可妮莉亚依旧没有改变。她是卡萨琳娜最宠爱的女儿,或许因为她的性格最像她,卡萨琳娜总是顺着她的意思。有时当她微扬着头,红色的卷发摆荡在脸颊边,用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望着我时,我会想起玛提格告诉我可妮莉亚被打时脸上的不屑神情。然后我想,如同我第一天来时的想法:她将是个麻烦。

尽管我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像避开她母亲一样避开她。我不想再激起她恶作剧的念头。我藏起破瓷砖、我最细致的绣花手帕、母亲为我编织的蕾丝领巾,让她无法利用它们来对付我。

梳子事件之后,他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当我谢谢他替我说话时,他只是摇摇头,仿佛赶走一只缠着他的苍蝇。

反而是我对他有了不同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欠了他,我觉得如果他要求我做什么事,我将无法说不。尽管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要求让我想说不,但我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处境。

同时,他也让我感到失望,虽然我不喜欢这么想。我想要他亲自告诉卡萨琳娜,我在协助他,表现出他并不怕告诉她,表现出他是支持我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

十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当凡·路易文太太的画接近完成时,玛莉亚·辛到他的画室来找他。虽然她一定知道我正在阁楼工作,听得到她说的话,但她还是直接对他说。

她问他下一幅打算画什么,他没有回答,她接着说:“你一定要画一幅大一点的画,里面人物多一点,就像你以前常画的,不要又是一个女人独自发呆。当凡·路易文来看他的画时,你一定要向他提出另一个建议,也许是用你以前帮他画过的主题,再画对应的一幅。他会同意,他通常都会。这样他会多付一点来买它。”

他依然没有回答。

“我们欠了不少债,”玛莉亚·辛明白地说,“我们需要钱。”

“他会要求她在里面。”他说。他的声音虽然轻,但我仍可以听见,不过一直到后来,我才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所以呢?”

“不,不是那种的。”

“等事情发生了,我们再来操心,不是现在。”

几天后,凡·路易文和他太太来欣赏完成的画作。早上,主人和我整理房间,为他们来访做准备。他把珍珠项链与珠宝盒拿下楼给卡萨琳娜,我收拾其他的东西,并摆好椅子。接着他把画架及画移到原本设置布景的地方,然后叫我打开所有的百叶窗。

那天早上,我帮坦妮基为他们准备一顿大餐。他们中午到达之后就一起前往画室,坦妮基负责端葡萄酒上楼。我本来以为我不必见到他们,然而当她回来之后,却宣布要我帮她一起侍候午餐,而不是由年纪已经够大、可以和大家同桌吃饭的玛提格帮忙。“这是我夫人决定的。”她补充。

我很惊讶。上一次他们来看画时,玛莉亚·辛还故意要我远离凡·路易文。不过我没有这么对坦妮基说。

“凡·李维欧先生也来了吗?”我换个问题,“我好像在走廊听见了他的声音。”

坦妮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正在尝烤松鸡的味道。“不错,”她喃喃说,“我的头可以翘得跟凡·路易文任何一个厨师一样高。”

趁她上楼的时候,我在松鸡上又抹了一层油,并撒上一点盐,坦妮基每次都加得太少。

过了一会,他们下楼用餐,等他们就座后,坦妮基和我开始上菜。卡萨琳娜瞪着我,不善于隐藏心里想法的她,显然是很恐惧看到由我来侍候用餐。

主人看起来也仿佛咬到了一颗石头,他冷冷地望着玛莉亚·辛,她则假装漠不关心地举着她的酒杯。

相反,凡·路易文露齿而笑。“啊,大眼睛的女佣!”他大喊,“我还在猜你跑到哪儿去了。你好吗,小妞?”

“很好,先生,谢谢。”我低声说,把一片松鸡放在他的盘子里,然后尽可能地迅速移开。不过还不够快!他的手滑过我的大腿。好几分钟后,我还能隐隐感觉到残留的触感。

凡·路易文太太与玛提格对这一切茫然无知,然而凡·李维欧全部看在了眼里——卡萨琳娜的愤怒、我主人的不安、玛莉亚·辛的事不关己、凡·路易文不安分的手。当我为他上菜时,他看着我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到答案,搞清楚为什么仅仅一个女佣却可以引起这么多的**。我很感谢他,他的表情中没有责怪。

坦妮基也注意到了我引起的骚乱,并难得地表现出帮忙的态度。在厨房里我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她自动拿淋酱到餐桌上,为客人加满酒,上其他的菜,让我留在厨房里打理东西。只有最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收盘子的时候,我才需要再次回到桌边。妲妮基直接走到凡·路易文的位置边,而我则在桌子的另一边收拾。凡·路易文的眼睛始终跟随着我。

我主人的眼睛也一样。

我试着忽视他们的目光,转移注意力去听玛莉亚·辛的谈话,她正在讨论下一幅作品。“你很喜欢音乐课的那幅画,对不对?”她说,“为什么不仿效它,再画一幅音乐场景的画呢?上完课后,来场演奏会,也许多一点人在里面,三四个音乐家,一个观众……”

“不要观众,”我主人打断,“我不画观众。”

玛莉亚·辛怀疑地注视着他。

“好啦好啦,”凡·李维欧温和地插入谈话,“观众当然比不上音乐家本身有意思。”

我很高兴他能为主人辩护。

“我不在乎有没有观众,”凡·路易文大声宣布,“可是我想出现在画里,我来吹笛子。”他停顿了一会,然后又开口,“我要她也在里面。”我不需要抬头看,就知道他正指着我。

坦妮基朝厨房轻轻摆了摆头,我端着收拾好的零星几件碗盘赶紧逃走,把剩下的留给她。我想看看主人的表情,但我不敢。临走前,我听到卡萨琳娜愉快的声音说:“多么棒的主意!就像你与穿红衣服的女佣那幅画一样,你还记得她吗?”

星期天,母亲趁着我们两人独自在厨房准备午餐时,对我说了一些话。父亲那时正坐在外面,享受着十月底的太阳。“你知道我不听市场里的闲话,”她开口说,“不过,当听到别人提起自己女儿的名字时,很难不去注意。”

我马上想到是关于小彼特的,但我们在巷子里做的事还不值得大家闲话,我始终坚持着。

“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诚实地回答。

“他们说,你的主人将要画你。”母亲绷紧了嘴角,仿佛这些字眼本身让她的嘴角僵硬。

我停下手边搅拌炖锅的动作。“谁说的?”

母亲叹口气,不愿意说出无意间听到的闲话。“几个卖苹果的女人。”

看见我没有回答,她以为我默认了。

“葛里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件事,没有人跟我讲过!”

她不相信我。

“是真的,”我坚持,“主人没有说过,玛莉亚·辛也没有说过。我只是打扫他的画室,我接近他的画的机会也顶多是这样。”

我从没告诉过她,我在阁楼里的工作。

“你怎么能相信卖苹果的老女人而不相信我?”

“在市场里面,大家要是谈到什么人,就算传的跟真实情况不一样,通常也都有原因。”母亲走出厨房,去叫我父亲。那天她没再提起这件事,但我开始害怕她可能说对了——我将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二天在肉市,我决定问问彼特老爹这个谣言。我不敢跟小彼特谈这件事,既然我母亲听到了闲话,他应该也听说了,而我猜他会很不高兴。虽然他从没对我说过,但很显然,他嫉妒我的主人。

小彼特不在摊子上。不用等我开口,彼特老爹自己就先说了。“我听说什么啦?”看到我走近,他得意地笑,“画你的肖像,是吧?很快,你就变得高贵从而看不起我儿子这种人啦。他闷闷不乐地去了牲畜市场,都是因为你。”

“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喔,你还想再听一次,是吗?”他提高声音,“要不要我把它编成一个故事,讲给大家听啊!”

“嘘,”我小声说,在他夸张的言辞背后,我感觉到他对我很不满,“只要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彼特老爹压低声音:“凡·路易文家的那个厨子说,你要和她主人一起为一幅画摆姿势。”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我坚定地表示。但是,即使我这么说,心里也很清楚我的话没有任何作用,就如同对我母亲一样。彼特老爹挖起一大块猪肾,在手中掂掂它们的重量。

“你对我说没有用。”他说道。

我等了几天,才与玛莉亚·辛谈,因为我想看看有没有人会先告诉我。一天下午,我在耶稣受难室里找到她,那时卡萨琳娜正好在睡觉,玛提格带着妹妹们到牲畜市场玩,坦妮基在厨房里缝衣服,顺便看着约翰和法兰西斯。

“夫人,我可以跟您谈一下吗?”我低声说。

“什么事,女孩?”她点燃烟斗,隔着烟雾望着我,“又惹麻烦了?”她听起来有点疲倦。

“我不知道,夫人,但是我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们也老是听说奇怪的事。”

“我听说——有一幅画要画我,与凡·路易文先生。”

玛莉亚·辛咯咯笑。“没错,那是一件奇怪的事。市场里的人都在谈,对不对?”

我点点头。

她躺回椅背,从烟斗里喷出一口烟。

“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在这样的一幅画里面怎么样?”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觉得怎样,夫人?”我呆呆地重复。

“我不会花时间去问别人这个问题,比如说,坦妮基。当他画她的时候,她就高高兴兴站在那里倒牛奶,倒好几个月,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多想,上帝祝福她。而你——不,你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可是你不说。我很好奇它们是什么。”

我说出了一件合理的事,我知道她会了解。

“夫人,我不想与凡·路易文先生一起摆姿势,我认为他的意图并不光明正大。”我僵硬地说。

“只要是碰到年轻女孩,他的意图从来都不会光明正大。”

我的双手不安地在围裙上擦拭。

“看起来你好像有一位拥护者在捍卫你的清白,”她继续说,“你不愿意与凡·路易文一起摆姿势,我女婿更不愿意画你们两个在一起。”

我松了一口气,而且没有刻意隐藏这一点。

“不过,”玛莉亚·辛警告,“凡·路易文是他的赞助人,他有钱有势,我们得罪不起他。”

“您会怎么告诉他,夫人?”

“我还在想。这段时间你得忍耐谣言,别回答它们——我们可不想凡·路易文听到市场里的传言,说你拒绝跟他一起摆姿势。”

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不自在。

“别担心,女孩。”玛莉亚·辛粗声说,把烟斗敲在桌上好弄松烟灰,“这件事,我们会处理。你就低头回去做你的工作,一个字也不要对别人说。”

“是的,夫人。”

虽然如此,我还是告诉了一个人。我觉得我必须说。

要找到小彼特很容易。那一整个星期,牲畜市场都在举行拍卖,经过整个夏天和秋天,动物们在乡下被喂得又肥又胖,正好赶在冬天开始之前进屠宰场。彼特每天都去拍卖会场。

那天下午和玛莉亚·辛谈过后,我溜出门,到位于奥兰迪克角落的市场去找他。因为拍卖是在早上举行,所以那里比较安静。这个时候,许多牲畜已经被它们的新主人带走了,男人站在沿着广场排列种植的槭树下数钱,讨论刚才的交易。树上的叶子已经转黄并落在地上,和我还没到市场前大老远就闻到的粪便及尿水混在一起。

小彼特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广场边缘一家酒店的外面,他前方摆着一大杯麦酒。他聊得很起劲,没有注意到我静静地站在他桌边。反倒是他的同伴抬起头,推了推彼特。

“我想跟你谈一下。”我说得很快,彼特甚至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的同伴马上跳起来,让位置给我。

“我们可以走一走吗?”我指了指广场。

“当然。”彼特说。他向他的朋友点点头,然后跟着我走过马路。从他脸上的表情,我无法判断他到底高不高兴见到我。

“今天的拍卖如何?”我笨拙地问,我一直不善于闲话家常。

彼特耸了耸肩膀,他抓住我的手肘,引我绕过一堆粪便,然后放开了手。

我放弃了。

“市场里有关于我的传闻。”我直率地说。

“那里时常会有每个人的传闻。”他的回答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们说的不是真的,我不会和凡·路易文在同一幅画里。”

“凡·路易文喜欢你,我爸告诉我的。”

“可是我不会和他在同一幅画里。”

“他很有势力。”

“你要相信我,彼特。”

“他很有势力,”他重复,“而你只是个女佣。你觉得谁贏得了这局牌?”

“你觉得,我会变得跟穿红衣的女佣一样下场?”

“除非你不喝他的酒。”彼特不带感情地凝视着我。

“我的主人不想把我跟凡·路易文画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说,我一直不想提到他。

“那好,我也不想要他画你。”

我停下来,闭上眼睛。窒闷的动物气味开始让我感到头晕。

“葛里叶,你正陷入你不该去的地方,”彼特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他们的世界和你的不同。”

我张开眼睛,从他身旁退后一步。

“我来这里,是想要解释那个谣言是错的,不是来受你指责的。现在我很后悔自己是在白费力气。”

“别这样,我确实相信你。”他叹了口气,“可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完全控制不了,相信你也明白。”

看到我不回答,他又说:“如果你的主人真的要画一张你与凡·路易文在一起的画,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拒绝吗?”

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然而找不到答案。

“谢谢你提醒我,我有多么无助。”我尖锐地回答。

“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无助,我们可以自己开店,自己赚钱,掌管自己的生活。那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明亮的蓝眼、他金黄的卷发、他热切的脸孔。除非我是傻子,否则怎会迟疑。

“我不是来这里谈这件事的,我还太年轻。”我找了老借口。总有一天,我会老到不能再用它。

“我从来搞不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葛里叶,”他再一次尝试,“你永远是那么安静又心平气和,你从来都不说。不过你心里藏着事情,有时候我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到。”

我抚平头巾,手指摸了摸额头,检查有没有溜出来的头发。“我只想告诉你,不会有这样的一幅画,”我下结论,不理会他刚才说的话,“玛莉亚·辛向我做了保证,不过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他们在市场里向你打听我的事,什么都别说。不要为我辩护,不然传到凡·路易文耳朵里,你的话反而会害了我。”

彼特不悦地点点头,踢开一小撮干草。

他不会永远这么讲道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放弃的。

为了酬谢他的理解,我让他带我到牲畜市场外面两栋房子间的暗巷里,允许他的手掌滑下我的身体,揉捏任何有曲线的部位。我试着享受他的抚摸,但刚才的动物气味仍让我反胃。

不管我是怎么对小彼特说的,我对玛莉亚·辛保证我不会在画里出现的这个承诺并没有信心。她是个厉害的女人,很懂得做生意,狡猾而自信满满,然而她不是凡·路易文。如果他要求,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能力可以拒绝。他想要一张他太太直视着画家的画,我主人画了,他曾经想要一张穿红衣服的女佣的画,也得到了。如果他想要我,为什么他不会得到呢?

有一天,三个我没见过的男人运来一台大键琴,它牢牢地绑在车上,他们后面跟着一个男孩,手里抱着一只比他还高的低音提琴。这不是凡·路易文的乐器,而是他从一个喜好音乐的朋友那里借来的。当他们费力把大键琴搬上陡峭的楼梯时,全家人都围过来看。可妮莉亚站在正下方——如果他们不小心失手,琴就会直接砸到她身上。我想伸手拉她回来,如果是别的小孩,我不会有丝毫犹豫。但可妮莉亚……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最后是卡萨琳娜坚持要她退后到安全的地方。

琴搬上楼后,他们把它移到画室,我主人指示他们怎么摆放。等他们离开之后,他下楼叫卡萨琳娜,玛莉亚·辛跟着她上楼,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听见弹奏大键琴的声音。女孩们在楼梯上坐下,我和坦妮基则站在走廊里倾听。

“是太太在弹,还是夫人在弹?”我问坦妮基。在我看来,两个人好像都不可能,因此我想或许是他在弹,只是想要卡萨琳娜在场听。

“当然是年轻太太。”坦妮基细声道,“不然你以为他叫她上楼干吗?年轻太太很厉害的,她从小就开始弹了。不过,当她爸爸和夫人分开之后,他们的琴留给了他。你难道从没听过年轻太太抱怨没钱买乐器吗?”

“没有。”我想了一会,“你认为他会画她吗,在凡·路易文的那幅画里?”坦妮基一定听说了市场里的传闻,但她什么都没跟我说起。

“喔,主人从来不画她,她根本坐不住!”

接下来的几天,他搬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安置在布景中,然后打开大键琴盖,露出琴盖上画着岩石、树和天空的风景画。他在桌上铺了一块桌布作为前景,然后把低音提琴平放在桌脚边。

一天,玛莉亚·辛叫我到耶稣受难室。“好了,女孩,”她说,“今天下午我要你去替我跑腿,去药房拿一些接骨木花和牛膝草——法兰西斯在咳嗽,天气又开始转凉了。然后去裁缝老玛莉那里拿点儿毛线,刚好够**莉蒂领巾的分量就好,你没注意到她的领巾已经脱线了吗?”她顿了一下,仿佛在计算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要花上多少时间。

“再去约翰·玛尔家,询问他哥哥什么时候会来台夫特,他住在瑞耶佛塔附近,那里离你父母家很近,对吧?你可以顺道回去看看他们。”

除了星期天之外,玛莉亚·辛从来不准我回家看望父母,于是我猜:“凡·路易文今天要来吗,夫人?”

“别让他看见你,”她冷冷地回答,“最好是你根本就不在屋里,这样,如果他问起你来,我们可以说你出门了。”

突然之间,我很想大笑。在凡·路易文面前,我们——甚至包括玛莉亚·辛,我们就像被狗追着跑的兔子。

那天下午,母亲看到我时非常惊讶。很幸运,有一位邻居正好来家里拜访,她没有机会问我太多问题。父亲则没有那么好奇,自从我离家、自从阿格妮丝死后,他变了很多,对于街道外面的世界,他不再那么好奇。他极少问我奥兰迪克或市场里发生的事情。唯一仍让他感到兴趣的只有画。

“妈,”在火边坐下后我说,“我的主人现在正开始着手你上次问到的那幅画,凡·路易文刚刚到家里来,主人今天会把布景安排好,画里会出现的人也都到齐了。”

我们的邻居是一个眼睛闪烁的老女人,特别喜欢街坊闲谈,听到我的话后,她紧盯着我,仿佛我在她面前放了一盘烤鸡。母亲皱了皱眉——她知道我在做什么。

就是这样,我心想,这样就可以平息谣言。

那天晚上,他的情绪有点失控,晚餐时我听见他打断玛莉亚·辛的话。稍晚时候,他出门了,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酒味。当我爬上梯子要去睡觉时,他走了进来。他抬头看着我,脸色通红而疲倦。他的表情并不是愤怒,而是无力,像是一个樵夫刚发现他必须砍伐一整片的林木,或是一个女佣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脏衣服。

隔天早上,画室里看不出任何线索,可以帮助猜测前一个下午发生过什么事。椅子动过了,一张移向大键琴,另一张背对着画家。椅子上放着一支笛子,左边的桌子上则摆着一把小提琴,低音提琴仍平躺在桌子的阴影下。从这样的安排中很难看出画中到底会有几个人。

后来,玛提格告诉我,凡·路易文带了他的妹妹及他的一个女儿过来。

“他女儿几岁?”我忍不住问。

“十七岁吧,我猜。”

和我同年。

几天后,他们又来了。玛莉亚·辛吩咐我去更多的地方跑腿,并叫我在早上的时候自己到外面去找事情做。我想提醒她,我不能每次他们来作画的时候都躲在外头——天气越来越冷了,实在不适合在外面闲晃,而且我的工作真得很多。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有一种直觉,觉得某件事情很快就会改变,我只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能再回我父母那里——他们会以为出了什么事,然而要是我向他们解释没什么,他们只会往更坏的地方想。相反,我去了法兰的作坊。自从那一次他问我屋子里的贵重物品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他的问题惹恼了我,此后我一直提不起精神去找他。

守门的女人认不出我。当我告诉她我来找法兰时,她耸耸肩然后走开了,没有给我任何指示,人就离开了。我走进一栋矮房子里,几个和法兰同样年纪的男孩沿着长桌坐在板凳上,正在画瓷砖。他们画的只是很简单的线条,完全不同于我父亲的瓷砖上那种优美的风格。许多人画的甚至不是主要的图案,而只是瓷砖角落里的一些叶子和藤蔓的装饰花纹,空下中央的部分留给画技更纯熟的师傅来填满。

我的出现立刻引发了一阵响彻云霄的口哨,我几乎要伸手捂住耳朵。我走上前去,问离我最近的一个男孩,他知不知道我弟弟在哪里,他红着脸低下了头。虽然他们很高兴我打断他们的工作,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我找到另一栋比较小也比较闷热的建筑,窑炉就设置在那里。屋子里只有法兰一个人,他光着上身汗流浃背,脸上带着冷酷的表情。他胸膛和手臂上的肌肉变得结实许多,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他的前手臂及手掌上绑着毛巾,看起来有点笨拙,但当他从窑炉里拉出排满瓷砖的铁盘时,他技巧熟练地把它们一片片移出来而没有烫到自己。我不敢叫他,怕他会吓一跳而不小心失手打翻铁盘,不过他在我开口前先看到了我,并且马上放下了手里的盘子。

“葛里叶,你来这里干吗?妈妈或爸爸出事了吗?”

“没有,没事,他们很好,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喔。”法兰扯掉手上的毛巾,用一条布抹了抹脸,然后拿起杯子灌了一口麦酒。他靠在墙边,举起手来转了转肩膀,就像那些刚从运河货船上卸完货的男人一样运动疼痛的手臂伸展肌肉。我以前从没看过他有这样的动作。

“你还在窑炉边工作吗?他们没有把你调去做别的事?比如说上釉或是画图,像另一栋房子里那些男孩一样?”

法兰耸耸肩。

“可是那些男孩跟你同年,你不是应该……”他脸上的表情让我说不下去了。

“这是处罚。”他低声说。

“为什么?处罚什么?”

法兰不回答。

“法兰,你得告诉我,不然我就跟爸妈说你惹了麻烦。”

“我没有惹麻烦,”他很快回答,“我惹老板不高兴了,就是这样。”

“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让他老婆不高兴的事。”

“什么事?”

法兰犹豫了一下。

“是她先开始的,”他缓缓地说,“她表示她的意思,你懂吧?可是,当我向她表示意思时,她跑去告诉了她丈夫。他之所以没赶我出去是因为他是爸爸的朋友,所以现在我被派到窑里,直到他气消了才能回去。”

“法兰!你怎么会这么蠢?你明知道她不是你们这一类的。为了这种事,你让自己差点被赶出去!”

“你不明白这是种什么生活,”法兰喃喃说,“在这里工作,累得半死,又无聊,我只不过是想,说不定有这种可能。你没有权利批评我,你有你的肉贩,你会嫁给他,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你可以很轻松地指责我应该过哪种生活,可是我眼前看得到的只有数不完的瓷砖和做不完的工作,为什么我不可以喜欢上我眼前的一张漂亮脸蛋?”

我想反驳,想告诉他我都懂。在夜里,我有时会梦到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脏衣服,无论我怎么搓洗怎么熨烫,就是不会减少。

“是大门口的那个女人吗?”相反,我问。

法兰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麦酒。我脑中浮现出她的一张臭脸,无法理解这样的脸孔如何能诱惑他。

“总之,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问,“你不是应该在天主教区吗?”

我本来已经准备好理由——我正好到这一区来为家里买东西,来解释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然而我弟弟的事情让我很难过,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把凡·路易文和画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向他吐露真相使我觉得轻松不少。

他专心听着,等我说完后,他下结论:“看吧,我们其实差不多,都有地位比我们高的人对我们感兴趣。”

“可是,我并没有迎合凡·路易文,我也没有这个意思。”

“我不是说凡·路易文。”法兰说,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狡猾。

“不,才不是他,我是指你的主人。”

“跟我主人有什么关系?”我大喊。

法兰微笑。

“好啦,葛里叶,不要到时候让自己难堪。”

“闭嘴!你在暗示什么?他从来没有……”

“他不需要。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你想要他。你瞒得过爸妈还有你那个卖肉的男人,可是你瞒不了我,我比谁都了解你。”

是的,他比谁都了解我。

我张开嘴,可是说不出话来。

虽然是十二月,天气很冷,我却飞快而急躁地从法兰那里离开了。结果回到天主教区的时间比原本预期的提早了许多。我走得全身发热,于是解下包着头的披肩来冷却我的脸。当走进奥兰迪克时,我看见主人与凡·路易文正朝我走来,我垂下头横穿街道,以为这样就可以从我主人那侧经过,而不会与凡·路易文擦肩而过。然而我横穿街道的动作反而让凡·路易文注意到了我,他停下来,迫使我主人不得不跟着停下脚步。

“你——大眼睛的女佣,”他转向我喊道,“他们告诉我你出门了,我猜你是在躲我。你叫什么名字,小妞?”

“葛里叶,先生。”我低着头,眼睛盯着主人的鞋子。它们又黑又亮——那天早上,玛提格刚在我的指导下把它们擦亮。

“嗨,葛里叶,你在躲我吗?”

“噢,没有,先生,我去采买东西。”我举起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我去找法兰之前替玛莉亚·辛买的东西。

“那么,我希望我能更常看到你。”

“是的,先生。”他们身后站着两个女人,我偷偷看她们的脸,猜想她们就是一起为画摆姿势的女儿和妹妹。凡·路易文的女儿正瞪着我看。

“我希望你没忘记自己的承诺。”凡·路易文对我主人说。

主人像个木偶般猛然摇头。“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回答。

“那好,我猜在我们下次来之前,你已经开始动手了。”凡·路易文的微笑让我打了一个寒战。

接下来是很长的沉默,我朝主人瞥了一眼,他正努力保持平静,然而我知道他非常愤怒。

“是的。”他最后开口,眼睛望着对面的房子,他没有看我。

我不明白街上的这段谈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与我有关。第二天我才发现是什么样的关系。

那天早上,他咐吩我下午的时候到画室来。我原本以为他已经开始了音乐会的画,所以需要我帮忙弄颜料。当我来到画室的时候他不在那,于是我直接爬上阁楼。磨颜料的桌子空无一物——没有东西摆出来要我做。我爬下楼梯回到画室,觉得自己有点蠢。

这时他已经进来了,站在画室里,望着窗外。

“葛里叶,请坐下。”他背对着我说。

我在大键琴旁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碰它——我从没碰过一件乐器,除了打扫的时候。我等着他,一边研究挂在后墙上的画,这两幅画是他刻意为了音乐会的布景而摆放的,左边是一幅风景画,右边的画有三个人——一个女人吹着笛子,身上穿的衣服袒露出大半个胸部,旁边一位男士手臂搂着她,还有一位老妇人。老妇人伸出手,准备接过男人递来的钱币,他正要买这个女人出场。这幅画是玛莉亚·辛的,她曾告诉我画的名称叫《老鸨》。

“不是那张椅子,”他已经从窗边转过身来,“那是凡·路易文的女儿坐的位置。”

如果这幅画里有我,我心想,那么我会坐在哪儿?

他搬来另一张雕着狮子头的椅子,斜斜地放在画架旁边,面向窗户。

“坐这儿。”

“您打算做什么,先生?”我问,坐下来。我迷糊了——我们从没坐在一起过。我微微发抖,尽管并不觉得冷。

“别说话。”他打开一扇百叶窗,光线直接落在我脸上。

“看着窗外。”他朝画架旁的椅子坐下。

我凝望着新教教堂的尖塔,吞了口口水。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下颚僵硬起来,瞳孔扩张。

“现在看我。”

我转过头,越过左肩朝他望去。

他的眼睛扣住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没办法想,只知道它们的灰色像一只牡蛎壳的內侧。

他仿佛在等待什么。我的脸开始紧绷,我怕我没能给他原本想要的。

“葛里叶。”他轻柔地说。这句就够了,我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但没有流下来,现在我明白了。

“对,不要动。”

他决定要画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