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生路

老师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过苏酒在课堂上出现。

他问:“你们有谁知道苏酒什么情况?”

场下一片寂静,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看老师,个个都是若不关心的模样。

老师叹了一口气,没再问下去。

此时,苏酒正坐在小镇后山坡的草坪上,这里没有人,草静风也静,阳光落下来,有舒适的暖意。

酗酒的父亲不会管她有没有去上学,因为他成天不着家,除了喝酒就在街角那个女人那里。

母亲更不会管她,她说过,母亲是天底下对她最温柔的女人。她们心意相通,她没有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但母亲看着她未干的泪痕,已经察觉了一切。

所以,她不会勉强她。

而且,母亲虽温柔,却也软弱,她争不过她。

她用很短的时间,将残余的《肖申克的救赎》看完,回到家时,苏酒发现母亲一直佩戴的镯子不见了。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银镯,并不好看,也值不了几个钱,但对于母亲来说,相当于是她另外一个孩子。

那是即便酗酒的父亲也不敢轻易拿去卖的东西。他敢动它,母亲就敢以死相逼。况且,对父亲来说,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玩意儿,所以他压根也瞧不上。

但是今天却离奇地从母亲手上消失。

“妈,你的银镯呢?”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她起了疑心。

“掉了。”穿着朴素,神情憔悴的女人只简单回应两个字,想要掩饰过去。

”掉哪里了?”在苏酒看来,母亲的表情显然是在欲盖弥彰。

母亲嘴硬了一句:“掉了的东西,我怎么还可能知道它在哪里?”

苏酒微眯着眼,装出半个福尔摩斯:“妈,真是掉了么?”

敏锐的洞察力告诉她,母亲很怕她去找这个银镯。

可母亲越是害怕什么,她就越清楚这个银镯掉在了哪里,掉在了谁的手上。

有的事情,某些人之前没做过,但并不代表他们以后都不会做。

“是不是被那个男人拿走了?”苏酒果断开口。

那个男人,指向明确。她从来不会在母亲面前称呼他为她的父亲,除了小时候懵懂无知,叫过他两声“爸爸”。

因为这个称呼,他从来都没有资格享用。

看到母亲脸上掠过的仓惶和紧张,苏酒知道自己一语命中。

他粗暴地对待母亲,从她身上抢过不计其数的东西,就像强盗一样野蛮,但唯独没有碰过那个银镯。

怎么,现在连这个仅剩的东西也要夺走?是拿去喝酒,还是……

苏酒觉得好笑,自己名字中的“酒”字也是他在醉酒的情况下随意取出来的。她还没有尝过酒的味道,但她已经对这个东西深恶厌绝。

“他拿走是为了酒钱还是为了哄那个女人?”苏酒平静地问出这句话,却看到母亲听到后半句神色微微颤抖,像是触了静电一般。

苏酒敛住眸子里的神色,没有再问,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晚上,母亲已经入睡,她出了门。

四周已经安静,只有几家灯火还亮着。破旧像是快要断了的路灯勉强撑在两侧,发着黯淡的黄光。

苏酒抬头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路灯,小心避开。黯淡的黄光无力地落在她的身上,更显黯淡。

走到这条斑驳路的尽头时,苏酒看到,那女人家的灯还亮着,不仅亮,还显眼,似乎担心别人不知道那是她的家。

门是半掩着,隔着门缝,既没看到那个男人,也没看到那个女人。

但她看到,最中间的桌子上赫然放着一个银色的镯子。不巧,正是她母亲的镯子。

苏酒面色逐渐漠然,还真是在她这里。

她推门而入,四周无人。她没有立即拿走,又反复审视了周围,气氛安静得诡异,为什么这里会没有人?

她盯着桌上那银镯,沉默半秒,目光灼灼,蕴着一股坚定。

不管今天有没有人,她都要把它拿走。

走到门口,那女人终于现出原形。

“不得了啦,有人偷东西了!”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腔调,不同的是,今天语气和以往相比,更加夸张。

苏酒转过身,眼里微露诧异。

不光只有妖娆女人,她身边还站着两个中年女人,两个中年男人,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比她要显老。

都是镇上的人,而且都是爱聊是非的闲人。如果掉进他们的口水之中,就像被推进黄河里,你越挣扎,身上就越混浊。

苏酒看了面露慌张,眼底泛光的女人一眼,径直往外走。

”哎哎,偷了别人的东西还这么明目张胆?”妖娆的女人跑上来抓她,一股逼人的香气袭上来,像是要浓浓裹住人的鼻腔,让苏酒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往后多走了一步,尽量避开她身上的香气,定定看着女人浓丽的妆容:“偷东西的人,不是我,恐怕是你吧。”

妖娆女人一怔,羞恼愤恨地指着苏酒的鼻梁:“小偷,还想恶人先告状!”

继而,想到她只不过还是一个孩子,眼神又轻佻起来,拿出她一贯高人一等的语气:“啧啧,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学会偷东西。”

说着,她看向身后四个看戏的中年人,一副无辜受害的模样,甚至让人感觉,她还有几分心疼她不懂事的错觉。

“对啊,苏酒,你现在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虽然你爸爸脾气暴躁,但他从来也不会偷东西,难不成,是和你妈学的?”

“现在都不学好,那以后该怎么办,今天偷到这里,明天不会要偷到我那里去吧,我离你们家可近了。”

“真没看出来,你这孩子看起来老实巴交,竟然真有贼心。”

……

苏酒记不清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但她对一句话印象深刻:难不成,是和你妈学的?

“你们能不能不要瞎说—”苏酒在一片狂轰乱炸中蓦地出声。

嘈杂的声音静止了一秒,一秒过后,更激烈了。

“你这孩子,偷还有理了,还敢反驳!”

“我们瞎说?我看是你自己心虚了吧。”

“我们亲眼看着你偷的,还能有假?”

“是你那个整天装成一朵小白花的妈教你的吧,假清高!”

……

言语逐渐偏激。

“这银镯本来就是我妈妈的。”她掷地有声,目光清亮,愠怒地看着他们。

“呵呵,这银镯是你妈妈的?”妖娆的女人靠近来,挑衅地斜睨着苏酒,一把夺过银镯,套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高高地展示在苏酒面前,“这明明是我的东西。”

苏酒看到,她嘴角扬起的那抹,只针对她而露的得意的笑容,艳丽红润的口红,让她的笑意更加刺眼。

旁边几个人又开始嘈杂指点,他们并不是附和妖娆女人,而是恼于苏酒对自己的挑衅。

小丫头,偷东西就偷东西,怎么偏要和自己犟。

“真是你妈妈的东西?我看是你妈妈故意让你这么说的吧。”

“别看她妈妈平常里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心思可多着呢。”

“有其母必有其女,看着端端正正的,歪心思倒不少。”

……

在一片议论纷纷中,苏酒看到,罪魁祸首正倚靠在桌子边缘,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把玩着手腕上的银镯,眼里露着无声无息的狡诈。

她知道苏酒在看她。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旁若无人地说起:“这镯子,我当时是看着喜欢,但没想到,质地却是这么粗糙,戴了这么久,还是硌手。”

“看来真是水货呢。”女人眼也笑,唇也弯,姿态风情,一双流动的媚眼看向苏酒。

眼底意味分明。

苏酒眼里已晕染成墨,又凝结成霜,看着女人良久,语气带着凉意:“带着别人的东西,当然硌手。”

后来,是母亲深夜惊醒,发觉她不在,强硬把她拉回去。

“小酒,她的就是她的,何必这么固执……”

苏酒被妈妈拖着回家后,气的身体发抖,她不明白,带着责备的语气望着母亲:“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软弱?!”

那明明就是她的东西,她那么珍爱的东西。

苏酒的母亲没有回答,嘴角苦涩,最终还是强硬地说出一句:“以后不许再去找她。”

她不怕那个男人威胁自己,但却害怕他以女儿威胁。

第二天,镇里传出了流言蜚语,苏酒是小偷。

男人气冲冲地跑回来,措不及防扇了她一巴掌,声音轰隆如车鸣,“死丫头,谁叫你去偷东西的!

苏酒捂着半张火辣辣痛灼的脸,眼神倔强地看着他,沉默无言。

男人充满怒意的眸子眯成一条缝,危险地注视着她,忽然凉凉一笑:“是不是那个女人让你去偷的?”

看出男人的蠢蠢欲动,苏酒眸子微微一凛:“不是。”

“不是?”男人甩手扯住她的领口,像拎小鸡一般将她拽起。

原本破旧的衣服显得更加皱巴难看。

“不是。”苏酒咬牙坚持,看着男人的目光带着冷意。

“那本来就不是她的东西。”

这句话显然是惹怒了男人,他指着苏酒的脑门,像是警告:“我送给她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

男人说着,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她比你妈妈可要妩媚多了,她能勾住我的心,让我觉得高兴。”男人微微一顿,眼里透着浊气,“我高兴了,她想要的东西,我自然都会给她。”

她想要的东西?苏酒心里更冷,那个女人,怕要的不是她母亲那不值钱的银镯……

荒涩可笑的冷漠从心底逸到每一个毛孔,苏酒不疾不徐张了张唇,“可那也不是你的。”

耳边瞬间扬起一阵狂风,又快又狠。

”哐”的一声,苏酒感觉到一股腥甜从嘴里渗出来。

母亲跑进来,看到苏酒被掴紫的脸,愤恨震惊地疾步上前,用力捶打男人。

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力气大得惊人,直接将女人踹到一边。苏酒见女人靠在墙角处,捂着自己的小腹,痛苦地缩在一起。

“说,是不是你这个贱女人唆使的!”男人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气似的,将矛头对准苏酒的母亲。

他只呵斥着,怒视着,眼里不见半分怜惜。

他攥紧了拳头,似乎还想动手。

苏酒看向桌上那瓶已经空掉的酒瓶,紧绷着脸色,抿着唇。

“你…”男人凶狠瞪着女人,话还没说完,忽然头上一震,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像是有很多只苍蝇在他耳边飞来飞去,嗡嗡的,令人晕眩,厌恶。

突然遭到袭击,他瞳孔微微一怔,粗砺的手不自觉摸上后脑勺某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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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手上沾着血迹,他骂了一声:“他妈的!”转而转过身,看向浑身颤栗,动作僵硬在半空中的苏酒。

恍惚间,苏酒拉起母亲的手,“走,我们快走!”

柔弱女人的手被苏酒紧紧拉住,带她拼命而踉跄地往外跑。

“竟然敢砸我,看我不弄死你们两个!”

身后传来男人骇人竭力的呼啸,排山倒海般袭来。

苏酒一刻不敢松懈。

最后,暴怒的啸声越离越远,直至消失。

此时,繁荣辉煌的高楼顶层,弥漫着与下层不符的冷清,沉闷的氛围。

房间几乎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黯淡渺茫的微光被深色的窗帘遮得只零破碎,空气中的分子在无声,压抑地流动。

晦暗不明的的阴影里,男人低声轻笑,“慕疏,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呢。”

精致俊美的五官,让人心生恍惚,眉眼阴柔,唇角微扬,却让人感受不到分毫暖意。

他垂眸看着地上清隽绝伦却奄奄一息的男人,尽管如此狼狈,他的眸子还是那样平静矜贵,看不出一丝不堪。

男人缓缓蹲下来,目光落在眼前男人身上,一道又一道的伤痕,鲜红,崭新,触目惊心,和男人完好无损,令人心神摇曳的面容截然相反。

他带着冷意嗤笑,面目复杂:“慕疏,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还手呢。”

地上男人比女人还要精致的睫毛半掩在眼睛上,轻颤,微露的神情如皑皑冰雪,漠然,沉默。

他的不做挣扎让他并不觉畅快,反而更像是受到侮辱。

对他而言,他放弃挣扎不是因为软弱,而是不屑,退让。

但他越是这样,他偏要让他的傲气和自尊荡然无存。

现在,他已经伤痕累累,只有神志尚有一丝清醒,但不见求生的念头。

呵,他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呢。

他带着邪意喃喃,眉梢上挑,声音魑魅如夜:“放心 ,我怎么可能舍得你离开这里。”

他站起来,朝门口厉声喝道:“把下面破镇上最差的庸医找来,不管他怎么医,至少要留着他一口气!”

对慕疏,他向来不会宽待,他只要他能活着。

至于怎么活,他不关心。反正看着他越痛苦,他就越高兴 。

苏酒见过不少人变脸色,但从来没见过被称作她“父亲”的男人变过脸色,而且是如此诡异。

那天,她朝他的后脑勺摔了一个酒瓶,那一刻,她抱定自己和母亲不会再回来的决心。

那个男人也不会给她们留下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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